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花]偷心》海弓刀

37、夜话

　　花满楼道：“我并不知道全部，但其中有几个，实在是太有名太特别，纵使我是个瞎子，也猜到了他们的身份。”
　　陆小凤道：“是谁？”
　　花满楼不急着回答，而是先将点好火便烤着的干馕取回来，掰下一块递给陆小凤，再指了指一边的水壶：“你先吃一些，久饥久渴，不能一时吃得太多。”

　　等陆小凤吃下些东西，他才继续道：“那些人之中，有一位是使双刀的英雄，满嘴山西口音，他的刀很特别，上面挂着铜环，动则有声。”
　　“是他。”陆小凤想了想，继续问道，“还有呢？”
　　花满楼道：“还有一个，是个卖包子的小贩，听他跟别人的谈话，好像他的包子只有人吃得，狗吃不得。”
　　陆小凤道：“哦……还有呢？”
　　花满楼道：“还有一位野药郎中，我能听见药铃响，也能闻见他药箱里的药草味，而且根据他走路的声音，我听出他的脚有些跛。”
　　陆小凤道：“让我猜一猜，后面是不是还有穷要饭的、卖花粉的货郎？”
　　花满楼点点头：“你猜的很对。”
　　陆小凤道：“双环刀归十一，市井七侠，看来帮你的人里，有不少人是我们的熟人，甚至朋友。”
　　花满楼道：“不错，是一起喝过酒的朋友。”
　　陆小凤拨了拨火堆：“朋友是要互帮互助，但许久不出现，一出现就一齐帮着你去涉险，这就有些奇怪了。”
　　花满楼道：“或许他们觉得让我走这一趟，并不是坏事，可能还很有必要。”
　　陆小凤沉思片刻，道：“谁知道他们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花满楼道：“我能感觉到。”
　　他顿了顿，接道：“善意是有温度的，就像我看不见眼前的火堆，却能感受到它的热量。”
　　陆小凤道：“你觉得他们都没有恶意？”
　　花满楼道：“我是这样感觉的。”
　　陆小凤道：“唔，你的感觉一向很准，只是我越发想不明白，江湖上很多人都卷进了同一件事情里来，这事情背后究竟有什么。”
　　花满楼道：“恐怕还不止是江湖。”
　　陆小凤道：“哦？”
　　花满楼道：“还有一个人，也算是你的朋友，他亦是一位高手，却不在江湖，而职在深宫大内。”
　　陆小凤道：“魏子云？”
　　花满楼道：“正是。”

　　陆小凤的脸色凝重起来。
　　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件事还与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陆小凤并不忌惮朝廷，只是江湖与朝堂本就是两个世界，两边行事差距甚大，涉及到朝廷的事情，处理起来总是没那么自由。
　　“你的四哥呢？”陆小凤忽然想起来，忙问道，“他想必知道一些内情，你后来可曾问过他？”
　　听见这个问题，花满楼的脸上出现了几分担忧沉重之色，陆小凤见状，心忍不住提起来：“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花满楼道：“我也想过询问四哥，但自西南一行归家后，我再没有收到他的消息，听说他是回京述职，可书信也不见回应，后来……”
　　陆小凤追问道：“后来如何？”
　　花满楼道：“后来我回了一趟家里，在四哥的房中，找到一样东西，也是因为这个，我才打定主意要走这一趟。”
　　不等陆小凤问，他已将手伸进衣袖里，摸出一块豆腐皮一样的东西。
　　陆小凤接过来，借着火光展开一看，竟然是一份看上去跟他怀中的“地图”别无二致的名单。
　　他皱着眉头仔细去看，发现又有一些区别。
　　这份名单上另外多出了一些名字。
　　这一连串名字静静列在揉皱的纸上，其中有一些被打上了红框——
　　李轻玄，彭醉云，梅鹰，赵胡缨，唐天情，宋雪明。
　　这是那些被掏心怪客剜去心脏的人，此外，竹青青的名字也赫然在列。

　　名单下面，有一行八个字，显然是后来添上去的：
　　黄沙城下，谜题尽解。
　　八个字墨迹浓重，触之有感，恐怕正是为花满楼准备的。

　　陆小凤看着这几个字，蹙起眉头，沉思不语。
　　花满楼问道：“怎么了？你见过这样东西？”
　　陆小凤道：“非但见过，我这里也有一份，或者说，其中一半。”
　　他将自己手上的已有信息简要地讲述给花满楼，花满楼听完，沉默片刻，道：“苗疆之行和这一趟，其实是一件事情。”
　　“这件事一直没有结束，我们也还没有触摸到真相。”

　　陆小凤看向花满楼，道：“如此机密的东西，你四哥竟随手放在并不常住的房中？”
　　花满楼道：“他恐怕是故意要我拿到。”
　　陆小凤道：“但愿他不是要害你。”
　　花满楼笃定道：“我不知道他有什么目的，但是我知道，兄长绝不会害我。”
　　陆小凤道：“你现在有什么看法？”
　　花满楼摇摇头：“我对事情的了解并不比你多。”

　　陆小凤静静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花满楼察觉到他的视线，微微一笑道：“明知不能带来太多有用的消息，我还是来了，或许你会觉得莫名其妙。”
　　“不……”
　　还不等陆小凤说完，花满楼已继续道：“只得到一点消息，没有多少胜算，但还是不能只作旁观，你不也是如此？”
　　“……对。”
　　“为了朋友，陆小凤也会做一些没有把握的事情。”
　　“对。”
　　“为了朋友做再多‘莫名其妙’的事情，岂非都在情理之中？”
　　“对！”

　　隔着火光，陆小凤久久凝望着自己的朋友，只觉一股暖流涌上胸口，那暖意比眼前这小小的火堆强烈无数倍，甚至让荒漠冰冷的黑夜都发起烫来。
　　直到花满楼叫他，才让他从内心的炙热氛围中醒来，回到现实。
　　“陆兄，火似乎快要熄了。”

　　陆小凤这才反应过来，去看那已经变得微弱的火焰。
　　这破庙内坍塌下来的烂木材数量有限，显然不够燃上一夜的。环视一圈，陆小凤将目光投向那座高大漆黑的神像。
　　“看来我们只能把这神像拆下来当柴烧了，嗯，看上去这东西应该是木头做的。”
　　花满楼立刻露出不赞同的神色，陆小凤笑道：“你先别急，这神像可不是一般的神佛，你绝对想不到它是什么样子，如果你能看到它，估计也会和我一样，忍不住想把它给烧了，甚至点火点得比我还要快。”
　　“哦？你这样说，难不成是个怪神？”
　　“是很怪，通体黝黑，面目狰狞，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善神，更像个恶鬼。”
　　“……或许这黄沙城中之人有着不同于别处的信仰。”
　　“可是巧得很，我偏偏在别的地方也见过这东西。”
　　“还有什么地方会信这样的怪神？”
　　“那地方你也去过。”
　　“哦？”
　　“竹青青的那群人的老巢，那个山洞。”

　　陆小凤将之前与周流星在那山洞内看见的壁画同花满楼描述了一番。
　　花满楼思忖片刻，道：“这神像上说不定能找到一些信息，我们应该等天亮之后仔细查看一下。”

　　等到谈话结束，火堆只剩下通红的炭火。
　　陆小凤道：“看来这怪神也暂时烧不成了，我们应该趁着炭还没彻底熄灭，赶紧睡一觉。”
　　花满楼点头：“你先睡下，我来守夜。”
　　他说完，准备将随身的唯一一块毯子让给陆小凤。
　　陆小凤随口道：“比起守夜，我更需要你帮我暖暖被窝，不然我没有被谁偷袭杀死，反而要冻死了。”
　　花满楼闻言，止住了动作。
　　明火熄灭后，他的轮廓看不清楚，只余一个微红模糊的剪影，但陆小凤轻易发现了他的欲言又止。

　　发现对方的犹豫似乎是因为自己，陆小凤怔怔道：“怎么了？难不成我已沤得发馊了？”
　　他正准备去闻自己究竟臭不臭，花满楼摇一摇头，道：“你闻上去还没有那么糟。”
　　说完，他又补上一句：“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陆小凤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他兀自将干草铺平，接着抖开花满楼递过来的毯子，道：“过来睡吧，虽然我现在肯定不太好闻，但条件所限，只能委屈你凑合凑合了。”
　　花满楼还是坐在原地未动。
　　陆小凤道：“怎么，还有什么问题？”
　　花满楼道：“这样还合适吗？”
　　陆小凤愣住了：“什么？”
　　花满楼斟酌道：“我只是觉得，或许朋友之间，也该保持一些距离。”
　　“为什么？”陆小凤正迷惑，忽而猛地反应过来，“难道是因为在残阳渡，我……”
　　话未说完，陆小凤看见花满楼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整个人似乎都僵硬起来。
　　陆小凤止住话头，这才真正确定，残阳渡不是梦，那时听见的心跳声也不是梦。

　　过了好一阵，陆小凤才再次主动打破沉默，试探着道：
　　“你一开始，以为我忘记了，是么？”
　　“我以为你当时仍处在昏迷状态，意识并未清醒。”
　　“难怪……我见你那般坦然，几乎以为真是幻觉。”
　　“你也很坦然，我真以为你并不记得。”
　　陆小凤苦笑道：“我们都被对方的坦然给欺骗了。”
　　花满楼没有接话。

　　迟来的尴尬与沉默这才开始蔓延，微妙难以言说。
　　陆小凤深吸一口气，犹豫道：“那么……我们现在要继续讨论此事吗？”
　　花满楼想了想，道：“不，现在最好不要。”
　　陆小凤如释重负，立刻道：“没错，现在应该赶紧睡觉，养精蓄锐才是要紧事。”

　　商量一致后，两个人终于还是挤进了一张毯子底下。但让陆小凤郁闷的是，他们之间始终有一条不窄的缝隙，冰冷的空气从缝隙里钻进来，实在折磨。
　　陆小凤几次想不动声色地靠过去，将这条裂隙堵上，都因为花满楼的退让未能成功。
　　陆小凤终于忍不住道：“难不成因为那件事，你连碰都不敢碰我了？这便是‘朋友的距离’？这距离未免冻人得很！”
　　不自觉以埋怨的语气说出这番话，陆小凤内心不禁涌起一阵挫败感。
　　花满楼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不是因为那个。”
　　“那是为什么？”
　　花满楼道：“是因为我身上的毒，我怕它会再次发作。”
　　陆小凤沉默了。
　　花满楼似有所感，道：“你倒不用为此担忧，我不是怕死，只是那毒实在折磨人的意志，我担心发作起来，这一夜你我都不得安眠。”
　　陆小凤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花满楼继续道：“比起死在对死亡的恐惧之下，我还是更愿意死在路上，听说边塞风光壮美，与中原大不相同，我早想亲身见证。”
　　说起边塞风光，他的语气甚至带上了几分向往。

　　良久，陆小凤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虽然这沙漠里天气糟糕得很，但风景着实很好，尤其是日落的时候……”
　　他开始细致讲述起残阳渡那个惊鸿一瞥的黄昏，绞尽脑汁描绘那一瞬间挤进眼底的浓艳色彩、柔软松散的沙粒、沙丘背后壮丽的天空。
　　“我能想象，”花满楼默默听完，轻声道，“那一定很美。”

　　他的声音如此轻柔且充满感激，仿佛是在对着竹叶上一根挂着晨露的蛛丝礼赞，他赞叹着那露水里倒映的熠熠阳光，又怕声音重一些，便会叫露珠滚落。
　　“是的，很美。”
　　陆小凤说着，再一次默默靠过去，将两个肩膀之间的空隙弥合起来，这一次，花满楼并未躲开。
　　陆小凤松了一口气：“我敢说，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的夕阳。”
　　花满楼在那想象的自然之美中沉浸片刻，忽然叹息道：“我实在应该感谢老天，没有让我从一出生就成为一个瞎子，我至少有几年的时间看见过这个世界的颜色，它们留在我的记忆里，让我能有想象的素材可用，这已经是我的幸运。”
　　陆小凤心头猛然一动，他在被撼动的余波之中沉默许久，才得以喟叹出声：“我肯定，全天下绝没有第二个像你一样的人！”
　　花满楼接道：“全天下也绝没有第二个像陆小凤一样的人。”
　　陆小凤听完，忽然大笑起来。
　　他已经许久未曾这般畅快地笑过。
　　笑完之后，他将两人的身上的毯子裹得更紧些。
　　“睡吧，明天还有更好的风景等着我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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