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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   第八章相思成灰

      十二月,玉龙山巅,山风寒冷,凛冽如刀。

      七星观位于玉龙山中,香火平平,半年前却修缮过一次。山巅的观岚阁就是新修的,眼下,成为专供太华侯赵佺追思痛悔、长吁短叹的场所……

      脚边搁着取暖的香熏炉,身上披着织锦的袍子雪白的狐裘。案几上红枣银耳羹漾着袅袅热气,红泥小火炉上温着甘醇的淡酒。

      神仙也要羡煞的日子,太华侯却过得苦不堪言。他斜倚廊台,凭栏远眺,眼前一片江天浩瀚,正是钱塘江。

      唉,满腹愁绪,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哪。

      兰婢走过来,把房内鎏金香炉中的薰香换了一味,目不斜视地走出房间。

      “小兰,怎样怎样?”一出门,其他三婢围了上来。

      “咳,还是那个半死不活的样子,别说膳食,送去的点心也都一点儿没动。”

      “这么说起来,疏影这些日子也都没好好吃东西。”

      “是啊是啊,自从子瑜居士跟咱家君侯割袍断袖之后、啊,不对,是割袍断义,也不让疏影去找他家暗香玩儿了。疏影整个都蔫了,这绝对是为情所困!”

      “不过,君侯他怎么也跟疏影学?一对儿活宝,怪可怜的!”

      小菊嘻嘻一笑,道:“你们猜君侯是不是后悔了?”

      梅婢一瞪眼:“没大没小,谁准你私下议论君侯了?”

      小竹却心直口快地插口道:“哎呀,我早就当面问过君侯了……”

      “当真?”梅婢立刻把自己义正严词的斥责丢在一边,满脸期待八卦的神情,“快说说,快说说!”

      脑后滴下一大颗汗珠,小竹回道:“君侯说,他十分后悔——”

      “诶?真的?后悔不该一时意动出山争天下?”

      “……”小竹无言摇头,“他说后悔那天杀人没杀彻底,竟留下一条漏网之鱼去向子瑜居士告状……”

      几人无语,脸上爬下成排的黑线。

      “子瑜居士说得没错,咱家君侯就是死性不改、不见黄河不死心的人!不对,怕他见了黄河也不会死心!”小兰叹气。

      “哦哟!真是一来就大饱眼福啊。诸位美人,烦请为我通报一声,李思南有事求见太华侯。”笑嘻嘻的男声蓦地响起,邪药师一身黑袍,悠然而至。

      四美婢顿时规规矩矩站好,恢复娴雅淑女的姿态。小竹则进去禀报,不一会儿就请邪药师进了观岚阁。

      “……药师先生此来,不知是不是为了劝君侯跟子瑜居士和好。”

      “唉,但愿如此。”

      几个少女蹙起眉尖,轻轻地叹气。

      ☆☆☆☆☆☆☆☆

      “无良大夫,好久不见哪。”赵佺转过身子,恹恹地道。

      “啧啧,君侯,不过一些时日没见,你怎么落得如此憔悴啊?”邪药师语气十分感慨,月牙眼却笑得眯成了缝,“要不要让我把脉看看?”

      凤眼横波,赵佺睨了他一眼,慵懒地伸出手腕。

      邪药师反倒愣在当场。腕脉乃是人身要害,这家伙竟然……

      “诶?药师犹豫什么?”赵佺唇角微勾,似笑非笑。狭长凤眸晶亮慑人,不可一世的自信与狂狷。

      李思南静静看着他,片刻,释然一笑。

      好个狂妄的家伙!

      就算世外五绝你为首,我为末,就敢把腕脉要害送到我手中,也算你有胆识。

      ……不过,你别说,我还真不敢动手了。看来是无缘见识你那练至第八层的炉火纯青的太极真气啦。

      撩起银线滚边的绫罗袖口,但见赵佺十指春葱,皓腕如玉。

      李思南大晕其浪,调笑道:“药师我真是艳福不浅。”伸出手指,搭在他腕脉上,闭目沉吟。

      “如何?”赵佺悠然问道。

      “啧啧,食少乏力、脾胃气虚、肝气郁结、寒热交侵……君侯你病入膏肓啊!”李思南眼都不眨,张口就来,表情痛心疾首。

      赵佺笑吟吟地道:“哦?但不知是什么病?”

      李思南沉吟片刻,正色道:“……此病唤作——”拖长了腔。

      “相、思、病。”三个字,一字一顿。

      “噗哧”一声,两人对视失笑。

      半晌,李思南道:“闲话休说,我听说你跟子瑜闹翻了?”

      凤眸微眯,赵佺柔声道:“诶?这还不是拜药师你所赐?铸剑师和美厨娘不直接来寻我算帐,而是跟你一起去见子瑜,多半也是你的主意吧?张凌那小子毫发无伤地交给你了,你何必还做得这么绝?”

      邪药师摊手:“哦哟哟,一具昏睡不醒的活死人,我要来何用?这叫做毫发无伤?”

      赵佺反问道:“诶,药师当初跟本侯说的是,只要不废他武功、不伤他性命即可,不是么?”

      两人对视,目光闪烁不定,最后相视一笑。

      赵佺躺回锦榻,懒懒地道:“反正已经这样了,本侯只能自认倒霉啦。至于姓张的小子,药师你号称一代国手,就慢慢想法子救醒他好了。对了,你今日此来所为何事?总不会是好心来为我和子瑜调停吧?”

      “这你倒是猜对了一半。”李思南窸窸窣窣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绢布包,“我是受子瑜所托,把这个送还给你。”

      眸中闪过一道锐光,赵佺劈手夺过布包,手竟有些颤。

      李思南看在眼中,凉凉地道:“啧啧,君侯你拿稳点儿,别摔了。须知,‘连城易脆,绝艳易凋’哪。”

      赵佺定定神,打开绢布包,里面裹着一枚小小的青玉簪子。

      云纹碧玉,雅致简洁,本是他平素最偏爱的束发簪子。初祖佛诞那天,三生石前,他用这支簪绾上子瑜的发……

      赵佺手一颤,青玉簪坠下,幸亏李思南眼疾手快地接住。

      “……是子瑜让你送来的?他还说了什么?”沉默良久,赵佺问。

      李思南笑道:“哦哟哟,他哪来的空跟我说什么?这些日子他都忙着,准备正式剃度受戒。”

      赵佺霍地站起,绝丽容颜勃然变色:“你说什么?!”

      “子瑜将在灵隐寺正式剃度受戒,禅宗五家七派的掌教全去观礼。这个帖子已经发遍了江湖,君侯你这里没收到吗?”李思南笑得自在,又感慨道,“禅宗分裂已久,五家七派各有体系。但自此之后,就看咱们的子瑜如何统一禅宗,再现六祖当年的辉煌啦。”

      顿了一顿,他失笑补充:“啧啧,我竟忘了。剃度之后就不是子瑜,要以法号相称了。不知子瑜会叫什么法号呢?”

      “……是哪一天?”赵佺语声末尾已经带上颤抖。

      邪药师悠然道:“腊月初八,释迦如来成道日。”

      赵佺失声道:“就是今天?”

      “没错,就是今天。”李思南笑得眉眼弯弯。

      赵佺一拂袖子,举步便行。

      李思南目送他出去,到了门口忽然叫住他:“君侯且慢!”

      “不知药师还有何见教?”赵佺回头,凤眸中一片冰寒,冷彻心肺。

      李思南机伶伶打个冷战,旋即强笑道:“君侯此去,是自信能劝得子瑜回心转意么?”

      狭长的凤眸中掠过一丝微乎其微的踌躇,赵佺道:“子瑜他……”

      “子瑜一心念念就是要继承他师傅的遗愿,一统禅宗五家七派。而这个愿望,必须是他正式剃度受戒之后,才有可能实现。”李思南徐徐道,“本来他倒也不是急于一时。毕竟禅宗分流已有多年,各家体系大有分歧。”

      嘴角一撇,他笑得痞气:“可惜君侯你雄心勃勃,有鸿鹄之志。你要是执意跟赵构小儿过不去,江山易主也不过是顷刻间事。偏偏金兵南下就在眼前,朝中动荡的话,又是一场浩劫,不知世间又要增添多少孤魂野鬼!”

      赵佺傲然道:“完颜亮一介蛮夷尚有并吞天下的野望,况本侯中土豪杰,天家贵胄,岂无雄心?药师此话,是要与本侯为敌吗?”

      邪药师慌忙摆手:“哦哟哟,不敢不敢。”

      只是他顿了顿,又道:“不知君侯可知,金国有一位号称天骄贝子的雪衣侯,一路南下挑战汉人高手,所向无敌,眼下已经到了江南。完颜亮的狼子野心可说是昭然欲揭,打压江南武林,觅时机出兵南侵。宋室江山岌岌可危。”

      赵佺哼了一声,反问道:“那又如何?”

      李思南道:“你犹龙派别有居心,对朝局虎视眈眈。所以,子瑜急着剃度受戒,正是为了尽快一统禅宗,好借助佛门的力量与你道门对抗,组织抗金义军!”

      闻言,赵佺沉默不语。

      李思南见状笑眯了眼:“君侯,若不是如此,子瑜又岂愿与你为敌?坦白说,对我等而言,区区皇位,换个人来坐又有什么大不了?可惜子瑜不仅是子瑜,他还是圣居士!他修的是佛,是大乘,清静禅心,誓要普渡众生。”

      赵佺的神情有一瞬间的黯淡,旋即冷笑道:“不论如何,本侯绝不会让他剃度受戒的!”

      三皈,五戒,菩萨戒……灌顶剃发后,永诀尘世情缘,斩断一切羁绊。那么,那双温润黑瞳里曾为他流露出的所有温情,都将永远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怎可能允许这一切发生?

      不由自主握紧了拳头,纤秀尖利的长指甲狠狠刺进掌心,鲜血淋漓。他却像是不知道疼痛一般,只是煞白了一张脸,神情狂乱。

      李思南见他如此,低叹一口气,道:“奇秀峰灵隐寺,禅宗五家七派的掌教全部齐聚一堂。君侯你要只身闯山?”

      傲然扬起下颌,凤眸炽亮,赵佺笑得恣肆狂狷:“有何不可?太祖皇帝一杆蟠龙棍打下了大宋江山,小小禅宗罢了,又能奈本侯何来?!”

      李思南目光闪烁,片刻拊掌笑道:“够狂妄,够嚣张!不愧是咱们世外五绝的老大!可是君侯哪,就算你闯上山门,见了子瑜,就有把握劝他打消念头、回心转意吗?”

      赵佺晶亮的眼神沉黯下去。

      李思南笑嘻嘻地道:“其实我这里有瓶奇药,乃是药师我出生入死踏遍千山万水,才采集了无数珍奇药材,费尽心血配制出来的。这奇药说不定能助君侯你一臂之力哦!”

      赵佺奇道:“哦?什么药?”他颇为意动。

      李思南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眯眼笑道:“此药名唤龙精虎猛丸,乃是天下第一的壮'阳春'药,任是再刚烈的贞洁烈女,吃了也会化作淫'娃荡'妇。我给了君侯你,你就给子瑜吃上那么一颗……”

      当!脑门上爆出了青筋。

      赵佺怒瞪他,腰间银丝绦迎风一抖,化作亮银长棍。

      “哦哟,别这么冲动嘛!”李思南见势不妙,赶紧摆手告饶,“我看你太激动了,开个玩笑调节气氛罢了。这药其实是……”

      “……李思南,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本侯也不来管你。念在过往的交情份上,张凌那小子交了给你,浑身上下一根头发也没少,武功也没废。你既是当世第一神医,便自己找办法救醒他。”赵佺冷冷地打断他,狭长凤眸中透着山雨欲来的狠戾,“只是,劝你最好别惹到本侯的头上来!”

      李思南怔了一怔,已见他身形掠起,化作一道紫光径自下山。

      半晌,他捏着手中瓷瓶,对着赵佺下山的方向,沉声传音道:“君侯,药师在此祝你马到成功!只是,若君侯无功而返,我手中这瓶灵药或许能派得上用场。君侯若有意,便用我想要的东西来换吧!”

      紫衣翩飞的身影已经到了山腰处,遥遥望去只剩下视野中的一个小点。邪药师的声音凝成一线遥遥传进耳中,他顿了一下,旋即又提起功力,如飞下山。

      空中传来一声清亮唳鸣,白鹤疏影振翅飞起,追随主人而去。

      ☆☆☆☆☆☆☆☆

      腊月初八,释迦如来成道日。

      传说,释迦牟尼曾在雪山苦行六年,下山时因长期饥饿而虚弱不堪。一位牧女便熬乳糜供养他。释迦牟尼的体力得以恢复,随后于菩提树下入定七日,在腊月初八,夜睹明星而悟道成佛。

      因为这个传说,汉传佛寺每年的腊月初八都要以各种形式予以纪念。法会规模宏大,善男信女聚集一堂,还会食用寺院里提供的腊八粥。

      就在这个盛大的祭典法会上,享誉江湖的圣居士子瑜,将由云山寺的住持大师灵觉禅师为他灌顶剃度,并在居士五戒之后,再受菩萨戒。

      圣居士在禅宗的声望本就是公认的。而禅宗分流成五家七派后,自宋朝起日渐式微,文字禅泛滥,丧失了早期灵明独妙、孑然随照的特色,急需要一位杰出的大德来一统禅宗,整顿禅风。

      故此,虽然五家七派各有体系,各家掌教仍是齐聚灵隐寺,等待本宗这位传奇般的居士正式剃度。

      按规矩,剃度仪式分为导引、启白、请师、开导、请圣、辞谢四恩、忏悔、灌顶、剃发等程序。

      奇秀峰灵隐寺,来观礼的高僧大德济济一堂,甚至一直排到了山门外。

      后山小径上,每隔数步便有各家门派的出色弟子持棍守卫,防备外敌上山破坏仪式。戒备森严,法度严谨。

      子瑜身着米白色僧袍,由知客师和维那师做导引,先立在山门外,等候住持允诺进见。

      奇秀峰巍峨高耸,山巅寒冷刺骨,山风更是劲急,隐隐卷着碎雪霜华,眼看一场大风雪就要来了。

      子瑜立在山门外,不过片刻工夫,肩头就落了一层薄薄的银白。他抬头,半空中六角形的剔透结晶盘旋而下,落在睫毛上,点点的冰凉。

      不知怎么,在这样一个时刻,他却想起仲冬望日那夜,自己去见赵佺时,从树梢上迎面落下的那场雪屑冰雨。

      “天下人和太华侯,圣居士子瑜会选哪一方?”

      柔和的嗓音,任性的言辞,患得患失的心意。

      心高气傲的太华侯,嚣张决绝不可一世,明知他心之所系,仍是孤注一掷地问出口,要逼他做个选择。

      “既为圣居士……选的,当然是天下人。”

      话语出口的同时,他清晰地瞧见,太华侯炽亮的凤眼霎时间黯淡如死灰。

      ——他其实不仅是圣居士,他同时还是子瑜。

      心系天下的是圣居士,子瑜只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凡人而已。然而……

      道不同,不相为谋。

      生命曾经给付过他们的机会,被彼此错失荒废。

      山门外,隐隐传来维那师代为启白的声音:“居士子瑜厌俗之心已决,学道之意愈坚,故今恭诣座前,慈允披剃。”

      ……从此后,子瑜将弃绝俗缘,斩断羁绊,皈依我佛,为天下苍生尽我绵薄之力。

      灵觉禅师允诺了启白,命子瑜从右而进。子瑜走到他的法座前,双手合什,长跪在蒲团上,拈香三瓣。

      殿内殿外同时传来宏亮厚重的钟磬声。木杵与铜钟敲击出仿佛可以涤荡人心的巨大声响,浑厚悠远。

      那是山上示警的钟声!

      殿外小沙弥匆匆跑进,嚷道:“有人闯山了!”

      五家七派掌教俱在观礼,闻言不由大怒:“何人这么大胆放肆?”

      “……来人紫袍玉带,还带着一只白鹤,正是、是——啸傲烟霞太华侯!”

      子瑜恍若未闻,伏在蒲团上顶礼三拜。

      曹洞宗的掌教良寂禅师记恨太华侯曾在淮水上狙杀他门下弟子义端,长身而起道:“诸位且在这里观礼,我去去便回。”

      “对方是世外五绝之首,必有惊人技艺,我们同去吧。”云门宗和法眼宗的掌教也随之站起。

      三人相偕下山,风中遥遥送来山腰间众弟子呼喝负痛的声音。一场混战。

      殿内,灵觉禅师问道:“汝有虔诚进道之心否?汝可一心修炼道果否?”

      子瑜垂下眼帘,随维那师念道:“弟子子瑜今请大德为证盟剃发本师。”如是三请三拜,端庄严谨,丝毫不乱。

      ☆☆☆☆☆☆☆☆

      雪细细碎碎地落下,仿佛可以清晰地听到雪花落地时的声响,安静而清脆的温柔。

      白鹤疏影展翅飞在半空中,洁白的翎羽仿佛和漫天飞雪融入一色。

      赵佺紫衣翩飞,手持亮银蟠龙棍,神色晦暗,眼神炽亮。目下刻不容缓,他顾不得惊世骇俗,足底加劲,一路疾驰上山,途中凡是遇见跳出来阻挡的和尚沙弥,都是一棍扫去,打昏了事。

      这时他一路蹑乱石、攀陡崖,转过数道弯,眼前地势微见开阔。忽而半空中佛号响起,跃下三个和尚,均是宝相庄严、气度不凡。

      “赵君侯,你在淮水上一曲琴乐滥杀数万生灵,又迫害我门下无辜弟子,手段太过残毒。老衲今日特来点化你。”良寂禅师合什道。

      赵佺冷笑道:“尔等让开!”

      “君侯执迷不悟,何苦来哉?”老和尚手如拈花状,面上露出温和笑意,正是佛门绝艺拈花指。

      传说灵山法会上,佛祖拈花示众,众弟子无人能解其意,唯有迦叶尊者破颜微笑,得其真谛。拈花指便是取自该佛典,看似柔和,实则威力无匹。

      其他两门掌教也分别运起大手印和般若掌。一霎时山雨欲来,一触即发。

      赵佺神色一凝,知道这三位掌教都是得道高僧,一身功力登峰造极,只是不在江湖上扬名罢了。

      当下他不敢怠慢,运起十成功力,顿时身上紫衣微微鼓起,太极真气流转,衣袂猎猎舞动。他手中亮银蟠龙棍乃是腰间银丝绦束布成棍所化,此刻正横棍当胸,蓄势以待。

      ☆☆☆☆☆☆☆☆

      大殿中,灵觉禅师为子瑜开导道:“汝今殷勤三请,吾愿为汝作证盟剃度本师,所有言教,汝当谛听,……汝能依教奉行否?”

      子瑜答:“依教奉行。”

      灵觉禅师起座拈香,以香花奉请诸佛、菩萨及神祗等,来作剃度的证明人和监坛护卫者。

      殿内磬声再度响起,子瑜虔诚拜倒,辞谢天地、君王、父母、师长“四恩”,顶礼十方常住三宝九拜,顶礼灵觉禅师三拜,合什长跪。

      垂着头,子瑜轻声念着忏悔偈:“……唯愿三宝,慈悲摄受,放净光明,照触我身。诸恶消灭,三障蠲除,复本心源,究竟清净。”

      空阔幽深的大殿中,回荡着他清朗平和的声音。偶有冷风穿窗而入,佛龛前的灯台上,烛火摇曳,映在地上的影子明昧不定。

      “且慢!”断喝声响起,带着君临天下、不可一世的倨傲。

      无形气劲轰然撞击,后殿雕花铜门顿时大开!

      漫天飞雪纷纷扬扬洒进殿内。

      出现在殿门前的人影,紫衣翩飞负手而立,倒拖亮银长棍。逆光中众人看不清他的面目神情,唯有蟠龙棍银芒闪动眩了人的眼,周身散发出锋利凛冽有若实质的杀气。

      即便殿中均是禅宗各家宗派有数的高手,也有一种恍若肌肤被割裂的错觉!

      旋即,清亮唳鸣响起,白鹤疏影盘旋而至。

      “……啸傲烟霞太华侯!”

      饶是主持剃度仪式的灵觉禅师再是德高望重、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动声色,也不禁惊呼出声。殿内高僧大德也纷纷大惊失色。

      跪伏在蒲团上的子瑜缓缓起身,转头睇向殿门前的赵佺。

      殿门已经大开,明亮的雪光映入,殿内光线为之一亮。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雪已经下得这么大了。铺天盖地,白茫茫一片。

      赵佺立在殿门前,微微仰着头,猩红的血顺着唇角一直流到了下颌,连紫衣前襟都染了一片深褐色的血渍。发髻散了,长发猎猎飞舞在寒风中。

      漫天的雪花,落在他的发间、衣上,熟悉的脸庞看来竟清减几分。

      “……子瑜。”他说,带着低低的喘息,随即呛咳出一口血,显然受了不轻的内伤。

      确实,在禅宗五家七派中三位掌教的联手拦截下,仍能甩脱他们闯上山门,就算是世外五绝之首的太华侯,也不可能不受伤。

      白鹤疏影在他头顶盘旋飞舞,不住地凄声长唳。

      众人一时陷入沉寂之中。

      半晌,还是灵觉禅师沉声道:“赵君侯,你贸然闯山,打断我禅宗盛大仪式,不知有何见教?莫非你犹龙派欲与我整个禅宗为敌?”

      赵佺又咳了数声,伸手背抹去唇畔血渍,可鲜红的血不断地溢出来,银线锁边的紫袖上顿时桃花点点。

      “……本侯为子瑜而来,与犹龙派、与禅宗都毫无干系。”他一字一顿地开口,狭长凤眸中射出炽热的光芒,牢牢钉在子瑜脸上,不肯放过哪怕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禅心清净的圣居士啊,你当真能将过往的情分都付之一炬?

      子瑜静静睇视着他,很久很久,不发一言。

      这倨傲狂狷、不可一世的男人,何曾以这样狼狈的姿态曝露于人前?

      ——紧紧握住蟠龙棍的右手大半笼在衣袖中,然而,缕缕鲜血沿着亮银的棍身一直往下淌、往下淌……脚下所立的雪地里,聚成一汪小小的血泊。

      雪白与鲜红,触目惊心。

      众僧屏息静气,暗自提聚功力,预备一待事态不对就合力制服来犯的强敌。

      殿内多的是禅宗各派的大德高僧,除佛法禅理外,功力也是深不可测。就算太华侯号称世外五绝之首,也绝不可能全身而退。

      四下悄寂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子瑜微翘唇角,云淡风轻地笑了:“多谢犹龙派道友赵君侯前来观礼。”

      米白袍袖一拂,他决然转身,在蒲团上重又跪下。

      “灵觉大师,请继续。”

      他笑得平静柔和,恍惚间冰天雪地中仿佛有白莲悠然绽放,清香脉脉,涤荡人心般的圣洁。

      再平淡不过的语气,再谦和不过的礼仪。

      ——却也是最最无情冷酷的应对!

      他竟将赵佺视为代表犹龙派前来观礼的贺客贵宾看待!

      赵佺立在殿门外,眸光黯淡,忽然撕心裂肺一般地咳了起来。半晌,弓身呕出一口血,洁白的雪地上顿时开出一朵血花,艳煞夺目。

      不用一招半式便让我落到这个地步……子瑜,比狠绝比固执比心如铁石,我原来不如你……

      灵觉大师手携净瓶离座,走到合掌长跪的子瑜面前,以瓶中甘露洒在他的头顶上,是谓灌顶,连续重复三次。

      夹着雪花的寒风从殿门外呼呼地刮进来,子瑜的长发扬飞在风中。

      一刹那心痛如绞。

      赵佺恍惚记起,就是在寺外的三生石前,自己曾经把那袭长发挽在掌中,细细理顺,为他绾上簪子。

      灵觉大师手持戒刀,道:“今以戒刀,断汝之发,令汝尘情永灭……”

      偈语声中,长发寸断,纷纷坠下。赵佺怔怔地凝视着,眼中一片惨淡。

      一寸相思一寸灰。

      子瑜,赢的是你,我输得彻底……

      胸腹处的内伤又隐隐作痛起来,三大掌教联手,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了。

      原来,受伤的滋味是这样的……

      他呛咳着,水色檀唇边不断溢出鲜红的血,甜腥的铁锈味道在喉间萦绕不去。

      “……汝今决志出家后,无悔退否?”念完偈语,灵觉大师停下刀,作最后的询问。

      鹤唳声响彻大殿,凄厉清亮,白羽毛和灰羽毛从半空纷纷扬扬地飘下。不知什么时候,灰鹤暗香飞了过来,和白鹤疏影在空中扑成一团。

      子瑜垂下眼帘,半晌,低声道:“决志出家,后无悔退。”如是三问三答。

      终于,剃度仪式结束,蒲团边落了一地断发。

      “赐汝法号慧深……”

      披上袈裟,从此后,圣居士子瑜不复存在。

      世间只剩下禅心清净的慧深禅师。他摒弃七情六欲,自性灵明通透,成为禅宗五家七派共同的掌教大德。

      那些戏谑的笑语、柔情的牵绊,实在是太短太仓促了啊。匆匆忆起,恍惚间竟是一片茫然。

      我的子瑜不在了,要到哪里,才能找他回来……

      磬声响起,慧深向灵觉禅师至诚顶礼三拜,起立一旁。灵觉禅师下座礼拜,维那僧领僧众一起唱起偈语,礼成。

      众僧梵唱声中,赵佺拄棍直起身子,抬袖抹去唇畔血渍,抹了又流,流了再抹,淡紫的衣袖很快染成混沌的暗色。每呕一口血,脸色就苍白一分。

      最后,他绝美的脸庞已经惨白如纸。

      风雪漫天,冰寒的冷意透过皮肤仿佛一直渗透到骨髓深处。狭长凤眸中,万般情愫都枯槁成灰。他却浅浅弯起唇角,硬是挤出一抹笑容,一如当初的明亮无邪。

      一拂袖子,他背转身蹒跚下山。白鹤长唳一声,只得舍下灰鹤跟上主人。

      天地无声。

      这一场落寞痛楚的大雪。

      空明中隐约听见雪花坠地时破碎的声音。慧深悄悄回头望去,发现赵佺的发间、衣上落了无数瓣雪花。遥遥望去,鬓间一片银白,竟似满头发丝皆都白了。

      朝如青丝暮成雪。

      ……太华,你既然一意孤行,便该有为此付出代价的觉悟。

      慧深收回目光,闭目合什,无人看清他眼中的神情。

      殿中青烟袅袅,飘忽不定,泥胎金漆的佛像面相慈悲,以俯视众生的姿态,悲悯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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