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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渴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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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说,晟哥和阿晓的动作,实在是效率极高。
4月中旬,沈韫这一对五的非职业油画班就开得有模有样。
15号,文城陡降温,前几天大太阳29°高温荡然无存,反常的天气,冷得宛若秋末。
画室的屋子里有股分明的香水味,极少见的尤加利味,混合丙烯颜料的味道,有种古怪的浑然一体的氛围。
“阿嚏——”沈韫用纸巾捂着口鼻偏过脑袋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她尴尬地拧拧红鼻尖,带着浓浓的鼻音,“通常,油画里所说的’线’,指的是用软的油画笔勾勒线条,一般用的都是狼毫,大家手上的就是。在古今中外众多不同的绘画风格中,不同的效果是由……”
坐着的五个学徒中,有三个都是全职妈妈,早上送孩子去上课之后,就直奔画廊,有两个是高中学生,沈韫聊过才得知,因为不想上课,也不知道去干什么,就被家里送过来学油画。
大家学得不经意,都以打发时间为主,因此对沈韫要求也不高。
其中一个三十五岁的女士,连素描都没学过,就直接要求上手学油画。
沈韫教了几天,不算累,权当给自己放假消遣。
“这里落笔要轻,第二遍色不能太厚,不过问题不大,可以调整。”她裹着灰色的大披肩站在一个女学徒背后指导。
有人轻轻拍她肩膀,她转过身,看到胖仔招招手,示意她跟自己出去下。
沈韫对几个正在和画布作斗争的学徒支会一声,就出去了。
三个年龄一般大的女学徒,放了笔,开始唠嗑自家老公和孩子。
高中生则不约而同拿出手机戴上耳机,提笔继续作画。
画廊中央,站着一个陌生人,沈韫抬头就见他戴着一顶巴拿马帽,左手手肘支在抬起的右手胳膊上,虎口抵着下巴,侧脸有棱有角,眉目被帽檐遮着光芒,看不分明,只知他正在全神贯注地看着眼前的画作。
似是听到动静,他转过身来,与沈韫打了一个照面。
有那么一瞬间,沈韫感觉到他的惊讶,有点像似是而非的怀疑,不过转瞬即逝。
沈韫垂眸,绕开他,径直走入隐约有谈笑声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半开着,掩不住的烟味飘出来,很是刺鼻。
“哎,程轶啊,进来进来,这是陈老板。”晟哥很热情,比以往沈韫所见到的每一次都热情,且谄媚。
沈韫扫过他们手中的雪茄,才知为何今天烟味中的苦味这么明显,也格外呛人。
“哟,这也太年轻了吧。”陈老板看清楚眼前红鼻头的小姑娘,惊了下,“美女画家啊——”
沈韫没什么表情,她现在担心的是自己直接一个喷嚏打出来。
晟哥指了指沙发,让沈韫坐,顺便给她介绍,“陈老板,就是你画的那个油画的客户,给他女儿过生日送的那副。”
沈韫了然地点头,“你好。”
陈老板年纪不大,约摸40岁,个子不高,穿着工整的西装,衬衣领口开着,肌肤有点黄,薄唇,阔鼻,鼻根矮鼻梁起势却高,笑起来的时候,法令纹异常深。
“好好。”陈老板笑眯眯地说,“我女儿跟太太都很喜欢,可以说是没收到过这么喜欢的礼物。”
沈韫没说话,反倒晟哥将话接过去,“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是这样,生日会那天,也就是前几天周六,家里来了朋友——”陈老板朝着半开着的门外努嘴,“说是想来见见画画的人,这不,今天就来了。”
随着说话声,外面的男人踏进来。
沈韫没有抬眸,眼尾却品出他这不紧不慢的步态中那一份从容,等他在自己斜对面坐下,才注意到他白衣黑裤,面庞清癯,眉眼舒展。
眼中那份自若,仿佛人人都不入法眼。
“阿峰,这就是你找的那位油画家了。”陈老板指着沈韫,“你还说这画画的人非得要四十出头才有这功力,看看人家后生。”
晟哥心里倒是没想着,眼前这位居然是行家?他茶色的眼睛在灯光下,滴溜溜地往沈韫身上转了一圈。
“幸会。”王应峰,颔首,有种中产阶级特有的姿态。
沈韫点点头。
晟哥觉得她太矜持,“王先生,这是我们画廊的程轶。”
王应峰没看晟哥,远远看着沈韫,口吻自若地问:“程小姐,可否陪我逛一下画廊?”
沈韫却不想被频频点名,硬着头皮说了声:“好。”
待两人都出去,屋子里两人继续吞云吐雾。
沈韫先让胖仔照应着画室,正好上午的课程即将结束,也就半小时的光景,她自己引着王应峰往里头走。
原担心这位王先生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不过,沈韫多虑了,他几乎一言不发。
墙上的油画,一幅一幅地经过,眼见着要走到底,沈韫却不愿走进去,那里——晟哥跟阿晓的事情还在她脑海里一幕幕浮现,实在不想走近了凭空被恶心一下。
“怎么了程小姐。”王应峰侧过头看越走越慢,逐渐落后于自己一步半的女孩子。
沈韫尴尬地一笑,“没事。”
“怎么,陪着我走走,觉得很闷?”王应峰的声音深沉而富有磁性,但说的话,却不是开玩笑,却是很正经的问她。
沈韫登时摇头。
王应峰看她似乎不善交际,又垂着眸,他有意从头到脚打量她,许久,才问:“程小姐,我们有过一面之缘,你还记得吗?”
装作想了一圈的模样,沈韫对上他的眼眸,摇头。
“嗯。”王应峰并没有流露出失望或者其他神色,只是淡淡地说,“不过,今天之后,你应当记得我了。”
随着这话,他施施然从西装裤的口袋中掏出名片盒,从金属盒中抽出一张名片,“等你空的时候,联系我。”
名片很普通,跟本人卓然人群的气质并不相符,甚至有种刻意低调的感觉。
沈韫接了名片,但并没有表示自己什么时候才会有空联系他。
不过,这多半也是社交上的手段,并不具体指代什么。
在陈老板和王应峰走后,沈韫被晟哥拽到办公室,的确是拽,因为沈韫不想进去——里面都是烟味。
“阿嚏,阿嚏——”
两个巨大声的喷嚏直接对着晟哥,吓得他抄起一本杂志挡住自己的脸,“要死啊你!”骂完,用脚将门踢开,通风。
沈韫急急忙忙抽纸巾,遮挡下狼狈。
“我跟你说,陈老板以后能成咱们的稳定顾客,基本上就不愁吃穿了。”晟哥用一种“你啊你不成气候”的眼神盯着她,“我有的赚呢,不会亏待你的,不过——”
话锋一转,连带着眼神都犀利三分。
“你要是敢私下里接活呢,我也不会让你好过。”晟哥两条腿搁到茶几上,发出砰地一声。
沈韫没答话,她其实很想问,程轶到底什么把柄落在晟哥手里?
之前那次,也是放狠话。
“知道了。”沈韫点点头,有气无力,感冒让她精神涣散,手脚发虚,四肢发软,不想做任何毫无意义的挣扎。
晟哥觑了她一眼,“工资打支付宝了。给我乖一点,大家都有肉吃。”
沈韫才明白,原来画廊是十五号发工资的,“哦。那没事我先出去了。”
晟哥挥挥手,掸苍蝇似的让她走。
沈韫回到画室,学徒们都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去,随口跟她打招呼,她一屁股坐上凳子,裹紧披肩,抽出手机打开支付宝,果真多了一笔钱——不过才4500.
对晟哥的抠门,她早有准备,只是这点钱……沈韫对程轶不知道是戚戚然的同情还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胖仔今天挺开心的,洋溢着笑容,看到沈韫还逗留,问她:“小轶,你还不回去吗?”
这段时间,一多半,只要上午下课,下午又没别的事情,沈韫溜得贼快。
“快走了。收拾下。”她将手机丢进包里,却冷不丁看到厉钧发来的微信。
“不好意思,出国了一趟,支付宝是手机号1515804XXXX。”
沈韫将号码复制出来转到支付宝给他转账,顺便微信再次感谢了一遍。
厉钧则表示,过几天找她聊油画。
沈韫在画室里环顾一圈,心说,要不然让他报个班?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逗乐,她挎着包走出画廊。
最近这段时间,她摸清楚从城华北路到蔓延画廊的路。走个五六百米到画廊下个路口附近等公交车,到城华北路路口,再走三四百米即可。
作为一个不热衷洗碗的人,沈韫基本上都在公寓门口的餐馆解决,晚饭则是点外卖——她不止一次地感慨2018年的外卖能让她脱离苦海。
这晚上,沈韫从自己画室出来,饿得前胸贴后背,贴着墙去冰箱拿面包,她一不小心又熬过了晚饭的饭点。
一边啃面包,一边将没电的手机充上电,手机里却有十几个未接电话,【妈妈】。
沈韫啃面包的动作一下子就惊愕得愣住,她怎么没想过,程轶也是有父有母的人,迟早有一天会有人找她。
瘫坐在沙发上,她盯着墙壁上的一个黑点,久久不能回神。
手机铃声却没有放过她,程轶的妈妈还在孜孜不倦地打来——她想,要是妈妈找不到女儿,接连去了十几个电话,应该是何等的焦灼?
沈韫咽下口中的面包,接起电话,几乎是颤抖地喂了一声。
“你今天怎么钱还没打啊?快点快点,我就你一个女儿,你要是不管我我就只能跳楼了,到时候全世界都知道你这个没良心的女儿还得自己亲妈跳楼。”
沈韫被亲妈两个字刺了一下,一时间失语。
“程轶,快点啊,我就等着你!你这个样子,我以后老了还能靠你养老不成?”中年女性的粗厚嗓门,尖利起来,让人根本无法招架。
“好,好。”话音还未完全落下,那头就挂断了。
沈韫呆呆地望着墙上的那个黑点,似乎在无限放大,无限放大,直至变成了一个黑洞,将自己完全吸了进去。
她将手里吃了一半的面包片塞进玻璃纸里,在支付宝的后台查找转账记录,果然在备注为妈妈往来记录中看到每月15日左右,都有一笔3000元的支出。
3000元,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4500元只能剩下1500元,这里面还要包括程轶自己的吃穿住行。
沈韫抹了把脸,将手机反扣沙发上,径直去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就着冷水洗了把脸。
又冷又凉的水扑在脸上,打湿她的睫毛,她眯着眼睛望着镜子里的脸。
原本,她还在担心,自己沙哑的嗓子可能让程轶的妈妈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