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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不轻狂枉少年 ...

  •   初秋的青檀山,才刚寅时,薄雾中便远远传来钟声,一声一声慢慢悠悠,惊得树杈上几只睡觉的雀鸟扑腾两下翅膀。钟声响过,山上的青檀寺也开始有了一些动静,只见山上烛火渐明,远远传来了僧人们诵经的声音。
      “果儿,去把东禅房的窗子打开,透透风,屋里再清扫一遍,午时把床被再拿去晒晒,山下传来消息,贵客今天就上山了。”一个老泰龙钟的老和尚,坐定在早殿最前,叮嘱着身边的弟子。
      “是,师父。”应声的是一个年仅六岁的小和尚,只见他慢慢起身,抚了抚跪时弄皱的袍襟,迈着稳稳当当地步子往东去了,步子整整齐齐,像是被人量好了尺码一步一步迈出去的,行为举止,俨然是个小大人。
      果儿来到东禅房,像往常一样,开了锁把门敞着,点了灯放在几台上,因为身量小,还需得用手撑了身子才得爬上有些高的木床,把那东墙上的一面大窗用叉竿给高高支起来。
      接下来是洒水,果儿做活不浮燥,水用竹帚蘸着,一下一下轻甩在地上,一点浮尘也没起,东房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是这寺里僧人住房中最尊贵的一间了。原先这间是长老的师父住的,老人家圆寂前,托负了长老和他师弟一起在寺内主持公道,长老听了师父的话,天长日久地呆了下来,可师弟在师父圆寂一年后,就踏上草鞋,背了经书,离开青檀寺,云游去了。
      本来这间还是应当下一任住持来住,这是顶宽敞的一间,虽然屋里除了几幅达摩画像,经书真迹外,再无其他陈设,可是四四方方,简单朴素,又是东朝向,冬暖夏凉,算是这寺里最舒适的禅房了。可是长老说他住原先那间西禅房住惯了,又说出家人不讲求这些享受,仍执意留在了那里,于是这东禅房就空了下来,一空就空了三十年,如今再重新住人,可不是要好好打扫。果儿这段日子,天天扫,日日扫,扫得几乎是不落一尘,换了旁人,早就埋怨了,扫一间空屋,也不知人何时来住,有个什么扫头。来人也没有个准信儿,一会儿山下来信,说当天就到,结果害寺内大小僧人全都静等了一天,待那日头落下山去,又来一信说,要来住的人今日感了风寒来不了了,又随口说了句,这几天的就上山。这几天,到底是哪一天,小和尚们看着长老,目光凄惨,长老摇摇头,叹了口气,“罢了,以后这东禅房的打扫,就让果儿来做吧。”
      待把这屋里的活儿都做完,果儿的额上已冒了一层细汗,窗边一抹朝霞慢慢爬上来,今天会是一个好天儿,果儿把几个几凳摆在外面的场院,从柜子里拖了一床大被子出来。那被子是方丈托人从山下专门做的新被褥,崭新的棉花和被面儿,蓬松得很,果儿抱了个满怀,手使劲往上举着,膝盖还得往上顶着,才能让那被角不掉地上。把被子铺上,太阳已经露出整个脸了,果儿用手搭了个凉蓬,知道时候不早了,就锁了门去早课了。
      “小王爷!小王爷!您……饶了奴才吧,奴才真的爬不动去了……”一个年老的奴才满头大汗,被一个孩子骑在脖子上,艰难地在上山的台阶上爬着,孩子大约七八岁模样,一只手薅着那老奴才的头发,另一只手往后拍着他的脑瓜,两只小腿儿还一蹬一蹬的,嘴里大喊着“驾!驾!给我爬!”
      后面一行跟随的年轻奴才们,纷纷跪下求情,口口声声喊着:“饶过刘师傅吧!”“小的愿背小王爷上山……”可那小王爷权当听不见,嘴里喊得更大声,催得更紧了。
      那刘师傅背着他,咬着牙又上了两级台阶,终于支撑不住,伏下身子,自己半躺着,上气不接下气,脸白得像张纸。
      “没用的东西!”小王爷叉着腰,手指头戳着他的脑门,“下次要是再敢欺负晚福,让你爬不起来!”正教训着,长长的上山队伍后,十人抬的轿子里,听到了前面的动静,掀开了挡帘儿,探出来一张标准的美人儿脸,脸虽长得美,可眉宇间总透着点儿冷冰冰的意味出来,她远远地冲前面队伍中跪作一团的奴才们扫了一眼,冲轿边的婢女翠环咬了咬耳朵,那婢女就急匆匆赶到前面来了。
      “小王爷,再不赶紧上山,天黑了恐怕就难走了。”翠环是个聪明姑娘,看一眼就差不多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本是夫人要她问清事由,看这情形,怕是又是往常光景,跟本无需多问,一定又是小主子开始教训那个总是欺负小奴才的刘师傅了。
      小王爷抬起头,看了眼来人是翠环,脸色稍缓了缓,冲躺在地上的刘师傅“哼”了一声,“今天算你有福气,以后再敢欺负晚福他们,你给我仔细着!”
      那刘师傅这会儿只有出的气,没进的气,虚弱地点了点头。小王爷转身走向后面的一顶小轿子,那是专为抬他上用的,本来路上好好的,谁知他半道上忽然闹着要下来,非得骑了刘师傅的脖子让他爬山,差点把那老家伙的命给要了去。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沿着山间石板拾级而上,好容易赶在太阳落山前,终于远远地瞧见了青檀寺的大门,古旧的寺门外,早就迎出来了全寺的百余号大小僧人,毕恭毕敬地站了几十米,见上山的队伍来了,僧人们纷纷接过来那些行李担子。
      小王爷新奇地探出了脑袋,看了看这门前两排齐刷刷的秃脑门儿青灰大褂们,正要下轿,想起什么似的,高声喊了句:“刘溪海!”
      只见先前被他折腾一番的刘师傅嘴唇一抖,脸上立马现出一副极痛苦的表情,心里想着完了这小王爷又要想什么招对付自己,缩着脑袋应了一声。
      小王爷用手指了指地下,刘溪海便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来只是当垫脚,心中一颗石头落了地,忙不迭地俯身跪在了地上,小王爷被一个人搀着,一只小靴子踩在他的背上。那只脚刚落地,刘溪海那崭新的蓝布袍子面上,登时就出来了个刺目的小鞋印子。
      山上路本崎岖,再加上脚下有碎石,小王爷从未走过这样的路,下来时一只脚踉跄没站稳,下意识地想站稳些,不料另一只还在刘溪海背上借着力,一个结实的后蹬,才使劲站住了。可那刘溪海被他这么一踹,差点滚下石板,身边人看了,皆是一惊。
      刘溪海的老腰硌到了一块凸起的石板断面,疼得哎唷哎唷,小王爷看他那样,哼了一声,不以为意地往众僧面前去了。
      方丈还未及开口说“贵客来访,有失远迎”这些客套话,他身后的一个小和尚便先走上前了,只见那小和尚和小王爷走个照面,小王爷以为是来迎自己的,刚伸了手等他来搀,哪知那小和尚从他身旁擦过,匆匆往他身后的刘溪海走去。
      小王爷的胳膊就那么在空中伸着,嘴里一声:“哎?”
      小和尚俯身,把刘溪海扶了起来,嘴里念了句:”阿弥陀佛,施主您没事吧?”刘溪海看了看小王爷那拉下来的小脸儿,忙说没事没事,小和尚把他扶起来时,把他背上那个小靴印子顺便也拍净了。
      待小和尚双手合十回到队伍中去,小王爷已然是一副吹胡子瞪眼准备要好好发威的表情了,谁料他刚把手指戳出来,就被身后一双纤细的手给包住了。这双手的腕子上套着翠绿的、金黄的、玛瑙红的,各种颜色的金贵手镯,小王爷只看这琳琅满目的手腕子,就心想,又是那个女人!眼白一翻,想使劲挣脱,可奈何那手看着纤细,到底是个大人,他再像条活龙,也还只是个八岁的小毛孩子,挣了一番,没能成功。
      “犬子尉轩缺乏管教,在这里闹笑话了,日后在寺内全听方丈的安排,还得麻烦您多管教。”说话人正是刚刚轿中的女人,此刻她站在小王爷的后面,脸色有点难堪。
      “谁要他们管教?这些秃头凭什么管教我?”稚气的小脸儿原本长得十分俊俏,鼓鼓的小圆脸,乌黑的大眼睛,嫩嫩的小红嘴唇,可此刻这漂亮的五官拧在一起,硬是做出了一副恶狠狠的坏模样。
      “不得无礼!”女人喝了一声,后面的随行们都吓得一哆嗦,小王爷眼睛里虽然全是不服,可也立刻安静了,压着头怨恨地看着她,眼珠子顶得快上脑门了。
      “女施主请!”方丈弯腰让出一条路,一行人就如鱼贯入。
      青檀寺实在是个不起眼的小寺,论名声香火,论僧侣佛法,统统不在众寺的前头。但也大概是因为它样样不靠前,反倒落得个清静。这才刚九月,可山上秋意已浓,早上刚扫了满园的落叶,现在又洋洋洒洒地洒了一地,铺了薄薄一层。
      那贵妇人随着方丈在佛堂跪拜,半柱香燃尽了,她还不起,闭着眼睛,双手合十,跟着方丈的经文嘴里念念有词,一副虔诚的样子。
      这半柱香的功夫,对于金尉轩却是十分难熬的,他头回来这寺庙里,也头回见这些秃脑门的和尚们,自然新奇的不得了。尽管那旁边的随从们拦着护着,可还是挡不了他那双欢快的小脚丫子在那满院子的落叶上跑来跑去,踩出一串串沙沙声,给这个安静寺庙添了不少的喧闹。
      看新鲜是其一,更重要地是要找到刚刚那个让他难堪的小和尚。刚刚一众僧人乌压压的,那小和尚个子矮,往人堆里一扎,一眨眼就不见了。
      他也不认得什么方向,只装聋听不见身后奴才们的呼喊,一间禅房一间禅房的扑门而入,也不管那里的和尚是在念经还是在打座,统统视若无人,上窜下跳地在房内野上一圈,经书柜子一个一个拽开,灯台子下的幌子也一面面拉下来,还钻了念经的大和尚的宽大法衣,硬说那小和尚藏在里面了,撒泼耍浑地见没有他,话也不说地又扑往下一间去。
      那被钻了法衣的大和尚法名叫祚度,约摸二十七八岁,起先正聚精会神地在禅房前列领着几个年轻弟子们诵经,被那不讲理的小王爷一脚把门踹开给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那小王爷的身子就像泥鳅一样钻进了自己的大袍中,一边钻一边喊:“别处都找过了,肯定在这儿,别藏了!”
      “小施主!你!你这是做什么?”
      “少废话,交出来!”
      “交……交什么?”
      后面追来的奴才们一见金尉轩这样,个个都吓得忙不迭要把他从袍子里薅出来,七八个人手忙脚乱地扯着袍子,弄得祚度好生狼狈,待那小王爷风一般地卷走好一会儿,他费了好大劲儿才又心平气和下来,继续领着人念经。
      可哪想那小王爷不仅不讲理,还更是个路痴,寺内的禅房都大同小异,他又是第一回来,钻完的房间,出了门换个方向,早忘了是不是去过,还当是第一回去一样,再来个“二进宫”。
      可怜那刚念了几句的祚度,刚闭上眼,耳边又“咚”一声门响,熟悉的声音又响起来,“就差你们这一间了,没跑了,准在这儿!”
      说完,又钻进了自己的袍内……
      七八个奴才又尾随而来,祚度无奈地瘪着一张酱色的脸,仰天望向佛祖像。
      “南无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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