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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话 ...

  •   泉慵进了门,在门关把鞋换下,伸手到墙上摸了两下,指上一用力,亮堂的光瞬间充满整个大厅。突如其来的光让他刺了刺,他不舒服地皱了下眉,直往卧室,甚至也没把大厅的灯关了,开了卧室灯把门关上,书包往书桌上一放,一屁股坐到床上。

      他愣愣坐着,眼里转过一些迷茫。

      该做什么?

      他不再动作,整栋屋子就都静了下来。半晌寂静无声。

      他突兀啧了一声,抓过衣柜里的大衣,披上出门。

      推开大门,身上的暖意被灌进来的寒风一吹,徒留一身寒霜。

      那件大衣是他妈上周从美国寄过来的,买大了,架在十三岁少年的身上,显得他身形愈发单薄。

      那寒风里其实带了点咸味。他抬眼看到一片漆黑的海岸线蜿蜒而去,只有零星几点灯火亮起。

      他轻车熟路地抄了条小道从高处下到海滩,在沙地上深一脚浅一脚走到了浅浅的海浪边上,正想作死地玩会水玩会石子,在动手前又停了下来。

      他目光沿着这条海岸线过去,落在家附近的路灯照不到的,黑魆魆的地方。

      他才搬来这里的时候,母亲让他别去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即便这里是有保镖看守的海景别墅区。他刚来的时候也觉得那些黑暗瘆得慌,没有过去。

      少年人毕竟胆子大,他主意定了定就掏出手机开了手电筒,干脆地迈开脚步。

      这里其实是他白天也没涉足的地方,现在走过来,慢慢远离家的灯火,恐惧似乎才姗姗来迟。

      四周一片寂静漆黑,唯有手电筒照出夹裹着小贝壳小海螺的沙泥和同样黑的凹凸礁石,似乎连空气也透着怪诞。

      他脚步越来越慢,一步踏出,觉得触感有些奇怪,把手机光线往下一扫。

      瞬间入眼的是一张奇怪的,泥和血混着的脸皮,脸上青青紫紫臃肿不堪,看着尤为可怖。这东西双眼紧闭仰面朝天,光照着的身上也是密密麻麻的伤痕。此时泉慵的右脚正踩在他的肩上,似乎被他踩裂了伤口,泉慵看到反着光,亮红的液体缓缓在他脚边渗开。

      他头皮立马炸了开来麻了大半,惊恐地尖叫一声,不要命地回头狂奔,奔到了家里一个踉跄摔在地板上,喘着气愣了好一会,才哆哆嗦嗦把鞋脱下来扔进了垃圾桶。

      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没有报警没有告诉母亲,就这么愣着,迷迷糊糊间睡着了,隔天早上是被冷醒的。

      想起昨天发生了什么,迷糊的脑袋瞬间吓醒了。

      是遭遇海难的人?还是凶杀?跳海自杀?还活着吗?好人还是坏人?

      又回到昨天的问题上,要不要……报警?

      很难讲十三岁的孩子在这种显而易见要报警的情况下琢磨些什么,他明明怕得要死,可在地上僵了一会后,还是决定要去看看。

      黎明的暖光从天边洒过来,漫过海洋,把海边冷峻的寒意微微驱散了些。

      他慢慢走到之前看见那个怪人的地方,隔了一段距离停住了。

      他还在那里。姿势都没有变,死了一样瘫在沙地上。

      泉慵躲在礁石后面,偷偷地打量他。

      怪人浑身□□,白天的光线让他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痕彻底暴露在泉慵眼里,包括脸上,浑身几乎没有一块好皮。而看那骨架,最多只是个七八岁的小孩而已。泉慵心下吃了一惊。

      对方的年纪到底让他放下了些许警惕,他迟疑一阵,走了过去。

      他弯下腰,探出手。

      指尖传来对方小猫一样,微弱柔软的呼吸。

      若没有那些青紫,那张脸近距离看,是张小小的,普通的,清瘦的脸。

      这分明,只是个孩子啊。

      怔愣间腹里的恐惧散了大半,等缓过神来,他已经脱下大衣把他包起来,两手一抱,往家里走了。

      怀里的重量很轻,好像风一吹就要散了。

      他鬼使神差地把人抱到家里,面对伤痕累累的躯体无可奈何,打电话叫了家里的私人医生。

      宫叔在电话里听了大概情况,匆匆赶过来,被那满身伤痕的人吓了一跳。“怎么伤成这样?”成年人的考虑比孩子成熟得多,他一边检查做伤口清洗一边皱眉道,“一看见他就该报警的,你这样把人捡回来,他父母怎么办?”

      “可能找不到父母。”他说。

      宫叔的动作戛然而止。在他的清洗下,手下的某寸皮肤暴露在空气中,露出一片又黑又硬的鳞片。

      他震惊道:“这是什么东西?!”

      “背上几乎全是。”泉慵一开始也有点害怕,这会却不那么抵触了,“宫叔,能不能不报警。他会被警察带走吧。”

      宫叔活了大半辈子,头一回碰上可能不是人的东西:“那怎么办?这是人吗?”

      “不知道。但是警察知道了,肯定会把他抓走的。”

      宫叔隐约捕捉到他的想法,更是整个人都没法冷静了:“你想养他?!”

      他微微抬头看他,眼睛亮得吓人:“不行吗。我这里反正空着。”

      泉慵其实并没觉得什么,宫叔却一瞬间泛滥了对这个男孩的心疼。

      泉慵小时候父母经常吵架,后来几乎没有两个人同时在家的时候,他八九岁的时候父亲在又一次跟母亲争吵后摔门而去,甫一出门就迎面装上一辆大货车,当场昏倒在血泊里,再也没有睁开眼睛。那段时间他们家一直处于很混乱的状态,而后才慢慢恢复过来。一年后他母亲再嫁,嫁给了一个美国人,本想把泉慵也接过去,哪曾想他说什么也不愿意,只好买了栋房子把他一个人安置在这里。

      嘴上不说,心里也觉得偌大一个家,了无生趣吧。

      他叹了口气,态度软下来:“等他醒了看看吧,有父母就送回去,要是……要是真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只要不伤人,你想养就养着吧。”

      宫叔把伤口处理了,嘱咐他有情况打电话,说会按时过来换药,便离开了。

      泉慵把他抱到客房里,给人盖好被子,到冰箱取了简易的早餐,吃完拿了本书进来看。到中午的时候他出去做了顿午饭,正吃着突然听见了客房里的动静。他扔下筷子飞快跑了进去。

      那小孩不小心扫了泉慵备在床头柜的水,此时正一脚踩在水里,一脚还在床上,看样子正要下来。乍一看见泉慵,又飞快缩了回去缩在角落成一团,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

      你怕什么,我都还没怕呢。泉慵这么想,却似乎也真不那么怕了:“你从哪来的?”

      他嘴里急急地发出一串奇异的音符,半晌卡了一下,吐出一句略带奇怪口音的中文:“……陆地?”

      泉慵懵了一下:“你难不成是从海里来的?当然在地上。”

      那小孩哇地一下哭出来。

      “诶你哭什么——”这嚎啕大哭来得莫名其妙,泉慵从没照顾过小孩,一阵手忙脚乱,只要他靠近一点孩子就哭得更凶,他说什么回应的都只是哭声。他耐着性子哄他,过了二十分钟哭声还不停,他终于压着口气转身就走:“你哭你哭。”

      门一关上,里面的哭声似乎更大了。

      床上的人又哭了好一会,大概是哭累了,抽抽搭搭地歇了一会,突然门又开了,泉慵拿了个亮亮的荧光小球,远远地扔给他,口气还是不太好:“拿去。”

      那球砸在床上,又变幻了一种颜色。小孩连抽泣都轻了,好奇地抓过来,又砸一下,又变一种颜色,再砸,再变……

      他再迟钝,也感觉出面前这个人的善意,不再哭闹了。

      泉慵见状心里念了句谢天谢地:“我给你拿饭。”他把两人的午餐都搬进来,那小孩呆了一会,才接过他手里的碗。只是愣着,没有吃。

      “不会不饿吧,你都昏了多久。”

      “……什么?”小孩抬了抬手里的瓷碗。

      “咖喱牛肉盖浇饭,肉在上面菜在下面。”

      他说话似乎有点辛苦:“怎么……用?”

      “什么怎么用,吃啊。”泉慵正吃自己的,一抬眼看他把脸埋进去,“不是给你筷子了吗用筷子——”

      两个人磕磕巴巴地沟通了一整个下午,泉慵告诉他这是哪里,他又是怎么发现他的,整个由来都告诉他,他却好像只听懂了怎么被捡来,对泉慵嘴里的很多名词都露出迷茫的表情。他告诉泉慵,他生活在海里,他们的祖先在古时为了躲避战乱,躲到了海边,后来海边也被战火波及,举族迁进了海里,慢慢进化出鳞片,一直生活到现在。

      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泉慵脑子里闪过这句话。

      人口在海里渐渐多了,分出不同的部族,生活在不同的圈层里。

      “圈层是……大海的锁。”先人从海神那里拿来了在海里生活的许可,却也受制于此。除非成人后化鳞,海底人不能自由出入圈层。出了圈层的人到陆地上学习语言和制度技术,带回圈层,是以这么多年来,他们从未与陆地断过联系。

      他脸上又出现恐惧和委屈之色:“不知道……怎么,圈层……断了。”

      泉慵从他的描述中,推测大概是海底地震一类的东西,家没了,他们不再受圈层禁锢,族人四散逃逸,他在颠簸中被送上水面,到了泉慵家边的海滩。

      “……那你现在怎么办?你爸妈呢?”

      “没有……我……一个……”

      泉慵怔了怔。

      “那你要不要……跟我住一起?”

      那天他这样一问,小孩也没有回答。但他确实是住下来了。泉慵问他叫什么名字,他给出一个古怪的发音,泉慵只得从刚翻过的书里的诗句随口给他取了一个。

      泉慵开始了繁重的教学工作,他白天要上课,晚上要教万树说话,挤牙膏,用微波炉,开电视,用花洒,用手机,叫外卖……

      泉慵脾气并不好,教用手机的时候几乎要炸了,在连续用了好几句“我重复第三次了按这里,你怎么这么笨?”“你这么多年怎么活过来的?”“还不会?”后,万树不出意料地哭出来。泉慵太阳穴突突地跳,语气放软了些:“我争取耐心点,这个真的很重要我在外面你只能用这个联系我……”

      万树不为所动。

      你还哭!泉慵恶向胆边生,抬脚就回了房。

      五秒后房门又打开,泉慵走出来,一把抱住他。

      “……别哭了。”他嗓音低低的,在头上响起,“慢慢来,我不凶你了。”

      万树呆呆的,真的不哭了。

      那之后泉慵果然耐心了很多,即便有时候还是想跳脚,也没有真的怎么凶过他了。

      万树渐渐地,说话越来越流利,也不会动不动就哭了。

      宫叔几乎天天打电话过来问情况,他出差抽不开身,后来来过几次给万树换药,听泉慵诉说他的来历也很诧异,但见两人相处得挺融洽,乐得泉慵有个玩伴,也不说什么了。

      伤好得差不多时他敲开万树的卧室门:“万树,出来,给你买衣服。”万树现在还穿着他过去的衣服,虽然够他穿,但泉慵想着带他去买他喜欢的。

      万树很少出门,他仅用电视了解外界,对他而言,外面仍是“外面”,是一个与自己生活了好几年的海底完全不同的地方。

      泉慵不想他天天无聊地待在家里,死活把他拖出了门。

      小东西穿着大棉袄,里面是高领的针织衫,戴着毛球帽,手套是泉慵喜欢的苍灰色,浑身上下只留巴掌大的一张脸露在外面。

      海底比这冷得多,他不知道泉慵为什么出门前让他穿这么多。

      泉慵自己倒不怎么怕冷,只外面一件黑色的毛呢大衣厚重些。他带着人走进店里,跟万树说:“挑些你喜欢的。”

      万树被一堆花花绿绿晃了眼睛,道:“不用……”

      泉慵大概以为他在跟自己逞强,眉毛一挑:“什么不用?你看你冷成什么样了。”

      万树:“……”

      真的不用。他心里小小声说。

      可泉慵似乎心情很好,他不想扫他的兴,随便挑了几件。

      泉慵从小在穿着上极为臭美讲究,忍不了他的怪异品味,自己动手挑了好几套,出了店门才有些发懵。

      “说好要让你挑喜欢的……”他摸摸万树的小脑袋,“唉算了,看你穿那些不如让我瞎了。”

      “走吧。”他接着说,“带你去吃小蛋糕。”他把手里的袋子往后一挎,另一只手拉着万树。

      闹市里汽车呜鸣,人声鼎沸,万树却觉着周遭的世界仿佛远去一瞬,瞪了迷茫的眼看眼前的人。他一直是深海里形单影只的一尾鱼,从未有人像这样牵着他的手往前。

      就只是往前,不看他来路,不问他去处。

      泉慵回头,啧了一声:“我忘了那家店今天没开。”

      万树懵懂地觉得他这一回头让某种东西隐晦地碎掉了。

      泉慵没察觉,利落转了个身就拉着万树往地铁站走:“算了,回家吧。”

      万树看着他拉自己的手,觉得那里开了一朵小小的矢车菊。

      泉慵回到家,在浴室里磨蹭了一个小时才神清气爽地走出来,把自己摔到床上顺手推了坐在上面的万树一把:“去洗澡,快点。”

      万树嗯了一声,把手机放在床上,跳下床拿了衣服去了浴室。

      泉慵拿了他扔下的手机一看,界面上赫然是万树前几天学会玩的连连看:“……弱智游戏。”

      十分钟后万树从浴室里出来,看到泉慵躺在床上玩手机玩得起劲。

      他凑过去一看,界面上赫然是自己前几天学会玩的连连看。

      泉慵看上去对这种事熟练无比,很快把画面上为数不多的方块全连起来了。

      他把手机放到边上,坐起来:“晚餐吃什么?”

      “卡,卡利……”万树马上答。

      “咖喱。”泉慵纠正了他的发音,“又吃咖喱?中午吃了一次了,还吃?”

      万树坚定地点了点脑袋。

      泉慵洗了澡,不想再进厨房,直接打电话叫了外卖。

      打完电话他捏了捏万树那件小鲨鱼睡衣的鲨鱼帽子,毛绒绒的帽子让他没忍住又摩挲了几下。

      “我妈和……叔叔过几天会过来,你的事情我跟他们说了。”泉慵边捏边随口道。

      “别怕,他们都挺开明的,不为难你。”想了想补充了一句。

      万树之前曾经问过泉慵为什么一个人住,他几次看到他和母亲通电话,才知道他也是有家人的。泉慵没觉得有什么好顾忌,一点不避讳地把家里的情况讲了大概。

      “怎么了吗?”万树不知道背着家长捡个小孩在家里是什么概念,有些懵懂地问,“为什么要怕?”

      泉慵有趣地笑了一下:“没什么,不怕就好。”

      但泉慵没算到,这对夫妻过来,把在美国的“弟弟”也带来了。

      万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听到开门声他们俩走出房门看到玄关处的三个人时,泉慵脸僵了一下。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下一秒他又像个全副武装的战士一样,神色如常了。

      泉慵的母亲是个美人,有双和泉慵一样看上去有些轻佻的桃花眼,生了两个孩子还是身材曼妙,跟边上一个高大壮实的金发美国佬走进来,三岁的金发小男童被他父亲牵着手跟在后面。

      “这就是你说的小孩子?”女人带着笑走过来,她一把揽过万树,万树一脸愣愣地被按进一个充满香气的怀抱,“叫万树?我听泉慵说,你在他要被……被车撞的时候拉了他一把?”

      这个家对车祸格外敏感,泉慵母亲本来对他乱捡路边的孤儿有点意见,一听泉慵这样说,一句反对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事先已经对过口供,万树按着泉慵说的,“嗯”了一声,又加了句“阿姨好”。

      “不知道怎么谢你好,想住就住吧,有人陪泉慵我也开心。”

      万树从她怀里抬起头,看见泉慵脸上表情不变。

      女人旋即松开他,带美国佬和小男孩到客厅坐下,行李暂时搁在玄关。泉慵不会英语,简单跟他们打了招呼拿了点东西出来招待,也在客厅坐下了,万树坐在他旁边,再旁边是那个小男孩。

      “我们打算住六天,新年再回来跟你过。”女人道,“要放暑假了吧,你们打算去哪里玩吗?”

      “还没,到时候再说吧,反正就我们两个,要走也很方便。”泉慵道。

      母子随口聊了一会,泉慵母亲时不时转头跟美国佬说几句。万树一开始跟小男孩坐在一起,后来把他抱在自己腿上。

      他们来时已是傍晚,这会太阳完全落山了。

      “晚饭是叫外卖,还是我去做?”他看了眼钟问。

      她跟美国佬说了几句,给他指了个方向,那美国佬径直往厨房走。

      “Felice说他去做,他以前当过中餐厨师。”

      “泉慵,他长得不一样。”万树捏捏手里小男孩莲藕似的胳膊腿。

      “美国人嘛,你也长得不一样。”万树五官确实有点像外国人,他本来就来自“异邦”。

      话题自然而然转到万树身上。

      “他在这住了多久?”

      “……一个多月了。”

      时间恍惚得可以,竟然已经有一月余了。

      万树抱着傻傻的小男孩不撒手。

      香味很快从厨房里飘出来,泉慵有些诧异地看他端出六菜一汤。美国佬从始至终都表现得很和气,刚从厨房出来,他鼻尖冒了点汗,衬得大鼻子油光发亮,一头金发像稻草一样乱蓬蓬的。

      这不是母亲的菜。他想。

      他母亲自诩出身富贵,学历比常人高,对一切糙的东西都看不上眼。每天将自己打扮得华美又含蓄,忙完公司的事就去参加贵妇们的茶会,间或和她几个读博士时的同学探讨探讨时事,得空就去买点漂亮首饰,不然就是往家里添几个或大或小的昂贵零件。

      对路边摊和菜市场极其厌恶。

      所以后来才相亲相中了他爸这个看起来文绉绉的社会精英。

      这俩品味出奇一致,灵魂契合度零。

      这种女人,怎么可能嫁给这么一个糙汉子?

      这顿饭吃得其实还算和睦。泉慵吃完马上去洗了个澡,从房间走出来的时候微妙地顿住了。

      金头发的壮汉在洗碗池前,背影看起来憨厚老实,含糊的水声混着电视剧“姑娘留步”的男声过耳,母亲惬意地坐在沙发上,神色放松,万树还是抱着小孩子,两个小屁孩已经玩起来,小男孩咿咿呀呀地叫。是任何一户普通人家,吃完饭后的懒散样子。

      他也不知怎的,突然就释怀了。

      他一直怨怼母亲没把自己放在心上,衣服几乎没买对过码,家长会不想去就叫司机代开,给他的玩具九成是别人送的,给孩子煮饭也懒,不是让厨师煮就是叫外卖。

      可就算码没对过,衣服也是每年实实在在地从美国寄过来了,她一生单纯出于情意送出的礼物少得可怜,十个有九个半是给他的,她对关心两字理解欠缺,也会每月固定几个电话打过来,再结婚对泉慵的去留也不勉强,他想留下,就真的留下了。

      母亲这一基因在母子关系垂危的时候惊人地反扑,这女人就是天性凉薄,可她把凉薄以外所有的爱,都给了你。

      她有什么错呢?婚姻不美满,丈夫意外身亡,她不过是寻求下一段可能的姻缘,想老有个归所罢了,她甚至尊重了儿子无理取闹的意见,同意他一个人在中国,不请保姆不让任何大人来管教他,只让从小熟稔的宫叔时不时帮她看看。难道让她一辈子不嫁,儿子不亲,还没有丈夫吗?

      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她终于找到一个看起来能担起她下半生的人,有个胖胖的半大小子,他也有了万树,眼前这幅画面,当真是这几年看到的,最舒服的一帧了。

      他还在纠结什么呢?时光穿梭回溯,也再难有当下各得其所,敞亮安逸了。

      就这样吧。

      他走到客厅里,把傻不愣登的小男孩抱起来放到地上,左手拉着,右手把还没缓过神的万树从沙发上拉起来:“我们去大玩家玩,你们两个过二人世界吧。”

      他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快得他母亲在门关上前只来得及露出一个惊愕的眼神。

      右边这个是弟弟,左边这个不也是么。

      很快泉慵就自食恶果,两个小屁孩凑在一起玩大玩家能吵出一出戏,他的暴脾气差点又要出来兴风作浪,最后被“哥哥”这一身份勉强压下去了。

      三个人在这边待满六天,七号下午的飞机就飞走。他们临走前做了件大事——他们帮万树上了户口,跟泉慵在同一本户口本上。

      “……以后可以常来。”他们临上飞机时,泉慵有些别扭地说。

      飞机在天空划出一条清晰的白痕,驶向遥远的大洋彼岸。

      万树很惊奇这庞然大物:“你们还会飞!”

      “傻子,又不是自己飞。”泉慵损了一句,他本想叫万树别看了赶紧回家洗个澡,突然想起什么,嘴巴张了一半就又闭上了。

      他想起昨天自己捧着那本户口本,指尖轻轻摩挲上面万树的名字,心里蓦然而至的感动。

      以后就是弟弟了呀。

      弟弟有了户口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可以去上学了。万树看上去正好是刚上小学的年纪。

      “你上过学?”泉慵当时在啃土司,诧异地挑了一边眉毛。

      “上过啊。”万树抓着沙拉酱,一圈一圈往土司上挤,看都不看他一眼,“陆地话不是……不是……”

      他苦恼地停下来,沙拉酱在半空中停了一会,蓦地恍然大悟向上一指——“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他又涂了一会沙拉酱,等了一会没等到泉慵损他,暂时放过了可怜的土司,抬头一看。

      泉慵一副思忖的表情:“那可以把你送过去了。”

      万树:“?”

      隔几天万树就一脸懵地被送进了某小学,他看着讲台下一水跟他一样嫩嫩的小脸,紧张得抓紧了小书包的肩带。

      他又看了教室窗户外面特地请假来陪他的泉慵,泉慵正一手拖着下巴撑在窗台上看他。

      不怕不怕——

      他用力一眨眼,磕磕巴巴地开口:“我……我叫……万树……”

      这是蝴蝶的第一次振翼,自此他在人类社会的生活,正式拉开帷幕了。

      半大小子带着个傻弟弟在城市奋斗的第一年,安然无恙;第二年,安然无恙;第三年,安然无……万树生了场大病。

      这事泉慵要负十全的责任。

      他在某个夜晚跟朋友出去鬼混,手机关机一个晚上没回来,隔天早上回家,看见万树睡在沙发上,额头烫得吓死人。

      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联系不到他,在沙发上等睡着了。

      那一刻给泉慵的冲击是巨大的。

      他干什么去了?他其实是去打架了。万树没出现前,他没有长辈管教,交了一群恣意妄为的富二代当朋友,这帮中二少年胆大包天,完全不觉得打架有什么不对,甚至洋洋自得。

      现在他却犹如被泼了一盆冷水,整个人被吓醒了。

      家里有人在等你,是不是肩上就多了份责任?

      他匆匆忙忙把宫叔叫来,守在他旁边睡着了。

      是万树先醒了。

      他迷茫地睁开眼,轻轻转了转脑袋,看见泉慵浅浅的发旋。

      ……唔,怎么在这里。

      他碰了碰泉慵的头发。

      ……去哪了,看起来好累啊。他晕乎乎地想。好困啊……再睡会好了……他于是又睡着了。

      万树病来如山倒,烧了三天。

      经此一病,泉慵再也没出去瞎混过。他的那些狐朋狗友们好像也逐渐对打架斗殴为所欲为失去了兴趣,大概随着年岁渐长,慢慢从娇惯豪奢的梦里醒来了吧。

      兄弟俩一起过活的第六个年头,泉慵变成朝九晚五的高三党,而万树则成了水嫩的小初一。

      但朝九晚五好像只是其他高三党的事。万树早上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想。

      泉慵靠在沙发上,嘴里咬着一块蔓越莓饼干,在看晨间剧——他这几年越发疲懒,经常没骨头似地瘫在软软的垫子上。

      看见万树,他懒洋洋地抬眼看了他一下。

      万树知道这就是打过招呼了,他跑到泉慵卧室,抱了一床被子出来,放在泉慵身上,仔细地铺开盖好。

      泉慵自觉地拢紧了被子。

      万树把桌上的蔓越莓饼干拿走,到厨房换了一袋全麦土司过来,又去泡了两杯麦片,跟泉慵一起钻在被子下坐在沙发上吃早餐。

      “今天出去吗?”万树问。

      “大冬天的出去干嘛。”泉慵舒服地窝在被子里。

      “不是有同学会,我昨天听到你在讲电话。”

      “他们三天两头聚,不去,冷死了。”

      他头轻轻靠在垫上,麦片上升起氤氲的雾气,衬得颊边的黑发也有些模糊慵懒。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万树有时候会觉得这里的生活有点不真实。他非常安逸地在陆地上度过这么多年,有老师有同学,家里学校菜市场……到处都有他生活的痕迹。

      还有泉慵。

      泉慵对他很好,他刚来时不适应不出门,泉慵就也不出去,陪他待在家里,做饭也更多做的是他喜欢的。他三年级的时候被班上的小胖子欺负,泉慵抓着他跑到学校跟对方家长吵了半个小时,最后小胖子不得不跟他低头道歉,大概是被泉慵凶神恶煞的脸吓到,小胖子再见他都不敢大声说话。泉慵还每年都给他买很多衣服和玩具,带他出去玩,吃好吃的……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呢?

      两个人都喝完麦片,万树把桌子收拾收拾,拿着两个玻璃杯去厨房了。

      “哐当——”

      泉慵一个激灵从沙发跳下来,跑到厨房一看:“怎么了?”

      万树正在发愣,他脚下是一地碎玻璃渣。

      “杯子碎了?”泉慵马上放松下来,“扫干净就行了嘶这地板真凉……”他光着脚原路跳回去。

      那边万树还在发愣。

      或大或小的玻璃棱块静静躺在地上,在窗外不甚明亮的光线下闪着晦暗不明的光。

      吃午饭的时候泉慵说他再放个七八天就进去了,这学期他还是不打算住宿,他们依然可以每天都见面。

      下午泉慵嫌外面冷,跑到万树的房间,捧着看了很多遍的《人间词话》又读起来。

      “又是这个?”万树在他旁边,凑过脑袋看。

      “好看啊。你又看不懂,别凑热闹,玩你的马里奥去。”泉慵又翻了一页。

      万树不想玩马里奥,啪嗒啪嗒跑出去了。

      片刻后他又回来,捧了一盘切好的苹果走进来:“泉慵,吃苹果了……”

      那个“了”字余音未消,又是“当啷”一声。

      泉慵抬起头——那盘苹果死状凄惨地躺在地上,汁水溅了一地。

      万树困惑地握了握自己的手。

      “是不是太冷了拿不住东西?”泉慵从床上下来,“到床上去,我去拿扫把。”

      泉慵走过他边上的时候直接把他拉到床上,被子劈头盖脸往他身上一罩,他把脸挣扎出来的时候只看到门边泉慵睡衣的一角。

      怎么会冷呢?他在地上,从来没冷过。

      泉慵打扫干净,又缩回床上。

      第二天家里遥控电池没电了,泉慵找了半天没找到新的,打发万树出去买。

      万树向来不拒绝,拿了钱就往大门走。

      泉慵看着他像往常一样跟他说了声拜拜,转头下一脚在玄关处踩空,他整个人在泉慵的视线里晃了一下,撞倒了大门边的鞋柜,倒在了地上。

      “万树!”泉慵音都走了调,冲到他边上要把他扶起来。

      万树于泉慵的一片惊慌中抬起头,一条殷红从他额角蜿蜒而下,他脸上尽是迷茫。

      他看见泉慵眼角都发红了。

      泉慵抱住他:“……不出去了,我叫宫叔来,这几天什么都不要做了。”

      宫叔十万火急地赶过来,边给万树包扎边说:“……我以为什么大伤,没事就是磕到了,还没有他……”当初那会伤重,后半句在泉慵不佳的脸色中咽下去了。

      “你怎么了,是不是精神不好?”泉慵又转向床上躺着的万树,“这几天躺着,没事别下来。”

      泉慵送走了宫叔又回到万树房间。万树这时候才开口:“突然没力气,不知道怎么了……”

      泉慵上了床,跟他躺在一起,捏捏他在被子下的手:“没事,太累了,先睡个午觉。”

      “嗯……”万树闷闷地应了声。

      就连万树自己也以为自己是太累了。

      但当他打破第三只碗,没有谁再说这是因为精神不济了。

      宫叔把万树带到他开的私人医院,给他做了个全身检查,还是没检查出什么。

      “不是一直没力气,是突然就没力气了?”

      “嗯,就突然一下,然后就又好了。”

      宫叔看起来很严肃:“这块不是我擅长的,我有朋友这方面比较厉害,在北京,我叫他过来。”

      泉慵看起来有点烦躁,但没说什么,带着万树回家了。

      回到家万树照例被强制待在床上。

      他看到泉慵精神也很不好,但还是放柔声音跟他说话:“宫叔跟他朋友都很厉害,还有我妈在美国的朋友,没什么他们搞不定的。”

      “我好像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今天一直很沉默,几次想开口,却到现在才把话说出来。

      “圈层好像……接起来了。”

      泉慵表情很迷茫,像是在说这又怎么了吗。

      “没化鳞的人是出不了圈层的。我就像是偷渡出来的,现在圈层接好了,在叫我们回去。”

      他终于明白万树什么意思了。

      “你要走?”泉慵的声音有些干哑。

      万树却摇头:“不走。只是会身体虚弱,不回去也可以。”

      泉慵松了口气。

      他在接下来几天把万树料理得很好,万树几乎用不着下床。可泉慵还是在某个早晨,看见他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他从来没见万树冷得发抖过。

      他过去抓住他的肩膀,逼他跟自己对视——万树连瞳色都变浅了。心疼和畏惧让泉慵脸色糟糕透顶:“你跟我说清楚,不回去会怎么样?”

      “会有点虚弱……”万树声音还是小小的。

      “你这叫有点虚弱?!你明天就回去。”

      万树眼睛倏地瞪大了。

      泉慵接着讲:“不就是……不就是几年么,等你成年了化鳞出来,你还可以回来找我。”

      万树抓住他的衣袖:“不是的泉慵……不是所有人都能化鳞的,我的鳞片,又黑又厚,你不知道我吗……太厚了,蜕不掉的……我蜕不掉的!”

      万树的鳞片如他所说,厚厚地覆在他背上,深深地长进肉里。

      “刮下来也没用!要它自己掉下来!我做不到的,我做不到的泉慵!”

      万树的话犹如惊雷,轰地一声,把他炸得脑子一片模糊。

      怎么突然就这样了,怎么突然就这样了。他六神无主地想。

      “你跟我说,你不回去会怎样?”

      万树几乎要哭出来了:“我回去就出不来了,泉慵,泉慵!”

      “说啊。”

      他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会死。”

      死一样的寂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泉慵说:“明天你就走。”

      万树一下扑过来抱住泉慵:“我不要走!”

      泉慵手上用力,一寸一寸把他推开了:“你要我看你死吗,你不如让我死了。”

      万树满脸绝望,他用力要抱回去,可他现在身体虚弱,没几下就被按了回去。他跳下床要跟上泉慵,在门口处撞上泉慵重重甩上的门。

      落锁的声音好像响在他的心门上。

      泉慵中午来送饭的时候一句话都不说,甚至也不看他,放了饭就要走,万树一下扒上去:“泉慵,让我留下吧,泉慵……”

      那双曾经牵着他直往前方,无时不刻不在,无时不刻不温柔的手,坚定地把他拽开了。

      主人毫不犹疑,转身就走。

      门被再一次锁上,万树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要被抽干净了。

      他手足无措地坐在地上,满脑子都是泉慵决绝的背影。

      他心里又惊又怕,又伤心又绝望,晚上根本睡不好,醒了好几次,每次都哭湿了枕头才睡下去。

      第二天一大早,泉慵捧了一碗热粥进来,把万树从被窝里晃醒:“把粥喝了。我跟宫叔,学校那边都说好了,你喝完粥就走吧。”

      万树愣愣地看他。

      泉慵好像有些受不了他这样看他,眉头一紧:“起来。”

      万树摇摇头。

      他把碗一搁:“好,那现在就走。”

      万树纹丝不动。

      泉慵眉头皱得更紧了,半晌突然动手去拽他。

      万树剧烈地反抗起来。两个人都一句话不说,彼此强硬地用蛮力要对方妥协,就像两头倔得要死的公牛。

      论力气还是泉慵更胜一筹。他把万树一路拖出大门,两只手抱起来,像抱他进来时那样把他抱出去,万树的挣扎让去海边这段路走得无比艰辛,但路再长也被他走到头了,他把人强行扔进水里:“赶紧回去。”

      万树挣扎地坐起来,刚要说点什么,就听泉慵说:“我换锁了,你进不去了。”

      万树整个人都僵了。

      他根本想不到泉慵会这么做。

      他再也进不去那栋承载他六年岁月的房子,他的,家了。

      “你还能去哪?”

      除了冷冰冰的大海深处,他还能去哪?

      等他回过神来,泉慵已经不见了。

      他宛如一下被打回原形,变回那个七八岁的孩童,在深冬的早晨,坐在冰冷的海水里,嚎啕大哭起来。

      泉慵离开海边,到他最经常去的甜品店坐了一整天,甚至没吃多少东西。

      最后店打烊了,他被赶出来,不得不回家。

      他踏着熟悉的小路走回去,隔得远远的,他就强行刹住了脚。

      有个熟悉的身影蜷在路边,靠在门上。

      那一刻泉慵几乎也要崩溃了。

      他的心一抽一抽地疼,呼吸也变得艰难。这是他带了六年的小孩啊。他看着他一点一点长个儿,手脚慢慢抽长,长得眉毛是眉毛,眼是眼的,好容易把人看开朗了点,当初那个说话结巴又怯懦的小东西,都快要消失不见了。这时候又偏偏有一只手蛮横地插进来,要把他们撕开。

      他走近那个身影。

      好像听到背后的动静,万树身子颤了颤,转过来——他的发色也变浅了。

      “哥……”

      奔涌的悲伤终于决堤而出,泉慵咬牙切齿地道:“滚!”

      他神色憔悴,说这个字时的神情仿佛路边的野鬼。

      万树看着他,眼里的光晃了晃,终于暗下去了。

      他没再说话,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步一步往海边走。他体力不支,中途还摔了一跤。海水慢慢漫过他的头顶,他也不曾回头。

      泉慵看他走进海里,像看着无际的大海,埋葬了过往无尽温柔的光阴。

      生活给予你许多磨难,许多离别,苦难的尽头,到底是什么?

      泉慵在高三下半年办了住宿,一个月回家一次,他也没请钟点工来打扫,每次回家,里面都是一层灰。

      泉慵成绩一直很不错,他毕业后考到外省一所不错的本一,大一大二时放假会回来看一眼,后来把房子卖了,在大学附近买了一栋新的,在那里住下,打算毕业后在那个城市找工作。

      他偶尔还是会跑回这个城市跟老同学聚一聚,一般是在随便哪个同学家里打地铺,住两三天就走。

      大四毕业那阵又是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同学各种聚,今天在这个家里玩一晚上牌,明天在那个家里醉生梦死。

      泉慵聚来聚去觉得自己聚成了傻子,不想陪他们乌烟瘴气,当即就要订明天的飞机票飞回他干净整洁的小房子,被他从小的狐朋狗友之一大市死活拉住了。

      “别别,都毕业了,咱好不容易都在一个地,你晚几天再走不行吗,明晚还去唱k不?”

      不去一个人待在他家更像傻子。

      “行,把烟掐了,我要被你们臭死了。”

      姓泉的是大爷,他说不让在室内点烟就不点,大市跟剩下几个人很识相地把烟灭了。

      晚上其他几人都散了,剩大市跟他两个。

      大市拉着他谈心,从海归表哥聊到奇葩室友聊到分手的女朋友,心路绕了地球好几圈,最后不知怎的,话题绕到了他身上。

      “哎,泉慵,你以后要在你读书的地方住下吗?”

      “大概吧。”

      “搞不懂你,跑那么远干嘛,见个面都要好几小时的飞机。”

      “又不是不回来。”

      “那也别把房子卖了啊。”大市看上去有点肉疼,“以前开个派对多方便,买点酒跟烤肉一块上去,吃完了还有你弟帮着……”

      哦,完了。

      又说了不该说的。大市在心里谴责自己,流利地开始道歉:“对不起我错了泉哥,脑子这个东西我没有,我老说些傻死自己的话……”

      “行了我没事。”泉慵摆摆手。

      大市讶异地看他。

      “干嘛。”他看回去,“都几年了,还揪着不放干什么,我让自己痛快点不行吗。”

      大市笑了:“行行,那敢情好,今天开心,我再开瓶二锅头。”

      “谁跟你喝,我睡了。”

      这酒最后也没喝成,泉慵被谈了半天心,倦得倒头就睡。

      第二天他打发了大市,下午一个人跑到甜品店发了会呆,想起来要点东西吃,刚要叫服务员又停下了。

      一只手端着一份草莓蛋糕,放到了他桌子上。

      他莫名其妙地顺着那只手往上看。

      他身量高了不少,至少有他那么高了,五官轮廓没怎么变,婴儿肥减下去,下巴变尖了,稚气褪得无影无踪,眼睛是一贯的又黑又大,里面盈满了笑意,正看着他。

      “哥。”

      泉慵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发红,涨满水汽,眼泪啪嗒啪嗒地打在桌子上。

      他哭得猝不及防,万树愣完马上上前抱住他:“别哭别哭,你看我回来了,这次不会再走了。”

      泉慵哭得太凶,说不出话来,哽咽了好一会才开口:“……你偷看我多久了?”

      万树一僵。

      “特地等到蛋糕上来,就是不过来跟我说话,你出息了?”

      万树讪讪松开他,诚恳地道歉:“我错了。”

      泉慵没问他怎么出来的,想必在他看不到的时候,化鳞吃了很大的苦,可万树没有提,他也就没有问。

      那些有什么干系呢,现在人就在眼前,他满心满眼,只想好好珍惜当下,过好今后每一年。往日的离苦,既然已经结束,就让它化作飞灰,散了吧。

      泉慵把蛋糕拿过来,挖下去咬了第一口:“我跟你说件事。”

      “嗯?”

      “我把房子卖了。连带你的游戏机,小人书,篮球什么的,全卖了。”

      “……你也太狠了。”

      “那些看着难受,不过我把照片留下了……”

      苦难的尽头,是人生碾转过后,终会给你的长久啊。

  • 作者有话要说:  山泉散漫绕街流,万树桃花映小楼。
    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
    ——《离思其二》(唐) 元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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