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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赵家府的当家赵晚汝坐在黄花梨圈椅上,大丫头同喜握着黑琥珀梳子替他梳理头发。黑鸦雅的长发从指间泻过去,好像滑腻的水触手冰凉。她稍低低身子,轻声问:“大少爷,可要梳个什么发式?”晚汝含笑摇摇头:“哪那么多讲究,束起来就是了。”

      同喜便不多问,继续给他梳头发,一边挑着眼悄悄瞅镜里的少爷。过而立的大少爷,青春不再的年纪,却还是张孩儿面,小时候因为身子孱弱,给当成姑娘养,到现在仍是透出股娇气。可就是这么个人,做正室的娘亲早早过世,赵老爷子荒唐一辈子,临咽气还惦念着新同坊的小戏子,留下拢不清的家业,让他个孩子在豺狼虎豹般的叔叔身边讨生活。这其中的艰难有谁说得清。

      旁的少爷公子整天花心思淘气快活时,他便拨打起算盘打点家事。一肩担起流年的愁肠,一肩挑起这一大份家业。好在赵家行运如有神助,办丝场,开分店,生意兴隆,钱庄银号里也都入了股,家资较已往更盛,俨然一副华年盛景,只是赵家府大少爷现在仍是孑然一身,贴心人也没一个。每每忆起往事,晚汝总摇摇头,抿着嘴苦笑:“也不算辜负我了。”

      头梳好了,干干净净系了条辫子。要说晚汝,年龄虽长了,可还是美的,他这类人,圆圆的脸,小尖下巴。本就不显老。相比之下,反倒比小他几岁的表少爷赵晚泙更少相些。

      想到晚泙,晚汝不禁又问:“那是几点的火车,晚澜这孩子怎么还不回来?”三少爷赵晚澜是晚汝嫡亲的兄弟,小时候被晚汝做主送到法兰西去留了洋,快十年了,这还是头一遭回家。同喜忙眺了眼柜子上的西洋小坐钟,摆坠一晃一晃的像荡秋千,说:“才大早呢,三少爷信上说晌午才能到。”

      晚汝嗯了一声,起身去逗架子上的大白鹦鹉,多逗人的小东西,会念古诗,讲俏皮话,段克为调教它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晚汝想了想,忽然问:“那个耳坠子呢,还不替我戴上.”

      同喜忙走近柜子,抽出一个小暗盒,里面摆着个金镶玉的小盒,扣着琉璃锁,她用绢子托着,开了锁,是一只更小的紫檀盒子,雕着雷文飞凤,沉淀上年代的芬芳.再开了盒子,才见一枚银灰的耳坠,闪着一点沉静的光色,有如美人迟暮.

      这是件有来头的古物,本是一对的,年代久远失了一只,而就这一只,据说已经价值连城.当年晚汝的母亲瘫在床上,硬塞给他,人都糊涂了还一个劲喊:“不能给了别人!”

      同喜小心翼翼的用指尖拈起耳坠,仔细瞧瞧,米粒大的坠子上还刻着字,可惜已是其文漫灭,不可细观。晚汝自小打了耳洞,同喜轻轻替他扣上,端起手镜,恭恭敬敬摆在她主子面前。晚汝却不看镜子,只盯着窗口。

      晚汝怕见风,赵家的窗子都是关着的,每间屋子都阴暗,仿佛阳光永远也透不进来。只有一道淡漠的颜色是光暧昧的魂魄,映出一团尘埃,在那片地界里沸沸扬扬,仿佛那边不属于人间似的。

      晚汝瞅着出了神,他摸摸耳坠:“昨儿我看着,外边那棵桃树苞都爆开了是吧?”他声音太轻了,同喜没听着,还端着镜,盈盈笑着:“您有时候不戴这坠子了,真是挂念小少爷了。”晚汝点点头,声音还是极轻的:“毕竟是我的亲弟弟啊。”

      要说三少爷晚澜,晚汝真是极疼爱的,娘亲死的那年他才八岁,周遭是刀枪箭戟,明争暗夺,晚汝只得咬着牙送他走,有多少难自己一个人捱。

      正当这时,一个小大姐小跑进来,满面红光:“大少爷,三少爷的车到正门了。”晚汝忙站起来,同喜替他批上外衫挑了门帘笑道:“您看看,想么来什么。”晚汝待要出去,猛得被太阳一打,只觉眼前一片白光,没来由给惊的心慌神乱,大少爷定定神,又钻回屋子,重坐到圈椅上。同喜把门帘支开一道,站在他身后拿美人槌替他捶肩.

      外边传来一片热热闹闹的笑声,大院里,一群丫头家丁拥着个洋装公子,正是赵的小少爷赵晚澜,旁边跟着位年亲绅士,一样的西洋打扮,戴着金丝边眼镜,他瞧瞧晚澜,抿着嘴笑了。晚澜朝他道:“刘一非,你可别客气,待会儿见了我哥就当是自家人。”

      同喜闻了声音便迎出来,规规矩矩朝着两位公子打了万福,刘一非反倒不习惯,他是新法人家在国外又呆得久了,这次陪好友回国,早给些雕梁画栋迷昏了头脑,又见一位中国“闺秀”朝他行礼,真是万般拘束。

      一个小丫头挑起帘子,同喜引他二人进了里屋。房里阴暗,晚澜在外面晒饱了太阳,只觉一片昏黑,不禁“哎呦”一声,回神定睛一看,却见一位华衣男子端坐在椅上,皎白的脸孔美若女子,一双漆黑的眸子默默盯着他们,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不知怎的让他打出一个冷战。

      晚澜凝神瞧了一会儿哥哥,呜一声掌不住哭了,捂着脸,埋在自己肩上,年年岁岁积下的泪水一齐涌出来。晚汝瞟了眼刘一非,反倒气乏,看着自个儿的亲兄弟,没来由觉得陌生,送他走时还是个半大小子,穿件苏绣的褂子,说话细声细气。这会儿赶上自己高了,一身洋装洋鞋,杏眼吊着,长得越发像娘亲。

      晚澜仍呜呜咽咽的哭着,连带着一屋的下人都红了眼圈,同喜忙送上抹泪的绢子,几个年长的婆子也纷纷劝慰。晚汝端端正正坐在椅上,瞧着晚澜气喘平了,微微一笑道:“又不是妇人家,哪有那么多眼泪。”

      晚澜待要再哭一场,听他这言语,脸一阵青白,退了一步,也坐在椅子上。同喜忙笑道:“少爷是欢喜紧了。”晚汝摆摆手:“也罢了。我身子乏了,这里也不是见客的地方,你先下去歇着,待会儿到偏厅上去。”晚澜抿了下嘴唇,猛站起身,快步走出屋去。刘一非还想对晚汝客气几句,大少爷却由丫头扶着走开了。

      晚澜给安排到幼时住过的屋里去,一走进门,房中不甚亮堂,点着大少爷喜欢的熏香,依稀还是当年的布置,沉香木案几上摆着活眼儿端砚,细光锋湖笔,雕木炕上犹放着他临走还玩过的缎面老虎,自己都记不清了,难为他哥哥想着。

      晚澜坐在床沿,万般滋味涌上心头,道不出如何苦辣酸甜。哥哥啊,他的哥哥,口上说着疼他,却从没夸过他,陪过他,待他,还不及丫头亲。

      这些年,自己远渡重洋,受了多少委屈,挨了多少寂寞,他在家里可有惦念?本已为心肠都给凉透了,可大少爷一通电报,还是迷昏了脑仁儿,一路上坐轮船,乘火车,星急火急的赶过来,不过想瞧瞧自己的亲哥哥。可等来了,见着了哥哥,唯一的哥哥啊,他怯怕了。

      这个人究竟是谁啊?他的唇像含着血,面色白如鬼魅,像个纸皮缝的假娃娃。也许他早就是这样了,自己小时候总昂头看这个假娃娃。晚澜想着想着便哭了。哥哥究竟什么模样?晚澜只记得是“假的”,别的,别的,他看不清。

      他跟晚汝之间隔着层磨沙的玻璃,拼死了也砸不开彼此的隔膜。

      晚澜凄凄惨惨的抬起头,看到雪白的帐子,别着玉蝙蝠钩子,想着有一年,晚汝跟段家少爷出门吃酒,喝醉了便躲在自己房里灌醒酒汤,他那时小,只记得哥哥仍是姑娘打扮,脸儿红朴朴的,大眼睛含着水,他想偎到哥哥怀里,却听见晚汝吃吃笑着说:“真好,你哪儿都去的了。”声音又软又黏。

      晚澜把腿抬起来,抵在雕花的床柱上,这是一双修长,文明的腿,能跑遍五湖四海。只是这时候,大少爷可还稀罕?无论如何,摸着自己的腿,他安下心来,他哪儿都去得了。泪水在脸上干了,什么痕迹也没留下。他在阴暗的屋里影绰绰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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