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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俱往矣 ...

  •   越千江不知道周不渡的具体想法,但不可能听不出他心里有疑惑,于是便直言相告:“从头讲吧,从前你太小,我不曾与你谈及我的过往。我娘是越人,南越西瓯一脉,家族世代在柳州做棺木生意。”

      他说罢,用略显别扭的西南桂柳话念了一句谚语,大意是“食在广州,穿在苏州,玩在杭州,死在柳州”,柳州的油沙杉木入水则沉,入土难朽,以之打造的棺材很有名。

      周不渡没听说过这些,只觉得这口音有趣,学着重复了一遍,还真像那么回事。

      两人都笑了。

      气氛愈发融洽,周不渡才明着问:“师父原是商贾之家?”

      “是摸金校尉的后人。”越千江失笑,轻拂开徒弟想要碰洞箫的手,随口说了句“这东西邪性。”

      野史里有传说,这管紫金洞箫是八仙之一韩湘子的法器,以龙女所赠的南海紫竹制成,有降妖度人之能,湘子尸解成仙,龙女却因偷盗神竹,被观音罚为侍女永不得脱身。

      南梁国破之日,周温嵘赴后主之宴,听长公主吹奏此箫,恍惚间看见了九天玄女,后主便把箫献给了他,他为洞箫取名照影。

      周不渡先前吹过几次照影箫,确实感到胸闷气短、神思恍惚,还以为是自己体弱的缘故,未知这东西竟是个法器。

      但越千江没再解释,只把箫擦净、收入铁匣,继续说:“我娘少年侠气,八岁下墓,十六岁入熊耳山空相寺,同行皆遭不测,只有她一人逃脱。后来,她漂泊江湖,孕中负伤,九死一生才诞下我。父亲么?我并不认得。”

      周不渡:“真是个传奇侠女。”

      越千江的眼里满含温情,道:“她名为越飞鸿,但不曾给我起名,一直唤我作‘阿越’,常常低吟《越人歌》哄我入睡。她病逝那年,我刚六岁,被托付给同乡的灵霄道长李清波,李道长是坤道,在山里隐居修行,带着我多有不便,不久就把我送往青阳山学艺。”

      这还是越千江头一回说那么多话,主动提起往昔的隐秘。

      ·

      周不渡刚有了些睡意,见他谈兴高,又来了精神:“你就这样入了玄门?”

      “没那么顺遂,这事说来还挺有意思的。”越千江从瓦缝里薅了把杂草,一面编织,一面说话,面上带着温柔的笑意,“我的根骨不错,但入门遴选时,被安排与一位地主家的少爷比试,我赢得轻松,他家里打点的银钱却着实不少,结果仍然是我落选,还莫名其妙得了个‘性刚戾、与人多迕、无道缘’的评价,即便有李道长的引荐,还是只能留在外门做杂役。”

      周不渡咋舌:“修士也这么俗。”

      “玄门亦是江湖。”越千江无所谓道,显然早已不把儿时的小事放在心上,倒给徒弟解释起来,“修士之所以甚少干涉世俗,一是因为人数太少,修为高的实在太稀罕,修为低的,双拳难敌四手,成不了气候。二则是因为,灵霄道祖王玄甫奉师命与所有大宗门立下了白云盟誓,每个大门派的山门前都有立着一方白云石,上以云篆天书刻有九条誓言,皆为防止修士滥杀无辜、参与人间战争,凡入内门,必于白云石上滴血起誓,”

      “想得真周到,但你没立誓也挺好,毕竟规矩是死的。”周不渡点点头,按照常见的故事套路,想当然地推断,“因为这阴差阳错,你遇到了我爹?”

      “见到他可不容易。”越千江很快就编出了大致的轮廓,像是一只鸟儿,“我最先遇到的是大师兄,周廷兰。”

      楚王周廷兰,是世宗周元景的长子,青阳山灵霄道掌门的亲传大弟子,根骨不算上佳,但为人宽厚仁善、温润而泽,颇有古君子之风。他撞见越千江受人欺负,自然仗义维护,主持了公道。

      当时,周温嵘作为太/祖亲自赐姓取名的义子,一时风头无两,初入门派就被师兄弟们簇拥着。但他凡事亲力亲为,院子里连个小厮都不肯留。

      周廷兰怕越千江往后再被人找麻烦,觉得他良善、真诚,是周温嵘最喜欢的那种人,还是一块练武的好材料,不应被埋没了,便顺水推舟,把他介绍给周温嵘做随从。

      周温嵘虽然是周廷兰名义上的王叔,但年纪比对方小,又很不讲究虚礼,从小受他照顾,在心里是把他当亲哥哥看待的,自然收下了他的好意。

      越千江原以为周温嵘跟那些娇贵的王孙没两样,没承想,这位王子不仅天资高绝,勤学苦练,而且没有半点架子。

      两人有缘,同年同月同日生,周温嵘一见到越千江便觉得喜欢,很看得上他,身为主人,反倒照顾起这个随从来了,待越千江如亲兄弟。

      “我们初遇时是深冬,天寒地冻,我长了满手冻疮,温嵘便给我熬了膏药。”越千江脸上一直带着笑,编出了鸟儿的脑袋,举到周不渡面前晃了晃,“我不好意思用,他就强行给我抹,夜里还非让我跟他同睡一张床。”

      刚到灵通观的那天夜里,周不渡也让越千江上床一起睡,当时他有片刻犹豫,大约是想起了从前。

      ·

      “他待你真好。”周不渡伸手碰了碰草鸟儿的头,“你们什么时候做的师兄弟?”

      越千江把草鸟儿收了回去,继续编它的翅膀,娓娓道来:“青阳山的内门不好进,温嵘对于自己不认同的规矩法度从来都不放在眼里,也懒得虚与委蛇,便自作主张、私下教我武功,还软磨硬泡地让大师兄也认下我这个同门,得知我娘的名讳之后,又为我锻了鸣鸿刀,创了‘青鸾刀法’。”

      周不渡:“刀法名为青鸾,有什么寓意吗?”

      越千江失笑道:“他没说过,他不大讲究这些,连自己用的枪法都懒得取名,游龙枪的名字还是大师兄帮他起的。至于青鸾刀法,我想,青鸾孤照影,原是悲戚,但他乐天豪迈,大约只是取其举世无双之意?他曾说,青阳山年轻一辈里,能入他眼的只有周廷兰和我,他只愿意同我俩以师兄弟相称。大师兄向来溺爱他,许了此事,他自己并不怕受人非议,只是不想让我被师门责罚,所以,这成了我们三人之间的秘密。”

      只是言语描述,周温嵘的形象就已经无比鲜明灿烂。

      年少时遇到如此惊艳的人,谁能不动心?

      周不渡笑了起来,羡慕周温嵘的自由,感觉自己内心深处藏着与他同样的对世俗的轻蔑,还有同样的……对越千江从第一眼开始便觉得喜欢。

      他油然而生一种心灵相通之感,不知怎的,脱口而出:“但大师兄是所有人的大师兄,小师弟却是他一个人的小师弟。”

      越千江闻言一怔,看周不渡的眼神变得灼热,但瞬间就恢复了平静,默了片刻,道:“你说得对,他其实很为我着想。战场上,他在明处冲锋陷阵,我在暗处出奇制胜,他凶名赫赫,一身血污洗不脱,我戴面具、藏姓名,事了拂衣去。兔死狗烹殃及不了我,杀戮的恶业归不到我,这些原都是他为我打算好的。谁能想到?他是王子,我是庶民,一个小小的外门杂役。”

      “天生万物,原无不同。”周不渡专注地看着越千江,“鸿鸾凌空高飞,是他对你的期望。”

      “不错!他锻了我的刀,铸了我的魂,是他成就了我。”越千江神采飞扬,长舒一口气,“在青阳山生活的十年,是我此生最快活的时光。那时,我们大都待在弟子居里,住的小院跟这里很像,也只有我们……我跟他两个人,我叫他师兄,他叫我‘阿越’。直等到下山那日,渡江之时,他满怀豪情,说我道性低、佛性高,给我起了这个名。”

      因为“越千江”与“月千江”的名字之间存在微妙的相似,周不渡总感觉不踏实,怕这个世界是教团为了套取升格技术的秘密而用摩耶机器生成的虚拟实境,美梦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变成噩梦。

      他前生与月千江朝夕相处,只谈理想,从未了解对方的私隐,不知道那名字有何深意。现在了解到越千江的旧事,越人、渡江、佛性,感觉周温嵘会想出这样的名字是自然合理的。

      周不渡不再纠结,只是察觉到越千江说到这时,眼神里有种复杂的情绪,便劝慰他,说:“往事已矣,师父想给自己起个新名字吗?”

      “不,我很喜欢这名。只不过,你不知道,温嵘一生从无败绩,唯一身负重伤的那次,是为我挡刀,那一刀太深了,军医都说他已经死了,幸而他吉人天相。”越千江顿了顿,开始编织鸟儿的尾巴,“有时,我忍不住想,若我们没有下山,那日的船没有到岸,或许就不会经历血雨腥风,他亦不会……”他苦笑摇头,“但后来我想明白了,只要两人相伴相知,不论是绝尘弃世、漂泊不渡,还是业海沉沦,都无妨。”

      “是这么说。”周不渡愈发羡慕他们,也替他们惋惜。

      ·

      草编的鸟儿做好了,巴掌大小,栩栩如生,外形像孔雀,也像凤凰,拖着极长的尾羽。

      越千江把鸟儿递到周不渡手里,问:“还记得带你找到我的那只纸鸟吗?”

      “你想我了?”周不渡把草鸟儿托在掌心,轻轻抚摸,随口答道,说罢反应过来,“不,我说的是那张信笺上写的那四个字,是他写给你的?”

      他还记得在“杂染”里听见周温嵘对越千江说“你喜欢我”。

      此刻回想,周温嵘的话是不是都应该倒过来解读?

      “你喜欢我”是我喜欢你。

      “你想我了”是我想你了。

      这人可真别扭,总是口不应心。

      越千江:“是,我与他之间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在对的时候,把该说的话说出来。也许我该在渡江那日对他唱《越人歌》?后来我给你起名,就是从这首诗里取的字。”

      “今夕何夕兮,得与王子同舟。”周不渡低声念到,感觉真是浪漫,“何夕,原来是朝夕的夕?”

      越千江微赧:“你爹教我读书作文,可我肚子里的墨水着实不多,觉得‘夕’字寓意不好,就改用了‘珍惜’之‘惜’。没你自己起得好。”

      周不渡:“不,我很喜欢,先前不了解,被问得突然,匆忙间改换了。”

      “喜欢,不喜欢,同师父直说就是。”越千江起身,振衣,“再世为人,我不要像从前那样,兀自猜疑,什么都闷在心里。有话就要说,不然别人怎么能明白?”

      周不渡笑着点头。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但能做到的人寥寥无几,他则更是个不懂交流的人,总期望别人能直接看明白自己的想法。不过,他喜欢跟越千江说话,也愿意努力沟通。

      越千江朝周不渡伸出手,郑重其事道:“不渡,我说了这么多,但你不要觉得我对你好只是为了你爹,亦不要觉得亏欠我。若没有你,我怎能听到新曲?”

      “人要向前看。”周不渡牵着越千江的手站起来,但见他一脸严肃,便起了玩兴,突然把草鸟儿抛到半空。

      越千江自然伸手去接。

      周不渡却使出“分花拂柳手”,两手轻柔灵活如风中飘动的柳条,跟越千江抢夺那只草鸟儿。

      越千江放慢了速度陪他玩。

      两人指尖轻点,四手纠缠。

      越千江身高脚长,手一摆,隔开周不渡,把草鸟儿抛往远处。

      周不渡抬腿想把那鸟儿踢回来,不当心滑了一下。

      越千江飞身上前,一把揽住他的腰。

      周不渡一被碰到便感觉痒得不行,搂着越千江的脖子,趴在他身前发笑。

      越千江莫名其妙、手忙脚乱,险险地落地站稳,摊掌,草做的小鸟已经被捏扁了。

      “你的腰太软了,徒弟。”

      “是师父下手太黑。”

      两人相视一眼,同时发笑。

      “俱往矣!夜深了,回屋睡觉。”越千江拍拍手,揽着徒弟的肩膀往屋里走,进门,开窗通风,看着周不渡上床盖好被子,吹了灯,爬到床的内侧打坐调息。

      月光清辉洒落,一室水波。

      蝉鸣鸟叫,草木莎莎。

      越千江心绪难平。

      周不渡也许久都没能睡着,闭着眼反复回想。

      在越千江的描述里,周温嵘实在是一个极好的人,他对越千江的关怀付出一点都不比越千江对他的少。但自己看过史书跟话本,见过越千江的“杂染”,只看到周温嵘霸道凶狠,越千江一往情深却没有得到回应,难免怀疑这里面存在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成分。但或许感情的事旁人怎样都看不清吧?

      “在想什么?”越千江忽然问。

      在想你那已经死去的“白月光”,周不渡腹诽道,但不敢说这么没大没小的话,等了好一会儿才出声,问:“师父可曾读过李白的《凤凰曲》?”

      越千江:“不曾。”

      “嬴女吹玉箫,吟弄天上春。青鸾不独去,更有携手人。影灭彩云断,遗声落西秦。”周不渡翻了个身,面向门,背朝越千江,“我从前没听说过孤鸾照影,一直以为青鸾是恩爱鸟儿,寓意深情。”

      越千江也没有马上回应,也是等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现在知道了。”

      ·

      周不渡再翻了个身,很快便睡着了。

      这夜里,他又发了个梦,又梦见了周温嵘和越千江的过去。

      那一年,鱼玄机的古琴现世,周温嵘乍一听闻便携重金下山求取,想送给大师兄做生辰礼。越千江尾随保护,被他发现,买了一个糖人封口。

      两人一路去到咸宜观,遇见一位才子,是尚未即位的南梁旧主徐崇光。周温嵘与徐崇光比试作曲,用《红叶赋》赢得了玄机琴。

      可惜,等他们带着琴回到青阳山,大师兄已经回京,奉旨成亲去了。周温嵘伤心难过,让越千江把琴烧了,还抓了师父的仙鹤烹煮,哭着吃完,非说越千江放多了盐,催着他一遍一遍地吹那首曲。

      “门前红叶地,不扫待何人?”

      “门前红叶地,不扫待知音。”

      在梦里,周不渡感受到了周温嵘的伤心,那依旧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有苦闷、有无奈、有愤怒,却似乎没有爱恋,他总有许多心事,情绪总是杂乱的,让人难以捉摸。

      但不论如何,这到底都是一首伤心的曲。

      所幸,在梦的结尾,箫声渐渐淡去,《红叶赋》隐约变成了《明月歌》。

      这一夜,越千江终于有了自己的歌,不再羡慕周廷兰的赋,坦然面对过往,释然了那些遗憾。

      这一夜,周不渡真正认识了新的越千江,把那个撇下他逃离的“神”抛到九霄云外,与前生作别,希望能活出崭新的人生,作为自己、为自己而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俱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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