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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在雨中]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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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雨中]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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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睡。
在这样的野外,没有安身之所,甚至没有一辆马车可以暂时躲避寒冷,所以她必须醒着,以保证篝火可以整夜明亮,也要保证没有野狗野狼出现惊扰。
所以这大半晚上,她根本就没合过眼。
展昭醒来的时候,一歪头,便正巧看见了丁白穗靠坐在树下,盯着那跳动的火苗看。火光跃动,形成一种暖橘的红色调,映衬在她脸上,竟让她的眉眼之间也带上了些许鲜艳的活力,不似是平日里那般样子。
他下意识的想要起来,这一动却让身下垫着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丁白穗回过神来,她的目光亮了一下,似乎是有些欣喜的。见展昭要动,她忙起身过来要帮他一把。
“你头上有伤,还是小心一些为好。”
展昭开口,声音像是干渴太久一样的沙哑:“丁姑娘……救下展某……”
她却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话一样笑了两声,才歪着头看他道:“如果从那山坡上滚落之时,没有展大人护住我,如今躺在这里的怕已经是我了罢。”
展昭也笑了,道:“丁姑娘舍身跳下来救我,展某又怎能让姑娘受伤。”
他动了一动,立刻就感觉到了不对的地方。衣服里面的身体被人细心的清洗过了,而背上的伤口也被包扎过了,身上的衣襟松了一些。他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在他昏迷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事情。
下一秒,他便觉得面上有些发起烫来。
丁白穗用随身带着的水壶打了些溪水递给展昭,方才展昭说话时声音沙哑,想必是昏迷了这么大半日,咽喉干咳所致。展昭低低道了一声谢接过水壶。
可是直等到他喝罢了水,解了渴,还了水壶,丁白穗也没有再开过口说过一句话。
展昭有些羞于开口,但又觉得这话着实是不得不说。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丁姑娘……方才帮展某包扎了伤口。”
丁白穗不可置否道:“恩。”
展昭脸色有些微红,却还是朗声道谢道:“是展某污了姑娘的眼,姑娘为救展某牺牲良多……展昭着实无以为报。”
丁白穗坐在火堆旁边,用手撑着下巴,沉默了片刻,才道:“没什么污不污了眼的,我不在意这些。”
展昭愣了一下。
本朝社会风气开放,男女之间若是互通心意,也可在节日之时相约出门游玩,亲密一些也不成问题,故而还有一些酸腐之人痛心疾首,说着世风日下云云。只是饶是风气开放,向她这般开放却也着实少见。
用很出戏但精确的一句话来说,这是意识形态的问题。
而且,她看起来着实不像是因为逞强才这样说的。
看到展昭微愣的表情,她又笑了起来,笑了片刻才停下道:“展大人又不是不知,我这人奇怪到没有任何地方,任何人容得下我,所以只不过是这样的小事而已,大人又何必如此在意呢?”
展昭如墨一般的英气剑眉皱了起来。
……又来了。
这种故作轻松,但却如此妄自菲薄的说话方式,她的动作,她的语气,她的眼神,无时无刻都不在透露出这种自嘲又自哀自怜的情绪来。和她从骨子里透露出的旁观者气息混合起来,才形成了她身上那种独特又诡谲的气质。
他张了张口,道:“……展某说过,姑娘不必如此妄自菲薄。”
丁白穗移开了目光,重新去盯着那火焰。
她似笑非笑,答非所问:“展大人不是一直很好奇,我到底是谁,我又为什么能知道这么多原本我不该知道的事情么?”
展昭一怔,似是不懂她为何在这个时候又重提这个话题,过了半晌,他才慢慢开口道:“当时展某还在怀疑姑娘,”他顿了顿,也把目光投向火焰,又接着说,“只是如今,展某既然已知晓姑娘心地良善……如此,姑娘身世过往,说与不说,又有何妨呢?”
他目光柔和,没有一丝阴霾。
但丁白穗却不为所动,只听她道:“不,不是这样的。”
展昭疑惑:“……丁姑娘又何出此言?”
白穗的目光变得奇异了起来。
“展大人说不在意我的出处,说不探究我的诡异之处……但是你依然隐隐感觉到了罢,感觉到了……感觉到了我的出现,到底意味着什么。”
展昭没有接话。
她却并不在意这一段似有深意的沉默,依然是笑着道:“杨老将军是您的友人么?”
展昭张了张嘴,哑声道:“……是,我二人在官场上一见如故,是很好的朋友。”
白穗的目光平静又悲恸的扫了过来。
她沉默了片刻,才道:“你没想错啊,我的出现,代表的东西,代表的未来,的确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展昭惊了一跳,手忽然握紧,脱口道:“什——丁姑娘,你说的这是何话?”
他第一惊这个姑娘一眼便看出那天……他在刚刚看到她时心头下意识涌起的那一股不祥之气,第二……却也是惊她儿戏一般的,承认了这子虚乌有怪力乱神之事。
……她在承认的,是什么?
女人平静的开口了。
“是,如你所想,如你所怕一般,我——丁白穗出现的地方,的确必然会有人的生命消逝,自我记事以来,我便可以预测他人的死亡了,如你所见——我在流浪,我在像猎犬一样搜寻着将死之人的气息,然后出现在他们面前,这就是我……为什么会出现在杨老将军的面前,你明白了么?”
她平静的将事实展现在展昭面前了。
将这话说出来的时候,她心中居然有一种破罐破摔的爽快感。她回想了这几日以来的闷闷,才意识到自己忽然是如此的在意展昭的看法——他对她印象还不错,所以她有些怕……如果他真的意识到她是不幸的象征……会怎么样?
但这不行。
但这真的不行——
不能患得患失啊——她自己非常明白这一点,这短时日之内的亲近是错觉,是镜花水月,是转瞬即逝的相遇而已。但如果只是片刻的邂逅那也是很好很好的结果了,她最不想看到的,也是最有可能看到的,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在杨老将军的事件之中,他不可避免的要意识到,她的出现到底意味着什么。
——所以干脆,让自己把事情做绝吧。
甚至心底还会有隐隐约约的期待——他会是什么反应,这个被自己盖棺定论为心性高洁的男人,究竟会做出什么反应?
她的目光如此平静,又带着一种决然的挑衅感。
展昭沉默了许久,久到连鲜活的人气都已经消散在了这深重的夜里,他才沙哑的开口,道:“……你是说,杨老会在此次……”
她打断了他,决然道:“是,他会死。”
展昭有些痛苦的闭上了眼,又片刻,才道:“……难道现在……他已遭遇不测……?”
白穗叹了口气,道:“不是,将军叱咤沙场那么多年,今天这事,伤不了他分毫的。”
展昭眼睛亮了起来,定定道:“那展某必会护他平安。”
丁白穗有些茫然的张了张口,原本想说“是得病才去的”,但话到嘴边,她却忽然觉得梗在喉咙之中,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于是干脆不说了罢,沉默不语的坐在一旁。
而他的目光却又投向了她。
他不知该如何安慰于她,张了张口,最后道:“丁姑娘是何等通灵之人,展某并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待姑娘,也并不代表,展某就和旁人是一样的。”
丁白穗眼里闪闪的,似是有水光荡漾。
这反应,这言语之间,的确已经让她感觉到欣慰,感觉到开心了。
但也仅仅如此了。
展昭在她的余光之中,他的目光是多么的真诚恳切,他的面色是多么的庄重,像是在做什么重要的承诺一般。
“如果有幸的话,您将不再遇到我,”她说,“如果不再遇到我,大概您对我的态度和看法,还是像现在一般罢,可是……可是人,可是这篇土地上对于我这种人的看法是永远不会变的,为什么基本上所有人都不可能做到超凡脱俗?那是因为大多数人对我的选择,都是心底最好的选择,都是人下意识发自内心的选择。”
“如果不幸的是,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在您的附近,一遍一遍夺走您至爱亲朋的性命,您还能够说出今天这样的话么?”
“在您看到我出现在杨将军身边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感觉到……那种完全不受您理性控制的负面情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