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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风筝(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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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漱完,站在镜子面前,镜前灯柔和地散发出静谧的光芒,沈韫左右打量脸孔,忽然出生问这个陌生人:“你在哪里?而我为什么在这里?”
回答她的是挤进窗缝的一丝风,以及透光的毛玻璃上的闪动的光斑。
没有再继续停留,她回到房间打开衣柜,找出程轶的衣服穿戴整齐,就像是自己已经成为程轶那般检验自己的衣物,白皙的手腕和裸露在连衣裙方领外的锁骨都显得这样纤细而脆弱,她拿出唯一一条墨蓝薄围巾戴在脖子上,掩盖好这种肉眼可见的单薄。
收拾好茶几上的包、钥匙等物件,一并还有床头柜的医保卡和病历本,沈韫站在门边,用钥匙尝试几下确保可以顺利开门,才走出去。
而屋外午后的闷热,让她有种难言的透不过气。
整栋楼都很安静,一层一梯两户,电梯上有各种牛皮癣贴纸,通下水管道、搬家公司、家具作坊、窗帘店、快递电话、外卖单……
浸透阳光热力的风从电梯边的窗外吹进来,沈韫猛地吸一口气,她似乎嗅到一种名为复苏的气息。
或者说,是自由。
电梯叮的一声抵达,徐徐打开的门内是程轶的脸孔和身体,沈韫迎着这张脸踏进去,某种异样的情绪泛起,又被她死死压下。
这个小区,半旧不新,沈韫看着土黄色的外墙,猜测建筑年代,此刻正是下午一点左右,小区里往来的人并不多,门口花坛的地方,搭了一个简易棚,有人在推销保健品。
小区外是超市、水果店、饭店,沈韫饿得过分,现在只想吃点简单快速的,于是奔着一家蛋糕房径直走去。
蛋糕房对开玻璃门上挂着铃铛,叮铃咚隆清脆的声音唤起店主的注意。
沈韫古怪地看着这个兴冲冲看向自己的男孩子——二十出头,对她而言的确是极年轻的男孩子。
“你今天不是不出门吗?怎么又来啦!”男孩子高兴地问,站在收银的位置却指着店中的玻璃柜,“新鲜出炉的蛋挞来两个?”
那蛋挞还冒着热气,焦黄的香味,但不是沈韫的菜,她摇摇头,找到奶油牛角包,直接取出两个递给这个男孩子。
男孩子好奇地问她,“以前你都等不到,今天怎么碰巧有一盘新鲜的你不吃了?”
听了这话,沈韫极为谨慎地扫他一眼,宽眉心,下耷眼角,单纯无害,她摇摇头。
男孩子有点小沮丧地“哦”了一声,似乎是自讨没趣,将钱算好,“十二块八。”看着沈韫递过去的人民币五十元,他快速地抬起眼对上沈韫的脸,“怎么付现金了今天。”
沈韫看到他的眼睛已经在看自己的钱包——她捏紧钱包的手不自觉的用力,“嗯,你帮我找个零。”
“噢噢噢噢,好的啊。”狐疑的气氛在刹那被缓解,男孩子笑着给她找零钱,“不过你会员卡里也没多少钱,昨天你看小票没?”
沈韫见他拿着钱还不给自己,赶紧顺着他的话摇头。
“我估计也是。就剩三十多啦。”男孩子清脆利索地啪的一声观赏收银抽屉,将找零的钱递给沈韫,“今天还按会员价给你,喏,九个硬币,够了吗?”
沈韫直接将钱放进背包中,没打开钱包,点点头,拿起牛角包,“谢谢。”
“别老这么客气啦——”男孩子摸摸鼻尖,想继续说点什么,但看她脚一旋,已经朝外走去。那背影,走路的姿态要比以往着急,他皱眉。
沈韫走出蛋糕店,远离好几步,才抽出牛角包咬着吞咽下去,顺手在马路上拦一辆出租车,让师傅送到最近的医院。
“附近医院?”师傅从驾驶舱的栅栏里斜着眼睛看她,“这儿好几个呢!哪个?”
依稀想起程轶的病历本上有着第一人民医院的字样,沈韫报出名字,司机一听利马回一句好嘞,车子瞬间切入车流,快速前行。
第一人民医院并不远,也就是两个牛角包吃完的距离。
只不过沈韫站在医院大厅,一时之间不知先去看哪一科,望着神经科的方向,她打定主意先做个核磁共振。
结果并没有太多惊喜,更没有惊吓,因为检测不出任何问题。
谎称自己经常头疼的沈韫,在一位老医生的指导下看了核磁共振片子,“脑部没有任何异常,血管也很健康。”
医生再次确认她的年龄,用一种极苛刻的眼神扫过她的脸:“你这个年纪,头疼,多半是因为熬夜。”
沈韫想了想,很艰难地问:“那么,医生我想请教下,有没有可能,人的记忆被取出来放在别人的身体上?”
“……”医生翻了一个白眼,在病历本上飞速撰写,再一把合上,“小姑娘,没事少看点乱七八糟的东西。回去早点睡觉,头疼就不要出来兜风。”
沈韫还想问,却见他用手中的钢笔指指她背后排队的大爷大妈,她只能收起物件赶紧撤出。
如果脑神经没有任何损伤,难道真的是中邪?还是她应该去找袁沅和她那个脑神经专家丈夫厉承南?
沈韫站在医院大门口,看着络绎增多的病患,登时感觉头真的有点疼。
如果她能记得袁沅的电话可能这件事可以在最短时间内解决,但她没有,沈韫直觉若是自己往报社打电话说世间有此等奇遇或许还能引起一些震动。但显然,极大可能会被当成精神病患送到医院诊治。
手机又不合时宜地发出声响,胖仔在关心程轶,沈韫不知如何回复,权当没看见。
光天化日之下,她无家可归似的独独站着,往来的人拿奇怪的眼睛看她,她跟一阵风似的飘过一条马路,风掀高她的长裙,露出修长的小腿肚。
回程的出租车上,沈韫拿着手机上网查厉承南,却发现根本寥寥无几,用记忆摘取等关键词,也找不到任何相关信息。
看着司机再次停下等红灯,她福至心灵在百度输入自己的名字,跳出来百度百科和多条新闻——生卒年,生平经历数语,以及有不少知名评论者的哀婉痛惜文章,多半都是在谈她的英年早逝。
沈韫生前——看着这个死于2010年的字样,的确是生前——并没有接受过任何媒体采访,只言片语都未曾给外界留下,唯独遗留的是大批的画作,甚至不少都是习作。
她应当去看看苏富比给她的遗作拍出什么出人意表的价格,但眼下毫无心情,手机里又来一条晟哥的“关心”,那一行字,光看上去就能联想到那副资产阶级压迫贫农大众的嘴脸。
车到城华北路的公寓门口,沈韫给钱下车,斜对过就是那家蛋糕店,她现在感觉饥饿交加,但决不能再踏进去,脚步一拐,走向超市。
从超市拎着挂面和下饭菜出来,一大一小的人影走在前面,那小孩儿手中正拿着一张风筝,红黄色块,康定斯基的油画般令人注目。
沈韫不知为何,心头一震,加快脚步跟上去,却不巧与人相撞,生疼的肩膀差点将手里的塑料袋甩出去。
伴随着疼痛的是,不知从何而来的几张稿纸翻飞出来,轻飘飘地落在水泥地上。
“抱歉。”
低沉而沙哑的声音,让沈韫迅速敏感地抬头,一张陌生而尚算英俊的脸孔,她为自己的冒失致歉,弯腰准备帮他捡稿纸,却见男孩子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然后迅速弯腰拾起两张纸。
“幸好没有下雨。”男孩子庆幸地勾起嘴角笑。
沈韫将塑料袋换手,腾出右手,在男孩子惊讶的表情中,兀自取过那张素描——是大卫雕塑的素描,“在学巴尔格素描?学了多久?”
下午这个点,进出的人忽然多起来,马路边的两人再往大门口走了两步。
男孩子面对她直直对上来的眼眸,十分腼腆地回答,“四年多。”
怎么可能!沈韫不敢相信,这肌理分明、呼之欲出纸面的大卫是出自一个才习作四年的年轻人,精准地解构雕塑本身,赋予冷硬的躯体以温热喷张的生命力——沈韫将稿纸递还给他,再次重新用一种严谨的眼光望着他。
过于棱角分明的脸颊,削薄的嘴唇,从山根一路高峻而起的鼻梁,深深凹陷的眼眸上覆盖着长睫毛,额骨方而平,眉骨舒展,左右脸略微不对称,左侧眉尾、眼尾、嘴角都略高于另一侧。
“你叫什么名字?”沈韫同时注意到,他的手指非常纤瘦,骨节突兀。
他收好稿纸,习惯性地用手指弹了下耳后的碎发,“厉钧。你呢?”
沈韫从他的语气中读出一丝尴尬,她登时意识到——程轶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而眼前这位男孩子,也在相似的年纪,她突然之间涨红了脸,眼神中有一抹来不及掩饰的羞恼。
“你好,我只是——”她突然意识到,这个男孩子在问自己叫什么。
沈韫的小指轻轻抵着自己的衣摆,摩挲两下,“我叫程轶。”
“你好,程轶。”
沈韫似乎从这个男孩脸上看到突然飞扬的神采,紧接着眼前递上一只手,出于基本的礼貌,她握上去——“你好,厉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