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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赤霄与她(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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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笙还是第一次看见承影如此地失了仪态,哪怕当初被赤霄以统御剑意胁迫的时候,承影也不曾如此慌乱过。
慌乱的表情很快就被他收拾妥当,承影眸光轻垂,安静地望着院中相携而伴的眷侣。
按理说他们是潜入司空殿的人,应该争分夺秒才对,可是看到承影这样,双笙又于心不忍。
她回望赤霄,赤霄也没有置喙什么,只是伸手握住她。
“再等等。”承影清润的声调扬起在夜风之中。
夏夜的风混着蝉鸣,干涩到让人心焦。
双笙把赤霄回握得更紧。
彼时承影终于收起了望向院落的目光,闭上眼睛,“见谅,二位,我……”
“……他走了。”双笙没有让承影解释,只是提醒院落中那名男子离开了。
承影缓缓张开眼,从怀中掏出一个绣得丑陋的娃娃,把它递给了双笙:“见到它,她就会知道我来了。”
双笙一愣:“你……”
承影偏头微笑:“本尊也是要面子的人。”
司空凌弥抬头望着夜幕中的天盖,赫象季节的蝉鸣声不绝,她像是想起什么,目光有些飘远。
背后,花.径的石子被人踏上。
“谁?”即使能听出身后的脚步声与熟悉的人不同,她却没有半点惊慌,只是悠悠转过身来。
不远处的夜色下,是一对男女。
身段修长,样貌也好看,只是感觉上并不是苍境人。
“我们并无恶意。”赤霄率先说道,抬手示意掌心中捏着的东西:“他说只有你能帮我们。”
凌弥的目光一瞬间就被赤霄掌心中的娃娃攫取,霎时震在原地。
她笑得苦涩:“你们怎么可能见得到他?”
“说来话长。”赤霄的眼神下意识撇了眼身后:“我知道你是南柯。”
凌弥长睫轻扇,看来他们是真的见到了“他”,不然也不会知道这个秘密。
十多年了,她没想到在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听到承影的消息。
凌弥打量着面前的男子,似乎想在他身上找出一星半点和承影的关联之处,却隐隐蹙起了眉头:“你身上有蚩环的气息。”
“她说什么?”这段时间来来去去听“蚩环”的发音听到耳朵起茧,见凌弥面色凝重地提到它,双笙实在很难再缄默下去,拉住赤霄的袖子问。
没想到凌弥却先插口道:“你们……来自空界?”
虽然发音晦涩,可这句话双笙竟然听得懂。
双笙惊异的神情让凌弥淡淡一笑:“承影教过我。”
不远处的屋顶上,承影听着她的声音,微微后仰靠在飞檐之上,半抬着脸远望星空。
也许是为了承影,也许是想速战速决,他们没有进屋,只是在院落里对话。
凌弥听明白了他们的来意,循着石凳坐了下来,拢了拢身上的披衣。
“想要回去空界,并不是不能,只要打开与之对应的‘环’就可以。”凌弥说。
双笙兴奋地看向赤霄,拽了拽他的手。
赤霄抬手轻弹她的刘海:“小孩子。”
“只是凭我自己的力量做不到,我需要镜源,而且,必须是源种——在王手中的源种。”凌弥有些遗憾地打断他们。
“……拿来就是了。”赤霄四两拨千斤的语气,根本不甚在意,也不在乎会遇到什么样的困境。
“源种是一国的命脉,要接近并不容易,王不会随便让陌生人触碰……哪怕是我都不行。”
“世上无难事。”
“我们如果私自动用那个东西,会对这个国家有什么影响吗?”双笙忍不住问。
“如果会因此影响晚国,我也不会帮你们。”
双笙点点头:“那就好。”
赤霄低眉看着她,有些出神。
她果然还是她,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会考虑别人。
如果她知道身边的自己是靠其他人的生机维持下来的性命,又会怎么想?
“请尊上把手给我。”司空凌弥的纤手从云袖中探了出来,向赤霄伸去。
赤霄看了眼双笙。
双笙好一会儿才会意,抿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道:“干什么,我看起来就那么小气?”
“不一定呢,我记得不久前……”
双笙拍了拍他的背:“说什么废话,快去。”
他轻笑着被推上前。
其实,双笙最在乎的还是赤霄的伤能不能好,她根本不相信已经痊愈的鬼话。
就算他表面上装得再淡然,她心里也不踏实。
回现世这件事,撇开韩天一,他们到底还有一个锚点,而他的伤却不能溯回到一切都没发生的时候。
凌弥握上赤霄的瞬间,手上的皮肤猝然变得透明。
双笙吃惊得瞪大了眼,看着凌弥从普通的人类,由指尖开始,一寸寸蜕变成如水一般通透的形体。
尽管一直以来她身边不乏非人类,可这是第一次,她见到真正的不同形态的异族。
她眼睁睁看着紫黑色的电光自赤霄的体内,顺着凌弥与之接触的手心往她透明的躯体中钻去。
越来越多,不断汇集。
直到凌弥在衣物外的身体完全被紫黑色的闪电填满,一声爆鸣自两人相触的地方炸开!
轰地一下,两个人被爆鸣掀起的气浪掀翻!
尤其是赤霄,整个人更是被震到了墙上——
“赤霄!”
“凌……”屋顶上的承影猛地站起身。
可是院落另一处的声音来的更快:“凌弥?”
是刚才那个男人。
他大步流星冲进院子的时候,凌弥刚刚恢复人类的模样,对上他的眼睛。
“我没事的,阿季。”
男人注意到院子里多出了陌生人,不由得迅速挡在了凌弥面前警戒着:“你们是谁?”
凌弥把他的手拉了下来:“是我的朋友,你别紧张,先回房去吧。”
“……可是……”
“回去吧,我们有事要谈。”
等到那人心事重重地返身回去,双笙才扶着赤霄问道:“那个男人是……”
“我丈夫。”这个声音说得安定,却很轻,轻得让人听不清。
可是屋顶上的人还是听到了。
少年唇角苦涩,坐回了屋檐一侧。
司空凌弥端着面容望向赤霄的眼睛:“你的伤已经——”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是吧,我都告诉她不要想太多,她偏偏不信。”赤霄翘起嘴角,“有你帮忙说明白是最好不过。”他说的冠冕堂皇又云淡风轻,让人丝毫都怀疑不起来。
“尊上……真像当年的我呢。”
双笙不解,她心中依然没法消除那一抹不安,刚才的阵势,怎么看都不是赤霄所说的意思。
“不过尊上会比我好得多,毕竟如果尊上要死的话,不需要像我这样苟延残喘。”司空凌弥是与赤霄在对话,可是眼睛却看着双笙:“也许再不出十日就可以魂归乐土。”
像是晴天霹雳,砸在了双笙的身上,她蓦地一动不动。
赤霄有些措不及防:“你别吓唬她,我的伤早就……”
手臂传来刺感,双笙死死抓着他的手,嵌进了皮肉中。
“我不喜欢撒谎,请尊上见谅。”凌弥微微吁了一口气,尽量以平静无澜的口吻解释道:“你体内的时之力已经顺着魂体缺失的那处根种,生机只会不断被抽取流走,如果不让她知道,恐怕十日后她所受的痛苦会比你更甚。”
立场突然颠倒了过来,感觉到身边的人影歪向自己,赤霄忙扶好她。
她紧紧盯着他,目光灼灼得仿佛要把他烧出一个洞来。
“你果然一直都在瞒我。”一贯清越的眼忽然失去了焦距,只是低着目光,用安静到可怕的声音说——
“你好样的,赤霄——你……好样的。”
赤霄敛了敛眸,突然失了声。
短暂的缄默。
双笙蓦地甩开他,走向凌弥:“——请救他。”
这一刻,恬噪的蝉鸣竟然不如双笙的三个字来得掷地有声。
“他是我的剑灵,用魂气可以治愈他的伤,之前因为承影说他魂气对他现在的伤势无济于事,所以我没有擅自使用,可是只要有一点用处,请不要顾虑我。”
“承影说得没有错,确实无济于事。”
“……”
“血肉之伤可以疗愈,可他不是。现在尊上体内就仿佛流沙泥沼,生机都随之不断流逝,弥补再多也无用。时间的力量,我们无法与之抗衡。”
“那能怎么办?”双笙的音调终于出现了起伏。
见凌弥没有回应她,声音又禁不住扬高了一点:“那能怎么办啊——”
“双笙。”赤霄在身后叫她。
“凌弥姐姐,求求你……告诉我能怎么办……”她的头低低的,声线也低低的。
像是濒死的鹿低声的哀鸣。
“——让我做点什么吧——什么都好,要我做什么都好!要我以命换命都可以,就是不要让我眼睁睁等着他死掉……拜托你——拜托你!!”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赤霄望着她颤栗的肩头,微微阖上眼。
耳边是她带着哽咽的求告,每一声都从他心头剜去了一块。
如果他杀更多的人,吸取更多的生机,也许能多陪她久一点。
可是,终究治标不治本。
要用多少条人命,才能填满和她余生的每一秒?
她是双笙啊。
那个宁愿自己死也不会多伤害一条生命的笨蛋。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
他又怎么能让她去背负这份痛苦?
赤霄忽然笑了,笑得偏过头——
目光所及之处的光线都在模糊。
邪剑灵,竟然死在了不能杀人之上。
真是。
讽刺。
* * *
双笙的目光透过氤氲的蒸汽,怔怔发直。
“可否容我一起?”
双笙闻声抬头,凌弥虽然长着一张娃娃脸,行事风格有时却带着不容人拒绝的威势。
就比如现在,她没有得到双笙的回复,却还是径自走进了池中。
她缓缓地在双笙身边落座,温泉池的水面随着她的到来缓缓涨了一些。
两个人就这么相距不过寸许地坐在池中,可是谁也没说话。
许久,先开口的竟是双笙——
“凌弥姐姐,是喜欢承影的吧?”
凌弥定了定,温泉的热气在她的脸颊上蒸出了薄汗,双颊生粉,一点也不像已为人妇的样子。
“我该怎么回答呢……我毕竟已经结姻了。”
双笙偏过头,短发的发端被水面沾湿:“喜欢就是喜欢,撒了谎也还是喜欢,瞒过别人也瞒不过自己。”
凌弥勉强地笑了笑,“你说的不错。”
“既然你喜欢他,为什么当初要将他囚禁在浮山岛?”她不能理解,尤其到了今天,到了这一刻。
“因为我病了。”
双笙转过头看她。
凌弥抬头叹息:“南柯本来就不是多完美的族裔,先祖在蚩环中诞生,天生有疾的后代只多不少——当然,现在可能也就只剩下我了。”她笑了笑,继续说:“我的病,和尊上的病有些相似,需要不断用灵体来填补,承影……就是王给我找来的‘药’。”
双笙瞳光微动。
“灵体越纯净,治愈的效果就越好,承影是苍境现世中能找到的最适合我的灵体。”
“一开始,王把承影养着,就为了适当之时可以牺牲他,可是年岁一久,你应该能体会到我的感受……”
双笙抿了抿唇。
“即便我真的吸取承影的灵体,也不过多活个十年,换掉他的性命本就毫无意义。”
抬手拨弄着水面,双笙的目光中是难以言明的哀伤,似乎懂了些什么。
“所以我在王动手之前,把承影送入了蚩环,但我没想到……不想走的是他。”
“王想让我活着,而我,想让他活着。”凌弥闭上眼,“那就只能困住他,困个十几年,困到我死,困到他即便来找我的时候,我也……不再需要他了。”
[我记得,剑灵虽是永生不灭的灵体,但是消耗过度的话,还是会消散的。]
[这就要问自己值不值得了。]
双笙还记得承影这么说过。
所以,他在凌弥的封印里布了十年的局,一刻也不肯懈怠,为的就是在她死之前能赶回来。
就连剑灵的气息,也刻意没有收敛,只为请君入瓮。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打算引我们来找你。”
凌弥赶忙解释:“他有时确实会不顾旁人的感受……但一切不过是为了我而已。”
双笙像是想到了谁,视线微熠:“嗯,我懂。”
承影被凌弥以浮山岛的蚩环困住之后,晚王再难以找到适合的灵体,凌弥也用行动拒绝了晚王的打算。有一段时间凌弥的情况极为糟糕,晚国内不知如何就传出了她时日不久的流言蜚语,为了安定国邦的考量,她最终顺从了晚王的决定,以婚嫁安抚人心。
那个人知道她的病,却依然义无反顾地娶了她。
他很好,对她无微不至,所以,她也算幸福。
一段故事听完,双笙心头的压抑却没有纾解。
别人恋情的不幸,也不见得此刻的她和赤霄能好多少。
“凌弥姐姐……你还能活多久?”
“估摸着,三五年吧。”凌弥淡笑着,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我原以为不可能再听到他的消息,他却还是在我死之前回来了。”
“所以……不到最后,无人知道结局如何。”
“不到最后,不要放弃。”
凌弥抬起头,望向司空殿上方空荡荡的飞檐。
原谅当初先放弃的是我。
承影。
* * *
与此同时,黑色衣袂在夜空中飘起,他修长的身形如鬼魅,飞速起落着,最终停留在晚国旗都的王殿一角。
单膝落在檐顶,他收起手,缓缓站起身来。
眉头微皱,头也不回:“你来干什么?”
“阻止你。”少年的白衣在夜色中极为显眼,被月光和初照的光芒渲染得愈发如谪仙下凡。
“连我的剑意都抵抗不了的吊车尾,就不要逞能了。”赤霄不着痕迹地动了动唇角。
“我没打算和你比剑。”少年优雅地莞尔:“晚国虽然不大,王殿却也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你们能在司空殿行走自如,全拜我所赐。现在就自以为是地想要夜闯王殿夺取镜源,你真是嫌十天的命太长了?”
“十天?” 赤霄侧过身轻笑,夜风拂乱他的发梢,黑与红的线条在空中飞舞,“也许……根本要不了十天。”
所以他想在那之前尽早把她送回去。
“所以,就要让她在以为你还有十天性命的时候,再让她失望一次吗?”
流云飘过月盘,在赤霄脸上投下淡淡的暗影。
“不要总是擅自决定啊。”承影说道——
“那样,另一个人只会更痛苦……”
夜凉如水,赤霄从凌弥那儿接过了睡着的双笙。
在今天之前,他不会想到,自己有被承影说服的时候。
但是看到她睡颜的那一刻,他觉得这个决定似乎也没有错。
“她……”
“陪她多说了些话,刚入睡不久。”凌弥温柔地看着赤霄怀中的少女,“她还是个小丫头呢,多哄一哄,会好的……”
会好的,能怎么好?
赤霄不禁苦笑。
她的性子,他都不知道怎么哄才好。
赤霄和凌弥颔首致谢,横抱着双笙往凌弥置备的客房走去。
不想打扰她的睡眠,他伸手扶住她的脑袋,让她靠在自己的肩窝。
双笙嘤咛了声,挪了挪,把自己埋得更深了一些。
完全就是熟悉了他的味道。
他嘴角蕴着笑意,不是往常玩世不恭或者邪痞的笑意,单纯且温柔。
笑容里更糅进了几丝苦涩。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我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