《思凡》光澄花

18、01

　　“阮小姐，您说您又看到那位在您高中时候出现过的‘尹追’了是吗？”穿着白大褂的心理医生转动着手中的钢笔，向面前正端坐的女子柔声提问。

　　阮念遥没有直接回答医生的问题。

　　她眼神空洞地看着这间白得让人觉得瘆得慌的治疗室。

　　白色。白色。白色。

　　入目所及全是空洞的白色。

　　似乎是从高中时候起，她第一次由路轻舟领着，走进心理医生的治疗室开始，便与这种白色结下了不解之缘。六年间，反反复复，她几进几出这间白色的治疗室，本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摆脱了这种白色的“诅咒”，却不料，马失前蹄，在大学毕业之际，再一次被路轻舟扭送进了这间白色的牢笼。

　　“阮小姐？”许久不见她回答，面前那位李姓医生忍不住出声提醒了她一声。

　　“啊。”她像是终于从神游的外太空中回过神来，有些茫然地眨眨眼睛，看着李医生，“不好意思，李医生。您说什么，我刚刚没留神听。”

　　兴许是经常见到病人们并不十分稳定的精神状态的关系，李医生并没有对阮念遥的失神感到不快，反倒是耐下心来，用更轻柔、更和煦的声音与她交谈。

　　“阮小姐，从您刚刚的叙述中，我得知了您在六年后，再一次见到了曾经在您高一的时候的’同桌’——‘尹追’，是吗？”李医生翻看着手中的病历本，“阮小姐，根据您的病历显示，在您之后六年来，并没有类似的情况发生，是吗？”

　　此刻，阮念遥的手中正捧着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白开水，她默默地将自己的脸藏在这萦萦绕绕的白气之后，平静地开口：“是的，李医生。这是我自从六年前之后，第一次产生这样的……这样的幻觉。”她的手，无声地将玻璃杯攥紧。

　　“阮小姐，您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李医生问，“就像六年前一样，因为青春期的孤独与彷徨，正好在此时，您最好的朋友路先生又恋爱了，对你的关心与陪伴也不像曾经那么多了。因此，你就在心中构想出了一位与自己年龄相当的男孩儿，并且喜欢上了他——而他，叫尹追。对吗？”

　　她愣了一下。

　　否认于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接受“尹追并不存在”的事实，又花了很长时间才能说服自己，“你确实喜欢上了一个不存在的人”。

　　她悲哀地发现自己，竟然失恋得无凭无据。

　　本都是全盘接受了的事实，但当这一切又从李医生的口中说出的时候，她仍旧能够回忆起那年夏天，心脏就像被扔进了冰窟一样，从身体深处升腾起来的钝痛感。

　　“是的，李医生。”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调整了下自己的呼吸，“我最近，又能有什么特别的呢？总不能说，他来祝我毕业快乐吧？”说完，似乎连她自己都觉得是开了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她轻轻地笑了一声。

　　“那这次，你看到的‘尹追’是什么样子的呢，阮小姐？”李医生反倒是没兴趣跟着她笑，他继续耐心地循循善诱。

　　阮念遥偏过头，像是在努力回忆着那从私家车车窗中的匆匆一瞥，“他……他还是老样子。高高的，瘦瘦的，头发有一点蓝色，穿着高中时的校服校裤。他在笑，笑起来的时候，依旧会眯起眼睛，像只大猫一样……六年了，他好像都没什么变化啊。”她摊开手，看着自己掌心被热水烫红了的那一小块皮肤，像是有些无奈地笑笑，“怪奇怪的。李医生，你说，要是真的有‘尹追’这个人，六年了，他怎么会什么变化都没有呢。还穿着高中校服，倒像个高中生一样。”

　　李医生被她问得一愣。他匆忙地翻看着阮念遥的病历记录，将纸张翻看得“哗啦”作响，“阮小姐，您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儿，我相信您应该知道，不可能会有人六年来都没有变化。您还记得吗，您十六岁的时候就到我这儿来看过了，那时候我的太太刚为我生了个女儿。”像是回忆起小女儿娇憨的样子，李医生情不自禁地笑了，“现在，六年过去了，她都已经上小学了。小孩子就是长得快，一转眼，她都已经这么高了。”说着，李医生伸手比划了一下，像是回忆着小女儿每次量身高的时候都偷偷踮起小脚的模样。

　　“是吗？”阮念遥由衷地替李医生感到开心，“那真是恭喜您了。”

　　“所以呀，阮小姐。”

　　——或许是六年前就接待过这个尚且穿着高中校服，一脸青涩的女病患的关系，李医生总是习惯用长辈的心态看着阮念遥。他看着她从六年前，被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路轻舟带到他诊室，一脸疲惫，像是经历了重大的打击一般，死死地咬着牙，否认自己的病情，到一路跌跌撞撞地成长过来，从名牌大学毕业，容貌蜕变得越发娇艳的样子，心下越发觉得感慨。

　　“所以呀，阮小姐。”李医生双手交握，放在办公桌上，“人，要向前看，仅存在于你脑中的人，是时候放下了。”

　　她走出治疗室之后，第一个见到的人，便是笔直地坐在走廊长椅上的路轻舟。

　　“好了吗？”路轻舟在大夏天里依旧穿着长袖衬衫，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到最上面一颗。他看了眼自己的手表，“遥遥，累不累，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饭？”

　　“哎呀。”她像是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个刚看完心理医生的病人，嘻嘻哈哈地朝路轻舟的胳膊上轻轻地拍了一下，“不要那么客气啦。你是不是想要趁机请我吃饭呀？每次都是你陪我来看医生，我已经够不好意思了。我们都认识那么多年了，没必要没必要。”她摆摆手，笑得眉眼弯弯。

　　“我不是……我没有……”路轻舟像是这么多年都没能习惯于阮念遥的厚脸皮，磕磕巴巴地想要替自己辩解着什么，嘴，却突然被人堵住了——

　　阮念遥的手指竖在他柔软的嘴唇上，依旧是那副明艳艳的笑颜，“路轻舟，你卖我个面子，我想要一个人待一会儿。”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

　　路轻舟便再没有继续纠缠的必要了。

　　阮念遥站在诊所门口，看着路轻舟颀长的身影慢慢走远，忽地，看到他白衬衫后背上那一片被汗水濡湿的、显得比周围颜色深一些的衣物，突然觉得心情很好，勾着嘴角笑了起来。

　　——六年前的夏天，也是十六岁的路轻舟，在极端高温的天气里，任由汗水打湿了身上的T恤，将她护送到了这间他在网上查了好久资料、确保权威可靠的心理诊所，温柔地拉着她的手，嘱咐道：“遥遥，没事儿的。是人都会生病，看完医生你就好了。好了之后，你想去哪儿玩，我都陪着你。”

　　与路轻舟道别后，阮念遥漫无目的地在路上走着，走到太阳落山，她的肚子也发出了抗议性质的“咕噜咕噜”声。正好，她也走到了一家霓虹灯闪耀的火锅店前。火锅店里传出的热闹声，还有扑面而来的辛辣鲜活的气味，让她不自觉地在店门前驻足。

　　门口穿着特色服装的服务生看到她呆呆地看着“山城火锅”闪闪发光的霓虹灯牌，便赶着上前，揽着要她往店里走。她捂着自己瘪瘪的肚子，心想，也是好久没吃火锅了，不如就在此就餐吧。

　　进了店后，是一个梳着马尾辫的服务员小姑娘领着她落座的。

　　“小姐，您是要几个人用餐呀？”服务员问。

　　阮念遥不好意思地伸出了一根手指头，示意服务员就她一人。服务员显然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想到还有人一个人来吃火锅的，但也没再表示什么，将菜单递到她手里，给她推荐了几道招牌菜，嘱咐她“您有什么需要就叫我”，便又忙开了。

　　大概正好是饭点，火锅店里人头攒动，不时有人喝高了，粗着嗓子跟邻座的人吹牛逼，声音大得好像在吵架，可当你真的看过去，又发现他们已经其乐融融地拥在一起了。

　　阮念遥无意去观察他人的人生，对着菜单勾选了一桌的菜后，便叫来了先前的那个服务员。服务员同她一一确认过点过的食物，便拿着菜单往后厨的方向走去。

　　阮念遥想，约莫是自己点的菜真的有点多，又或许是一个人来点一大桌子菜吃火锅的人实在是少，她远远地发现，刚刚给她点菜的服务生小姑娘，躲在柜台后头，拉住一个与她同龄的、同样穿着青花色的服务装的女孩子，指了指阮念遥坐的方向，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她别过头，权当没有看见。

　　她曾经在信息纷杂的网络上看到过一篇有关“孤独指数”的文章。文章里将“孤独”分成了一到十个等级。而“一个人去吃火锅”，便被那篇不知出处的文章排在了“第五级孤独”的位置上。

　　不上不下，怪尴尬的。

　　和她一样。

　　菜陆陆续续上齐了，红油锅底也慢慢地沸腾了起来。红色的油面“咕嘟咕嘟”地冒出一个个红色的油泡儿，像是这热闹的火锅店，全都浓缩在了这一小锅红锅里，沸反盈天，响声不绝。

　　她觉得那服务员小姑娘在临走前，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她抬起头，无声地询问着原因。小姑娘用手指了指，就着自己的脸暗示着她，“小姐，您妆花了。”

　　她伸出手，往脸上摸去，意料之外地，摸到了一片水泽。

　　她什么时候哭了呢？

　　又是为什么哭呢？

　　因为不愿意因为自己是个心理病患就被人看轻，显出憔悴来，她出门前还端坐在镜子前半个小时，画了个淡妆，算是给自己鼓劲儿。可如今，出门时候还觉得美美的妆，已经随着滚烫的泪水，在她有如面具一般坚不可摧的脸上，破裂出了几道龟裂的痕迹。

　　狼狈不堪。

　　她用力地吸着鼻子，想要将夺眶而出的眼泪憋回去。可越不想哭，眼泪却反而越落越多。像珍珠一样的泪水一颗一颗滚入沸腾着的锅里，溅出小小的油花，无意间弹到她手背上，疼得她直倒抽冷气。

　　“给。”

　　忽然，有一只手，拿着一份餐巾纸，递到了她的面前。

　　那种曾几何时的熟悉，让她浑身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她猛地抬起头，却看到那高大的人背光站在她面前，穿着合身的T恤，却看不清面容。他的手上拿着餐巾纸，依旧执着地想要塞进她的手里。

　　“给，别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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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愉快地开始第二卷！！谢谢小天使们的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