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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刘一非找不着了晚澜,见晚泙在一边讪着便抓一把松仁给他,两人正说着话,又有客到,大少爷站起身来迎上去,此时,乐队奏起乐来,长号里吹出的是“彩云追月”。

      刘一非看到来客是个体面的中年人,穿着宝蓝马褂,戴礼帽,面目工整得很,只是身体微微发了福,头上也见着银丝,他手边挽个杨柳腰的女伴,穿件苹果绿的旗袍,眉眼勾画入时,不经意间抬起手来,指上的钻石足有莲子大,映着灯光恍人眼睛。

      晚泙轻声道:“这是段家二爷段克,顶上有个姐姐夭折了,他是段家独子,跟大少爷长在一起的…”他想着了什么,话锋一转:“娶了十几房的妾,正房奶奶给生生气死,现在一屋的小老婆要争破头了。”刘一非虽没什么兴趣,也侧身听着。

      段克落了坐,小妾碧雪在一边伺候着,晚汝摇着折扇笑道:“二哥,你有日子没来了,平日里请都请不动,今天我是沾了晚澜的光。”段克哈哈笑道:“晚汝真真要折死我,你若这么说,我便天天到你这儿来,瞧把你的雨花石路走腌臜了。”晚汝笑骂道:“没来由就招人烦。”

      段克见晚汝苍白着脸,唇上抹了胭脂般红艳,耳上祖传的坠子一晃一晃,有如活了一般,轻轻笑道:“前几天我去沈阳办货,听说你又病了,特意寻了一棵野山参,那采参的还不肯卖给我,非说长这么大是要成精的,我说:谁管你那些狗屁事,硬是强买回来,过几日派人送到你府上来。”

      晚汝抿嘴道:“好好一位书香家的少爷,现在做起胡子来了。”段克看着他,眼里掠上一层浮云,雾漫漫的看不着边际,他轻轻道:“晚汝,我真愿自己做了胡子。”

      一个年长的男仆恭身向大少爷示意,晚汝点点头,对段克道:“二哥,咱们入席吧。”他打头坐上第一席首座。此时,晚澜已经走出来,穿着法国真丝的白西装,摩洛哥羊皮鞋,拇指上戴一枚他哥哥给的和田玉班指,瞧着晚汝笑了笑,当仁不让坐到大少爷身边,段克便坐在晚汝另一侧,其他宾客一一落坐,晚泙瞧着段克的妾碧雪也坐到席上,便犹犹豫豫上了末座,刘一非没什么讲究,挨着晚泙坐下。

      晚澜看了他一眼,欲要说什么,却也没张口。头一道菜是开味的什锦豆腐涝,多淋了些辣油,晚澜笑道:“一看就知道是我的菜了。”晚汝也笑:“巴巴的就要吃这个,真真什么口味。”段克道:“晚澜这是愁乡了,你哥哥不讲究,哪天到我府上去,有个厨子做回卤干堪是一绝。”

      又上了五香豆,素干丝,各色小菜不一而足,晚汝随便尝了口,对晚澜道:“你段大哥是个老餮,养了多少厨子,单个菊花脑豆腐汤就要做出十几种味来。”下人摆上木瓜酿的鲨鱼翅,段克先挑了一碟子,淋上镇江醋,双手端给晚汝:“我记得你爱吃这个。”

      晚澜抿嘴笑笑,晚汝偏着头,指尖玩弄着耳坠子:“难为你想着。”瞧了眼坐在旁边的碧雪,他又微微一笑:“二哥最会照顾人的,做兄弟的自会给你分忧,续正房的事也不着急,怎么也要找上金陵独一份的人物来衬你。”

      段克一愣,就着竹叶青吃了块鸭肫:“那可好了,省得我现在乌眉黑嘴见不得人。”碧雪可不乐意了,她正给宠到浪尖上,也顾不得体面便嗔道:“大少爷忒热心了,段家门里的事也要管。”

      晚汝虽不理她,晚澜却最看不上这号人,他撕了只绍兴鸭头轻笑道:“姨娘莫傻了,天底下有的是奇花异草,哪个男人只守在一株上?”说得大伙都笑了,刘一非推推金思边眼镜:“可是还有‘莆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晚澜可要记得。”

      晚澜一听,气便不打一处来,横眉竖眼道:“你坐到那边,倒不如坐大门上了!”刘一非听他叫骂,却也不恼,晚汝把菊花茶推到晚澜手上:“真真一张什么嘴,一顿饭也吃得硝烟四起。”

      晚澜冷笑一声,盯着晚泙筷子戳了几下狮子头,晚泙倒被盯得不好意思,拿筷子在碟上划拉。另一桌上有个清客说了个笑话,引得大伙哄堂大笑,晚汝抿着嘴对刘一非道:“听晚澜说在国外多亏了您照顾,我身子不济,难免不周道,哪天闲了让晚澜带您四处逛逛。”刘一非笑道:“那自然是好的。”

      段克饮了一碗烧酒,捧过碧雪替他剥的一碟盐胡桃:“我去沈阳办货时倒是听了一件奇事,说是一位世家公子,外有玉树临风之貌,内俱苗发宋克之贤,正是前途似锦,偏生跟同窗生了断袖之好。也是前世的冤孽,两人竟真就海誓山盟,行举案齐眉之好….”

      碧雪没留神,剥胡桃折断了凤仙花染的指甲,“哎呦”一声把指头含在嘴里,晚汝笑道:“还不快拿金指甲套子来。”晚澜急得直摆手:“别打混,往后呢?”“往后?”段克夹了片香螺肉:“还能怎样,宅门里哪能容下这种事,便是养个戏子也要放在外宅,更何况都是公子少爷哥。那位公子到底要娶了亲,断了念想。”

      大家纷纷叹道:“那是自然。”段克笑道:“奇就奇在这里,大婚当日,新郎官撇下娘子去跟旧好喝酒,两人喝着喝着忽然喊冷,要人把柴草点起来。那可是七月天,哪里会有寒意,一旁的人热得难受,纷纷躲出去,这二人竟是泼出是十几坛的酒,一把火烧着房子,听说那火啊,灭不得根,竟是染了三天三夜,把半张天烤得通红。等再去寻那二人,便是连骨头也化在一起了。”

      众人皆大叹,晚澜更是听不得此话,一时之间越发痴了:“真真是奇了,那位公子姓什么叫什么?是哪户人家的?”晚汝冷笑道:“晚澜别傻了,听段大哥给你编故事。读圣贤书的人,哪是能辱没祖宗的,说是世家公子,还不是说书人杜撰呢。”

      晚澜如何听得下,借着酒劲他去扯哥哥的袖子:“哥,你且听我说……”晚汝却挣开他站了起来,段克酒气也上了脸:“大少爷往哪里去?”晚汝笑道:“大家慢用,我去屋里点个炮。”晚泙半晌没话说,这时候站起来跟上:“我伺候您。”

      晚泙随着大少爷走过阴冷冷的过道,外边日头还照着呢,刚进了秋,赵家却是这样寒冷,冷得让人一分也待不下去。晚泙在拐角停下来,他想掏绢子擦擦冷汗,摸了半天才想起早上走得匆忙忘了带,手心里出了一把汗,忙在衫子上抹了,跟着丫头进了一间屋,里面黑漆漆阴冷得吓人。他打了个寒战,可是他不怕,这是赵家啊,怕也要习惯了。

      大少爷側身躺在罗汉床上,腿上搭条白兔毛毯子,像一朵花绽放在乌黑的死水里。同喜端上烟枪,红唇吸了一口,俯下身子轻轻朝他喷出一缕青丝。晚泙“噗嗵”一声跪在哥哥面前,眼泪断线的珠子般流下来:“大少爷,大少爷,您得救救我,我活不下去了。”

      晚汝吃着烟,头也不抬,“大少爷,”晚泙揉搓着衣服:“原是我的错,不该跟了李万隆,可是他才刚死,那几房儿女就将我撵出去,我手不能抬肩不能挑,如何养活自己?哥哥,哥哥,我那时只是想着,老头子对我不错,安分守着总能熬出来,可如今,可如今……”他哽咽着,死死扒住床,脸上满是泪痕,幽幽的看着他哥哥。晚汝眯着眼,同喜在一边替他捶腿,他这两个弟弟,一个事事争强,一个处处示弱,哪一个也不叫人省心.

      他拨弄了下耳坠子,清烟自指间缭绕,好一会儿,屋里一声没有,晚澜几乎疑心他要睡去了,晚汝开口道:“你也大了,我总管不得。”他伸手招呼一个小丫头:“去看看抽屉里有没有个瓷盒子。”过了一会儿,丫头果然捧上一个描瓷盒子,晚汝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对虾肉地的翡翠镯子,翠莹莹的冷玉,捂一会儿怕便会化了,他把盒子递给晚泙:“我已前戴的,现在不用了,给了你吧。”

      晚泙呆呆的接过去,拿起一只,环在自己腕子上。他手生得极美,冰肌附骨映着一色碧绿,透明了一般,晚汝笑道:“果然还是赵二公子标致。”晚泙全身一颤,他可是蓝田玉的儿子,哪里有不标致的道理,名冠金陵的蓝田玉,当年可是排上“四娇”的人,最得宠时赵家老爷也会叫满院的人恭恭敬敬喊晚泙一声“二少爷”,结果呢,还不是生了痨病在屋里生生咳死,这世上哪有不变的事?

      晚泙不再哭,唯有戚戚的跪着,他平静的不行了,美得也不行了,眼睛里没有怨,大少爷的鸦片烟熏着他,让他依稀又回到小时候,那时候,他还不叫赵晚泙,住在秦淮河上,娘亲总爱熬桂花汤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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