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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长夜得此长明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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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尉轩去向长老点明要让果儿搬到东禅房睡,以为那老和尚一定会百般刁难,没想到他这回倒是很爽快地答应了,不过长老也趁机提了一个要求,让他切不能在寺内再提吃荤吃肉之事,更不能在这里杀生。金尉轩答应着,心里念道,不吃就不吃,待父王接他回去,有多少肉吃不得?一抬脚就往外走,老和尚又追了一句要好好诵经学理,金尉轩溜的快,话没进耳朵就跑走了。
这天,果儿诵完经,特意请了半日假,把自己的床单被褥拿来,厚的铺开在太阳下晒了,薄的就跑到临近的清泉溪边洗洗干净,还仔仔细细地搓了伽叶。晚上,他刚把床褥铺好,金尉轩就像一只小狗一样凑过来闻,“果儿,你擦了什么这么香?”
“嗯?有吗?”果儿闻闻自己的衣服,“并未曾擦过什么香啊”。
金尉轩凑到身上闻了闻,还把他的领口扒拉开,往里面闻了闻,“骗人,你明明就是擦了香,你这身上,衣服上,还有被子上全是香气。”
果儿再仔细地闻,想起自己搓了伽叶,便笑笑:“是伽叶香啦,我洗衣洗被时都会放些,好落尘的。”
金尉轩去闻被子,再去闻果儿身上,“你这被上和身上,香味还是有些不同。”
把果儿压倒在床上,金尉轩把脸扎进果儿的颈窝,使劲地嗅来嗅去。
“咯咯咯咯……”果儿被弄得痒得受不了。
金尉轩也笑了,他侧卧在一旁,用手撑着脑袋,歪着头看着果儿。
果儿见他老盯着自己看,以为是脸上有什么,想起脸上那道疤,便用手去摸。
“别碰。”金尉轩拉住他的手。
“唉,这疤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好。”金尉轩内疚地。
果儿见他难过,安慰道,“不碍事的,过些日子便好了,就算不能全好,也没长在要害的地方,不打紧。”
他这样说,金尉轩心里更难过,果儿好生漂亮的一张脸,偏偏在左颊上有这么明显一道疤,这疤要是留着,他便是他一辈子的罪人了。
“睡吧,小王爷。”果儿有些睡意。
“说了让你唤我尉轩,你唤声试试。”金尉轩拧起他的脸。
果儿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唤了声:“尉轩。”
金尉轩笑着嗯了一声,吹熄了蜡烛。
黑暗中,果儿很快就睡着了,金尉轩调整了几个姿势,一开始翻来翻去没睡着,后来额头顶着果儿的额头,闻着他的香气,才慢慢睡去了。
每日早上醒来依旧是不见果儿,想想必是又去诵早经去了,金尉轩自打和果儿一起睡了以后,心下安稳,早上起得更迟,往往日上三竿他才起床,胡乱洗洗脸就去吃果儿给他留好的斋饭。虽然嘴里嚼着十分寡淡,可奈何这里也不能大鱼大肉,免不得要多忍耐些。长老和大和尚们给他安排的早课及耕种扫挑的劳事,一概不理,每天还是背着手大摇大摆在寺内晃。无聊了,他便粘着果儿同他一起听经诵经,果儿听经时,长老在前面说一句,他小声在后面接一句,还打着各种油,果儿开始是不理,后来他说得极好笑时,他便忍不住抿紧嘴角,金尉轩时常托着腮逗他,说想笑就笑吧,我知道你早就想笑了。往往果儿一听这话就必定破功,但长老在讲经,他不敢妄动,只能低着脑袋偷偷笑,金尉轩还追着低头看他的脸,继续趣他。师兄们纷纷摇头叹气,长老让他俩一起,本是让果儿提领着尉轩变好,可没想到果儿反倒是先被拖下水了。
再说经文这东西,本是出家人潜心入定才能读进心里去的,金尉轩一个八岁的毛小子,正是撒欢跑跳的年龄,哪能坐下来好好学。这一会儿,果儿正在复习早间长老的讲经,金尉轩又从背后窜出来。
“喂,果儿,我念诗给你听好不好?”金尉轩胡乱翻着果儿的经书,“这经书有什么好念的,我告诉你,诗文才是最好玩的。”
果儿自打记事起,就只接触过经书,除此之外,他确是无知的。他听到金尉轩说“好玩”,眼睛亮了亮,可又看了看经书,就又自制地低下头闭上眼睛心诵。
金尉轩凑到耳边,“柿子的诗文要不要听?”
几乎和张开眼睛同时地,果儿重重地“嗯”了一声。
金尉轩嘻嘻笑着,果儿果然好哄,眼睛里满是好奇,他太想知道,这世外的世界,人们是怎么生活的,大家读些什么书,吟哪些曲,滚滚红尘,寻常人家是怎么过活的。
“古刹栖柿林,绿阴覆苍瓦”,金尉轩坐在窗棂,一脚蹬着,一脚放着,手撑着曲起的膝盖,神态适意,摇头晃脑先来了一句畅当的《蒲中道中二首》,果儿脑中便是一片绿树红果,他显得很喜欢,慢慢盘腿而坐的姿势也向金尉轩倾斜过来。金尉轩一看他喜欢,就更来了兴致。
“自问有何惆怅事,寺门临入却迟回。
李家哭泣元家病,柿叶红时独自来。”
这是一首白居易的《慈恩寺有感》,里面甚是悲戚之意,果儿听了也面带悲色。
金尉轩又咏了一首陆游的《秋获歌》,洋洋洒洒一大篇,前四句喜收秋获,后面全是愤怼,果儿听了眉毛都竖起来了。
看他忽喜忽悲,金尉轩觉得好玩,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我教你念如何?我诵一句,你念一句。”
“好。”果儿点点头。
金尉轩清清嗓子,朗声诵到:“少壮不努力,不如早回家。”
果儿也坐直了身子,把听长老早经的势头拿出来了,也跟着念,“少壮不努力,不如早回家。”念过之后,还心念好几遍,唯恐忘记。
见他学的认真,金尉轩心里窃笑。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不如高卧且加餐。”金尉轩又胡来了一首。
果儿依然还是认真学。
学了几时,金尉轩就憋了几时的笑,憋的险些内伤。见他笑,果儿以为他是笑他念得不好,嘴里小声说:“我学得不好,尉轩你不要取笑。”
金尉轩捏着他的脸,“哪里,你学得是最好的,果儿,你可记住了,诗文,就这么念,以后,我就教你学诗吧。”
虽是入秋已是多时,甚至晚上都要换了厚被来睡,可这天晚上忽得来了急风,风带着暖,像是反季的表现。
这天晚上,金尉轩仍然是和果儿一起熄灯睡下,果儿睡得极熟,可金尉轩睡着了的梦里,却是一片火海冲天。
他紧闭着双眼,额头上布满了汗水,呼吸急促慌乱,嗓子里想喊,可怎么都喊不出声,像是被魇住了。
他躺在床上,使劲挣脱,手脚都是僵直的,四周全是大火,火舌像肆虐的狂蛇,疯狂地吞噬着一切,火烧上了被子,开始灼烧他的皮肤,被烧着的地方冒着水汽惨出血水,之后慢慢变黑,他痛得大哭起来,忽然他被凉凉的两只手抱起来,那双手像是有着什么神奇的妙效,一把自己抱起来,全身上下通体凉爽,连先前烧着的地方,也都好了。
“阿娘,你来救我了。”金尉轩高兴地泪花直奔眼眶。
那是他的母亲,把他紧紧抱在胸口,他还是一个幼儿的模样,他的母亲抱着他蹲在墙角,把他护得紧紧地,可是自己的背却被一点点烧着。
“阿娘!阿娘!”金尉轩大喊,想用手拍灭已经燃到她肩头的火苗。
“嘭”一声,那是他的父亲从外面撞开了门。
他心想这下总算得救了,父亲把他从母亲怀中抱起就往外冲,却没有理会还蹲在地上的母亲。
“阿爹!救救阿娘!”他用力捶打着父亲宽阔的胸膛。
“乖……”父亲坚毅的脸庞藏着极大的痛苦,“你阿娘已经去了。”
“你骗人!你骗人!阿娘明明刚刚还在抱我!你快去救救她!”他哭哑了嗓子,却还拼命喊着。
一声响雷,忽地从天边传来,一道闪电像条有力的鞭子劈向地面,照亮了黑夜。
刚刚在火海,却眼不见四面,如今只一道闪电,却将混沌一下劈开,让他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母亲在的地方,分明只是一尊观音像。
“阿娘!”他一下子喊出来,猛地坐起,四周一片漆黑,空气沉闷,却和梦里一般,响雷近在耳畔。
往旁边一摸,手心温暖,是果儿的手拉住了他的。
“尉轩,你怎么了?”果儿柔柔地问。
一把抱住果儿,泣不成声。
“你想你娘了?”果儿听见他刚刚喊的那声,猜测他是梦到了自己的母亲。
“果儿,能点支蜡烛吗?我……我……怕黑。”
果儿闻言,立刻下了床,从桌子上拿了火折,点亮了蜡烛,小小的豆火,却将他的脸映得温暖柔和。
屋里有了亮光,金尉轩慢慢止住了哭。
“你等等我,我去一下就回。”果儿见他不哭了,披了件外衣就往外走。
“你不要太久。”金尉轩不舍地。
接着,院子里有打树枝的声音,还有树叶沙沙地响动。
果然过了只一会儿,果儿就回来了,手里捧着一个大红柿子。
“你,你不是最怕人摘这果子的吗?”金尉轩呆住。
“给你。”把柿子放在他手心,果儿笑笑,“我想阿娘的时候,就会去那树下看柿子,你这会儿看不着,握着它,一会儿就不那么想了。”
刚想说你以为天下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把柿子树当娘亲吗,可看着果儿认真的表情,他又说不出口。
手心里握着的那颗柿子,慢慢地变暖,两个人都不言语,只静静坐着,呆呆看着这柿子,他的呼吸渐渐平复了不少。
“怎么样?管用吧?”果儿见他脸色稍好,松了一口气。
“嗯,管用。”金尉轩冲他笑笑,一龇牙露出上下牙,一张四方嘴,往日调皮的小王爷又回来了。
“那就睡吧,明日还须早起。”
“嗯,好。”
果儿起身正想去吹蜡烛,可是忽地想起他怕黑,就顿住了,又重新躺回床上,两个人两手交叠着一起握着那颗柿子。
金尉轩的手轻轻地,他心里告诉自己,需轻些,再轻些,因为那手心里的,并非只是一颗普通的柿子,那是果儿一颗纯善的心。
金尉轩睡去了,睡得十分安稳,可果儿却睡得并不踏实。
他平日里分明是那个睡着了被背走都不知道的人,可是这一夜,他醒了四五回。
他心里知道那蜡烛只能燃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蜡油燃尽,他需得再续上蜡。
要不然,屋里黑了,他怕他又会怕。
遂一夜几个时辰,他便醒来几次,点几次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