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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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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慕川镇的那个下午,空气异常凛冽,铅云低垂,压得远山近水喘不过气来,似乎是在酝酿一场大雪。北风一起,寥廓的山野间,衰草与尘土随之飞扬。透过灰蒙蒙的车窗,依稀可辨回乡的路,涉水盘山,曲折蜿蜒,庆幸的是,它比十年前更宽阔了。
车行驶在迤逦连绵的山路上,群山重叠,高峰深谷,隐隐绰绰。漫山松涛阵阵,如潮涌浪飞,颇有浩荡之势。久违了,我的故乡!
念川突然问我:“阳春叔叔,明天会下雪吗?”我微微一笑,后视镜里,他的眼眸是那么澄澈。我在想,是否,若干年前,我与慕远也和他一般,在没有经历那么多的苟且和营营之前。我看了一眼坐在副驾驶位的慕远,“慕远,你说呢?”
慕远没有立即回答,他转身抚摸念川的小脑袋,我看得出,慕远很疼爱他。白雪拉着念川的小手,问他,“你想看雪吗?你不是见过云城的雪?”
念川稚嫩的声音,“妈妈,以前我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你都要给我读阳春叔叔的书,书里说,慕川镇的雪花,跟凉席一样大,真的有那么大吗?”
听他这么一说,车里的人都笑了。浩然和瑾瑜抢着说,“念川哥哥,那是夸张的修辞手法,哪有凉席大的雪花。”
念川争辩着说,“妈妈说了,爸爸故乡的雪,就有那么大。”
疏影笑着说,“明天会下雪的,等下雪了,你就知道了。”
慕远回过身来,出神地凝望窗外的山影,缓缓说:“远山,远山……远山含黛蘸秋波……”我不知道他为何念起这句,可我竟接了下一句,“不饮旁人笑我。”
疏影竟也接了,“花病等闲瘦弱,春愁没处遮拦。”白雪叹了口气,缓缓说,“杯行到手莫留残,不到月斜人散。”
听到这最后一句,我蓦然觉得万分感伤,过往不如意事似乎一齐涌来,真想放声一哭。我看到慕远眼眶盈满了泪,那泪里,有我的影子。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唯有慕远母亲,江阿姨,望着窗外,喃喃自语,“变了,都变了……”
傍晚时分,慕川镇已遥遥在望。镇上的灯火次第亮起来,在无边际的幽暗中,那一片灯火,仿若沙漠里的绿洲。故乡,我阔别多年的故乡,我回来了!小车从山顶驶下来,我像是一条干涸的鱼挣扎着游向大海。慕远家在镇入口处,慕远带着江阿姨、白雪和念川去他家了。我家在镇子中央,我多想快些见到我年迈的父母,还有姐姐。远远望见母亲瘦弱的身影,北风吹乱她的头发,她向我们招手,笑容把她的脸上的沟壑填满了。我把车停下来,疏影带着浩然和瑾瑜跟母亲打招呼。我问母亲,“怎么不见父亲?”我记得,从我离家远行的那天起,父亲总会和母亲一起送我,而我回来的时候,父亲也总是第一时间跑出来接我。他是那么爱我!母亲的笑容顿时僵住了,“你爸爸腿疾又犯了,行走不便。”随即又安慰我,“不要紧的,人老了,谁不得病呢?”他们朴实得就如那山上的胡杨树,任凭风沙洗礼,历经沧桑,他们不卑不亢。
我踏进家门的时候,看到父亲正挣扎着坐起。我连忙搀扶他,泪,在我眼眶里汹涌着。父亲的头发和胡子都白了,白得跟面粉似的。他精神倒好,朝我朗朗一笑,“你还记得回家?!五年零三个月!”“我……”他撇开我,朝浩然和瑾瑜说,“有没有想念爷爷?”两个孩子围在父亲那边,儿孙绕膝,纵是片刻,也足令他老怀为安。母亲已经准备好了晚饭,疏影协助母亲上菜,额,这世间,还有什么能比得过一家人团团圆圆呢?
吃完饭,一家人围着火炉聊天。我很想知道林成峰的病况,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我纠结了一小会儿,还是说了,“成峰怎样了?”母亲神色黯然,父亲叹了口气,“还在昏迷之中!”沉默了片刻,父亲又说,“十年了!”
“那我姐还守着他吗?”
母亲垂泪,“你姐辞去了丰城大学的工作,这几年又读了医学,现在在渭城县人民医院上班!”
姐姐真是痴人!上天,我希望林成峰快些醒来,我愿从即日起,每日为他祈祷!姐姐!我好想你!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很早。我知道父亲喜欢喝早茶,于是将早茶所需物什(红枣,枸杞,桂圆,冰糖)打点好,亲自给父亲煮茶。父亲确是老了,虽是老了,但那书卷气犹在,谈吐之际,风骨铮铮。父亲问我,“这些年你走南闯北,可有哪个地方的早餐胜得过咱渭城的‘罐罐茶’?”我会心一笑,回答他,“不曾遇到。”父亲将茶碗端起来靠近眼睛,让茶气明目。“慕远回来了吗?”
“嗯,回来了。”
“看样子是要下雪了。落月山的路,不好走……要不是行走不便,我也该去祭奠他。”
“慕远父亲葬在落月山了?”
父亲点点头,正要说话,这时慕远从外面走进来。见到父亲,难免要说一些客套话。父亲邀慕远一起喝茶,慕远却之不恭,只好和我们一起喝茶。慕远受了十年牢狱之苦,早已没有当年的锐意。喝完了茶,我陪慕远去落月山祭奠他父亲王林海。落月山的路,皆是羊肠小径,有多处坍塌,无法通行。我和慕远只好绕开,费了一些功夫,才到山腰慕远父亲的墓旁。墓碑上正中央写着:慕川镇王林海之墓。左下方一行小字:好友马恭诚立。日期则是十年前的那个冬天了。慕远“扑通”一声跪倒,匍匐碑前,呜咽颤抖,好久才起身。是啊,这十年的沧桑,化作泪水,是流不尽。慕远起身抱住我,“平川,原谅我!你待我是那么好,可我鬼迷心窍,对你百般折辱……谢谢你为我做的事……我们是好兄弟!”
我也抱紧他,“慕远,我们是好兄弟……一切从头再来!”
慕远在坟墓前后走了好几遍,手触墓碑,无限伤怀。“父亲!慕远不孝!”我拍拍他的肩膀,“慕远!已经十年了!节哀!”
“是啊!已经十年了!我却是第一次来祭奠他!不孝至此,愧为人子!”
我猛觉得手背一点冰凉,仰头一瞧,啊,是下雪了!起初还是琐碎的雪霰子,细致的洒下来,然而,不大一会功夫,已成了鹅毛翻飞的景象。登高遥望,慕川镇,已浸在纷扬的大雪里。我跟慕远说,“我们回去吧。”
慕远点点头。我记得我和慕远年幼的时候,经常来此处玩耍,这么多年过去,重走这里,内心的感慨真是难以言传,好在劫波度尽恩仇已泯时,兄弟还在,兄弟还在!山路难行,我们走得很慢。等我们走到山下时,回头遥望,那座坟墓,早已经被大雪埋没了,我和慕远身上也落了厚厚的一层雪。慕远念了几句李白的诗,“白雪关山远,黄云海戍迷…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慕远伸开手掌,接了几片雪花,又说,“燕山雪花大如席,我西北渭城的雪花又何尝不是?”
我听到不远处念川,浩然,瑾瑜的欢笑声,天籁之音。他们在雪地里奔跑着,若干年前,我和慕远也是如此。欢呼声越来越多,似乎镇上所有的小孩都跑出来了,在这欢呼声中,隐约传来那悠扬动听的歌:
……
those were such happy times and not so long ago
how i wondered where they\'d gone
but they\'re back again just like a long lost friend
all the songs i love so well
every sha-la-la every wo-wo still shines
every shing-a-ling-a-ling that they\'re starting to sing so fine
when they get to the part
where he\'s breaking her heart
it can really make me cry
just like before
it\'s yesterday once more
……
慕远轻轻一笑,“是《昨日重现》。”
我点点头,用力地握住他的手,跟他说,“Yesterday Once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