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拯救》一只大锦鲤

1、第1章

　　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我曾听一个在片场给我化过妆的小姑娘说过，真正偏远农村的黑夜就是这样，如漆似墨，伸手不见五指。

　　我犹记得那次不太愉快的单向倾听，因为哪怕对方嘴里的吐槽，我都是羡慕的。早些年我因一部电视剧小有名气时，公司急于变现，给到我手里的多是些刷脸的炒作方案，以及让人看了尴尬癌发作的剧本。那时我二十出头，多少有些好好演戏向影帝努力一类不合时宜的意淫，但不需要太久，我就渐渐失望于编剧不带脑子的剧本。公司大概也认为连如此脑残剧都演不漂亮的年轻人，还是老老实实刷脸赚钱就好。等时间把那一点未翻出风浪的名气消磨殆尽，我也就更加没有去到深山老林，或偏远农村拍戏磨砺的机会了。

　　这样的剧情在这个圈子里每天都有人经历，以前不缺，以后只会更多。我酝酿着深叹一口气，将发散思维勾起的抑郁情绪一吐为快，但最终我保持安静，让这口气沉默的堵在胸口。因为在这个阴冷黑暗的房间里，一定有个人比我更心有郁结。

　　比起我这类死活皆不妨碍剧情推进的群众演员，陆靕彬这种主角理应得到全部镜头，可惜这样一个大腕儿还不是要跟我一起被关在阴冷潮湿又漆黑的牢笼里。被关进来的最初几天，我是这样想的。家人去世后的这几年，我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别人都有种莫名厌恶的气急败坏情绪。癌症末期患者的家属，对预习死亡早已司空见惯，真正耗尽我全部精力的是最后治疗期里金钱的压力，与对无能为力自己的仇恨。这仇恨生得畸形，长得歪曲，连累到不该牵连的人。

　　我一边狼心狗肺的拿着陆靕彬的钱，一边强制他分担我对整个世界无法消解的怨憎。

　　我是个卑鄙的人，到头来竟不如陆靕彬这样出身□□世家，理应浸淫在丑恶黑暗里的人来得光明磊落。那个人似乎真如他的名字一样，是个彬彬有礼，品信纯正的君子。

　　后来的时间，出现得不规律又稀缺的面包、矿泉水，他都只摄取维持生存的需要，剩余的像那天的外套一样，递到了我手中。

　　没有语言，没有交流，像我们过去不太多的相处。可我又本能觉察得到这其中的不同，这应该是人类对危险天生的警觉。

　　那件外套是个不太好的开始，我有种悲观的预感，我们相处的时间可能不多了。不多到陆靕彬不需平分吃喝来维持身体状态，以应对会遇到的危险与可以逃走的契机。

　　黑暗里我好过了一些，只因为多了那几口吃喝，杯水车薪却不让我在最难熬的时候想撕咬自己的血肉，生命如此脆弱，正如家人重病时我所感受到的。每当我多咽下一口，又会情不自禁的想陆靕彬他饿吗，渴吗，也会和我一样因为预感到死亡而恐惧吗？

　　大概是不会的，他像看淡了生死，占据着潮湿黑暗里一小方的空间，直到一天早上，一个男人打开铁栅栏外的金属门，这次荷枪实弹的看守多到我一下子数不过来。他们一字排开，站了两排。像极了新闻中存在于另一个不和平世界里的行刑者。

　　在我慌乱的想要弄清楚那个数字之前，陆靕彬揽过来我的身体，同样忍受饥饿口渴，可他的手臂如此有力，这让我一下子觉得是这幕戏发错了本子，结局不该如此。

　　他说，别怕。然后用手掌将我的后脑用力按到他怀里。

　　接着，令人绝望得想要尖叫的枪声成片响起。

　　“嘭——嘭——嘭……”

　　“郑昱，张哥已经……”一个急促的声音传进耳朵里，我猛地睁开了眼。意识清醒了，神智与表情却跟不上反应，我大睁着双眼，在几秒的间隙里感觉滚烫的热泪跃出眼眶，混进额侧的鬓角，带起一串让人烦乱的湿意，连同后背惊出的冷汗连成一片。

　　我动作僵硬的歪过头，穿过那逆光的身影，看向他身后意犹未尽嘭响的弹簧玻璃门。

　　不是枪响。

　　“郑昱……”他看着我楞了一下，出于礼貌大概想关心一下我泪流满面的原因，但又想起有更紧要的事情，急三火四的走过来：“我刚下楼吃了点东西，上来就看见张哥已经在外面找你好一会儿了，你快点儿过去。”

　　“……嗯，张想。”我继续在逼仄的沙发上蜗居了几秒，最终命令拧巴的四肢坐起来。张想是我的经纪人，在我刚红起来的几年中与我接触频繁，王栋是助理，不过不是我的。

　　王栋站在离我一米外的距离对着我皱眉，一个毫无名气的小演员连名带姓的称呼经纪人，的确大逆不道。我搓了把脸，对他笑了笑，抓起桌上的手机忙向休息室外走去，“我马上过去。”

　　阴差阳错，等我到达张想的办公室，却被告知他没逮到我人，先去吃饭了。我坐在玻璃隔断环绕的办公室中思考人生，死前的人生和现在的。死前的人生止于29岁，止于一串让人恐惧的枪声，唯一的温暖只有陆靕彬胸膛的温度和后脑上有力的手掌。那一年陆靕彬36岁，同我一起死于□□权利的纷争，死于他的仇人为他铸造的狭小地下牢狱，冰冷的铁栅栏，潮湿的水泥地面，和滚烫的血液。饥饿打断了我的回忆，我低头去看手机屏幕上的时间，看属于这一年的日期和年份，不免又想到梦里和我分担饥饿的人现在是不是已经吃过了。

　　当我等到张想，夜色已经降临，他带着公司楼下煎饺店残留的一点烟火气，绕到办公桌后坐下，背倚夜色，利落的对我说：”王明智王导有个短篇电视剧《少年志向》，男一男二已经定下，男三的角色给到咱们公司一个机会，你和蒋夏宁、王子正去试试。”

　　张想背后的落地窗上映出我怪异的表情，我对自己这诡异表情感到绝望，干脆将视线投向张想，眼里铺垫真诚：“谢谢张哥，这几天我一定回去仔细研究一下。”

　　这是陆靕彬时隔半年再次闯入我梦境的原因，张想昨天电话告知我王导有一个片子要选男三，让我今天到公司来具体谈一下。

　　“嗯。”张想点头，将我实在称不上兴奋的表情归为喜极而傻，他十指交错，搁在桌上，拉近和我之间的距离，“以你们现在的情况，不可能提前拿到试镜的剧本，但我打听到一些信息，整部剧的剧本会和男一的警校生活以及几起案件有关，男二是个家境殷实的富家公子。”

　　“谢谢张哥，我一定努力。”我只好再次道谢，此刻我确实十分感谢他。

　　张想原本并不在我们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他过去给一个小有名气的三线演员当经纪人，后来不知怎么闹得不欢而散，跳槽换了东家，事业就此一蹶不振，沦落到向每月定时发放的红色毛爷爷低头，接手我和蒋夏宁等一众扶不上墙的烂泥。

　　对于毫无名气的演员，想要提前获知试镜剧本很不现实，张想打听到这些，的确值得感谢。

　　没名气意味着没有工作，张想又问了我最近一周的生活情况，我有选择的汇报了一通后与他告别，离开了冷气充足的公司大楼。混杂着市井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我深深品尝了一口汽车尾气的味道，心里始终空荡荡的。

　　从荒谬的那一觉醒来，已经过去将要一年，除去起初恶梦缠绕浑浑噩噩的几个月，我已经很久不曾想到陆靕彬。我有意为之，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一朝梦起，又左右萦绕，挥之不去。有经历一场旅行便可加深彼此羁绊的说法，而我同陆靕彬一起经历了生死，怕是再难以相忘。更何况，这一辈子我的家人尚在，纵有上辈子惨痛经历影响，我却已有闲余心情去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