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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诸神黄昏 第一章 ...

  •   南德的内战结束之后,汤普森花了两个月修好她的脖子——得益于春田逼李去和Kar98k谈一桩交易,要Kar98k对她们开放人形修复技术的读取权限并共享一部分修复资源,不然汤普森什么时候能下地活蹦乱跳还是个未知数。
      接着汤普森就对春田说她要出去散个步,春田问她什么时候回来——于是就有了春田对付其他不怀好意打探汤普森行踪的家伙的那套经典辞令:
      也许今晚,也许明天,也许一个月后。
      这么雍容脱俗的措辞也不是汤普森自己想出来的,而是指挥官在二十年前失踪前夜,就是这么说的。
      那是一个战争结束前夕的夜晚,空气里弥漫着硝火、血腥气,还有烤鸡和薯饼的香味。据点是一个简陋的临时安全屋,战争持续了太久,战线也拉得很长,所有人都隐约感觉到距离战争结束不远了,而正是这段黎明前的黑暗最为关键,每一次决策和行动都有可能产生决定性的影响。作为争端地带最前线的、也是最有实力、备受期待的独立部队,指挥官的压力非常大,多少也影响到了人形们,整个部队的氛围压抑紧绷,个个面色阴沉。不过那个夜晚不太一样,奇袭战得胜归来,很快就要迁营开拔,指挥官让后勤清点了剩余的储备物资,让春田把所有的食材都拿去,做了一顿极其丰盛的吃食。除了巡逻和岗哨之外,全员聚在一起用晚餐——司登甚至问起指挥官今天难道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指挥官少见地笑得温和,她说今天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只是想和大家一起吃饭。她宣布今晚解除禁酒令,算作一次短暂而难得的休假,明天又要开赴新的战场。
      那天的啤酒很淡,但似乎喝酒的人形不少都喝到了断片,爱闹腾的人形比以往更加闹腾,沉默寡言的人形也话多了起来——如若那个夜晚不是某种惨烈征兆的极端反差的话,到底该用什么去解释那样珍贵美好、恨不得重复千千万万次的时光?
      突然,指挥官站起身,一个人走出屋外——奇异得很,一个大部分成员都对指挥官保持高度关注的队伍,居然在那个至关重要的时刻,没人注意到指挥官的离席,恐怕即便注意到了,没有放在心上。
      只有汤普森——往后她无数次回忆起那个时刻,都忍不住去想,那个时候自己为什么开口?是什么微妙的契机促使自己开口?自己是抱着什么心情和意图开口的?不停地想,反复地想,一遍一遍地想,想得抓心挠肺近乎崩溃,痛苦得流不出泪也无法入寐。她的心智一度差点为此崩坏——她反反复复地质问自己,究竟是如何抓住了那一瞬间,又任凭了什么白白从手里溜走。
      那个时候,汤普森伸长脖子张望了一下,喊道,老板,你去哪里?
      我去散个步。指挥官的语气很随意、很自然,全然没有异常的地方。汤普森便也很随意地追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回来?——换在平时她根本不会问这么多余的一句话。
      指挥官笑了笑,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说道,也许今晚,也许明天,也许一个月后……
      她停了停,没把这句话说完。汤普森喝多了,便大着舌头嚷嚷,老板你打什么哑谜呢!
      指挥官摆摆手,意思是叫她别闹,转身出去了。
      彼时指挥官距她不过一盏灯火之遥,她什么都没做,一转眼,竟有二十年岁月在此间灰飞烟灭。直到二十年后,汤普森才听见指挥官那滚在舌尖上没说完的半截话,那个让她追悔莫及的谜底。
      也许今晚,也许明天,也许一个月后……
      也许永远不回来了。

      M16A1的一纸信笺带给汤普森的不是希望,而是近乎将她摁进深水的窒息感。她的眼前仿佛再一次地燃起了属于那个夜晚的一盏昏黄灯火,指挥官在摇曳的光影之间冲她摆了摆手——那个命中注定般的手势,在她的云图里笼织成了挥散不去的噩梦。
      汤普森无法和春田说这件事,甚至不知从何谈起——她要怎么告诉她这二十年来她是如何地被那个手势折磨着,她要怎么告诉她的战友们其实在一个刹那间无限接近、差点就触摸到挽回这一残酷永诀的可能,又要怎么告诉她们她就这样眼睁睁地错失了这个瞬间?
      她们会怨她的,她们会埋怨她为什么明明察觉到了不对劲却没有不顾一切地阻止指挥官;她们会撕心裂肺地控诉她,是她的一念之差让她们平白承受了二十年,甚至还要承受更久的别离的苦痛;然后她们会精疲力竭地醒悟过来,接着痛恨自己,为什么在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什么都没有做,就连这一念之差的边缘,都没有触碰到半分;最后她们终会意识到,指挥官的离去是一个既定结局,没有人能阻止,二十年前,不管是谁坐在汤普森的位置、问出汤普森问的话,得到的答案,都会是一样的,得到的结局,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没有人能改变,她的离去终此归作不朽。
      这太沉重了。汤普森感到心灰意冷,假使告诉了春田或者其他什么人,那么汤普森花了二十年的辗转反侧才流着满嘴鲜血吞食下去、用磋磨得坚硬如铁的胃消化掉的这份痛苦,她们要在一时一地之间吞咽下肚,她们脆薄的喉咙、柔软的脏器都承受不住,她们会坏掉的。
      更重要的是,尽管汤普森十分信赖M16A1,但这样一个坐标摆在面前,任谁都会动摇的。不管是真是假,代价都太大了。
      汤普森不想一个人决定这件事,又恐怕不得不一个人做决定。她在海特-阿什波利闲逛的时候,偶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那一瞬间——那种感觉又来了,一个稀松平常的时刻正如那个夜晚,但却是一个重要的契机。意识不到的人便任其流过,触及到它的人要做出选择。汤普森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了,不能再像二十年前那样……此时此刻此人此地,她的眼前再次燃起灯火。
      汤普森压了压软呢帽子,双手插兜快步走了上去。她没发出一丁点声音,一把拽住正站在冰淇淋车前面等待薄荷甜筒的小姑娘纤细的手腕,捂住她的嘴把她拖进了一旁的小巷。
      □□17式挣了一下发现没能挣开,立马趁着左手还没有被控制住,反手伸到腰后掏出枪,矮下身腰胯一转就把枪顶到了汤普森的脑门上。
      □□17式一愣:“汤姆?!”
      汤普森摊了摊手:“找你有事。”
      “吓我一跳……”□□17式松了口气,放下了枪,“什么事?”“你能帮我找到斯泰尔吗?”“斯泰尔……”□□17式有些意外,“斯泰尔和□□离开法尔克尼斯山谷之后就彻底和我断了联系了,突然要找她们……恐怕很困难。”汤普森扳住□□17式的肩膀亲昵友好地摇来晃去:“你有办法的吧?你肯定有办法!是不是,□□!你这机灵的小鬼!”□□17式受不了地推开汤普森:“别晃啦别晃啦我的心智都要报错啦——回去等我消息吧,没那么快,但我会尽力的,毕竟是‘教父’开的口嘛。”“谢了!”
      汤普森转出了巷子,□□17式还站在原地,恍然说道:“等等,我好像忘记了什么事……”
      汤普森的声音远远传来:“你忘了拿冰淇淋——”
      “啊!”□□17式一捶手,拔腿就要往冰淇淋车去,“我的冰淇淋!”
      “车已经开走啦——”
      “……混球汤姆!!!”

      过了两个月,汤普森在苏黎世市区内一座古老的教堂里找到了斯泰尔AUG和□□M82A1。
      “我还以为你会继续找个没有人烟的荒郊野岭过隐居日子,没想到你会回到城市里生活。”汤普森往破旧的善行箱里扔了几枚钱币,像模像样地画了个十字,双手合十。
      “这里很安静,和墓园一样都是灵魂缄默的地方——我喜欢这里的氛围,在尘世中捏造着永生的幻境。”AUG领着汤普森穿过教堂主殿,绕过圣坛,进入殿后的圣器室。AUG关上圣器室的门,端着圣水瓶转过身来,随手指了指一旁的木箱子让汤普森坐。厚重肃穆的修女服很衬她,高窗里落进来的一道光打在她肩上,金色的尘埃簌簌落满她的裙摆,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瑰丽感。
      “我从没想过你会来找我,汤普森。”
      “我,呃……”汤普森有点尴尬,她既不适应教堂的氛围,也不适应AUG身上那股彷如永远下着滂沱大雨的墓园般的气息,“我需要你的建议……”
      “我的建议?”她无悲无喜的嗓音听上去格外静默,神态苍白得有如一架雕塑,而恰是这种态度让汤普森更加坐立难安,她偶尔真的会产生自己在和神祇对话的错觉。
      “你知道,有些事情——我不能和有利害关系的人说。利害关系是算法的一部分,会影响我们的判断;结果论来说,我又想排除这些影响,但是很难……”汤普森不自然地伸手比划起来——然后什么也没比划出来。
      AUG既没有不耐烦,也没有露出困惑的神色,仍然淡漠地望着汤普森:“如果是和我不存在利害关系的事情,你直接说就好了,汤普森。”
      汤普森小心翼翼地观察着AUG的表情:“我不确定是否和你存在利害关系,这只是我的直觉:我觉得你是个置身事外的人——但你得明白直觉也不总是靠得住。”
      “你直说吧。”即便是催促她也一点没有表现出急切的样子,汤普森深吸一口气。
      “如果老板……我是说,指挥官还活着,我们该怎么办?”
      AUG纵如古井深潭一般无波无澜的眸光在某个稍纵即逝的刹那晃动了一下,接着她倏然间睁大了眼睛,连一贯均匀平缓的呼吸都蓦地停滞了一瞬间。
      汤普森伸出小拇指,点了点AUG,半是调侃地笑着叹了口气。
      “你看,宝贝儿,你也做不到完全置身事外。”
      整整过了半分钟——对于AUG这样的精英人形来说,这个反应时间实在是长到了该退回工造拆解回炉的地步——AUG好像才刚刚处理完了汤普森这短短一句话的信息量。她的脸色骤然冷了下来,弄得汤普森翘在空中的小拇指都僵住了。
      ——AUG生气了。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你在开玩笑吗。”她用一种“你想吃枪子儿吗”的语气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也不能确定。”汤普森老老实实回答,“这是M16A1上次专程到三藩给我递的消息,我没有理由怀疑她,但是……”
      “但是你也没有勇气去确认。”AUG直勾勾地盯着汤普森的眼睛,汤普森瞪了回去,就这么僵持了片刻,尔后败下阵来,“……是的。”她承认。
      “并非所有人都希望‘她’回来。”AUG把水瓶放到一边的木柜上,掏出一本小日课圣经,轻轻摩挲封面上镶嵌着的一块年代久远、色泽黯淡的珠母贝,“不如说,对于部分人形而言,‘她’不回来更好。”
      汤普森掏出烟用眼神询问AUG,AUG不容置疑地、坚定地摇了摇头,汤普森悻悻地把烟收回去。“在人类社会摸爬滚打二十年到现在,人人都忙于经营自己的生活——假若指挥官还活着,毫无疑问会给所有人的生活带来巨变,长远来看是好是坏,现在还说不准。”
      “你害怕被怨恨吗?”AUG翻开了小日课圣经,漫不经心地问道。汤普森却觉得心上冷不防被捅出了一个风声呼啸的窟窿。汤普森含混地说道:“我只是不能一个人做这么大的决定,这会牵连很多人……”
      “汤普森,你心里,已经划好两道线了。”AUG一语点穿了汤普森心中所想,“把所有昔日的战友分成三个阵营——中立的那个阵营不用去管,不会给你助力也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威胁,我就是其中之一,所以你才敢来跟我商量。”汤普森一声讪笑,不知如何作答,AUG继续道,“你自己的阵营似乎也不必担心,在这件事上,除了春田、李她们之外,毛瑟必定带着整个雇佣兵团和你统一阵线,只要打点好A-91和莫辛-纳甘,甚至莫斯科的红团都能听你号令——这没有听起来那么容易,但也相对不算特别艰难。那么,关键是敌对的一方,你最害怕谁站出来反对你呢……”
      AUG翻书的手停顿下来,思忖了一下,便大梦方醒般地叹道。
      “啊……竞争者。”
      汤普森苦笑:“竞争者倒是没什么好怵的。”“维罗妮卡·马德拉索-加雷特。”“嗯,这个名字听起来吓人得多。”
      “竞争者一直以来都毫不畏惧地融入人类社会,她想要实现指挥官的毕生夙愿,也是所谓的‘一个更好的世界’,不过很可惜,那个世界,是以把指挥官本身排除出去作为代价的。”“她比我们任何人都意志坚定,与此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呃,不择手段。”“我记得竞争者身边只有DSR-50。”“——就好像你身边只有□□,但是依然不容小觑。”
      AUG察觉到了汤普森意味深长的目光,却不为所动:“我只是一个无人问津的教堂里的修女,我所拥有的已经一目了然;竞争者位高权重,你们谁也搞不清楚她手里究竟有哪些底牌。”
      汤普森低下头抠弄起沙黄色手套上的按扣:“对竞争者的顾虑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从M16A1这个消息源来说,想要把指挥官接回来绝对不容易。我有预感,阻挡在我面前的,是远比黑天鹅堡更坚硬强大的壁垒,最坏的程度,恐怕……”“恐怕要和国家机器开战——那也是竞争者绝对不想看到的局面。”
      汤普森没有说话。
      “M16A1究竟留给你什么消息?”AUG倏地问道。汤普森扭过头来看她:“你居然也感兴趣?”“如若你想要我的建议,就最好告诉我全部的事实。”
      汤普森耸耸肩,伸出手放在AUG的修女服上,隔着修女服厚重的罩裙,她的指尖轻快地敲打着AUG的大腿,按照某种约定俗成的节奏。
      “一个坐标,M16A1说这是指挥官最后出现的位置,她还说……”汤普森停顿了一下,“M16A1还说,‘她还活着’。”
      坐标录入云图,AUG立即访问数据库进行比对定位,她禁不住低喃:“这是……”“洛杉矶回音公园。”
      “你去过了吗?倘若指挥官在回音公园附近出没,你可以骇进卫星基站里调取监控录像。”“我让FAL给我盗取备份了十五年内的数据,我全部看过了,翻来覆去看了不下十遍,没有一点儿指挥官的影子——要是这么容易就找到,也不至于白白浪费二十年。”
      AUG缓缓开阖了一下双目,合上了小日课圣经。
      “汤普森,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呃?没有啊……”“‘白白浪费二十年’?二十年前发生了什么吗?你错过了什么?”
      汤普森浑身僵硬,死死盯着地面,AUG在这一刻一反常态地十分敏锐,这让汤普森直冒冷汗。
      “汤普森,依照你的性子,早就去洛杉矶把地皮掀开找人了,是什么让你犹豫了?”AUG站了起来,走到高窗漏下的阳光在地面上照出的唯一一块金黄色斑驳里。她隔着光看向汤普森,剔透而澄明,无遮无挡,一切真理都在此时此地无蔽地显现。
      “汤普森,二十年来,你独自一人的时候,向神忏悔了些什么?”
      汤普森沉默半晌,终于还是向AUG坦白了那个折磨她二十年的梦魇,那个把她推向二十年孤独而绝望的泥沼里的手势。汤普森从没有向神忏悔过,恰恰相反,她一遍又一遍地诅咒,若神真的存在,为什么不在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平淡无奇而又至关重要的时刻降下神启,让她拉住指挥官,阻止她的远去?她回忆了多少次就诅咒了多少次,后悔了多少年便痛恨了多少年。若神真的存在,那祂所受的憎恨一定比敬爱要多,神的无限只不过是万物所受的全部苦难和孤独,斯泰尔AUG如今与神比邻而居,她不该不懂得这些才对。
      而AUG仅是叹了口气,居高临下地,怜悯地——那怜悯几乎让汤普森愤怒,就好似她这二十年承受的苦痛不值一提。
      “汤普森,指挥官离开之前和我说,希望她走之后,我们所有人都能获得自由——因为我们是听人指令才能采取行动的人形,所以她希望我们自由,可正因为我们是人形,我们无法自由。我们拥有优于人类的躯体、超越人类的能力、与人类近似的性格、模仿人类的情感,甚至连人类用漫长的文明史狂热追寻的‘不老’与‘不死’我们都拥有了,可我们唯一无法拥有的,恰恰就是自由。”
      说到这里,AUG居然露出了一个微弱的笑容。
      “指挥官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啊,随口就许下这种愿望。”“她就是这样的人啊,所以我们才爱戴她。”AUG不满地纠正道:“你们——我一直只想摆脱她。”“我知道,我知道……”
      正是出于对永恒与不朽的恐惧,AUG才会向着死亡的安宁一路奔逃,谁知最后竟然逃到了上帝身边。AUG仰起头盯着圣器室空白一片的天花板,平静地说道:“汤普森,忘记曾经奉献给她的誓言吧。”
      “我做不到。”
      “她正是不愿用人类有限的寿命捆绑我们的不老不死,才选择离开我们的。”
      “我不相信。”
      “她想要你自由。”
      汤普森愣了一下,然后把脸埋进手掌,闷声笑了:“折磨了我二十年,事到如今就不要再说什么‘自由’了——只有找到她,质问她,让她给我一个交代,我才能自由。”“即使遭到怨恨,你也不后悔?”“怨恨是最没有攻击性的东西了。”
      AUG又一次叹气了,她空灵的嗓音听上去犹如唱诗的歌声。
      “那些美好的仗,你打过了吗?”
      汤普森并不回答。
      “那些当行的路,你行尽了吗?”
      汤普森仍然沉默。
      “你信的道,你守住了吗?”
      汤普森站起了身,长出一口气。
      “……还没有。”
      AUG捏住了垂落在胸前的十字架,佩戴在鬓边的白雪花兀自脱落下来,坠入地面上薄薄的一层尘埃里。
      “自此以后,不会再有任何公义与冠冕为你存留。”
      汤普森回过头,凶悍地一咧嘴。
      ——“老子不在乎。”

      从瑞士回到美国后,汤普森立刻独自一人去了一趟洛杉矶。
      洛杉矶是美国战后扶持的第一批复兴城市之一,作为战前的科技中心获得了巨额的政府补贴、城规先驱计划,以及战后最早的资本入驻。圣佩德罗湾的海风和圣费尔南多谷的流水极尽温柔地滋养这座城市,即便是一度经历了战争肆虐,如今的洛杉矶也仍当得起“天使之城”的美名:南部的河谷地是全自动化种植区,海湾附近有热闹的海产品贸易市场,市区的建筑简洁而优美,人口数量适中,既不喧嚣吵嚷又不过分冷清,街道一尘不染,空气里没有丝毫异味,委实是一座令人赏心悦目的城市。
      汤普森穿过唐人街走到回音公园,工作日的白天,街上人并不多。汤普森刚习惯性去摸烟,就看见公园入口处挂着硕大的禁烟牌子,遂“啧”了一声,转头去买了芝士热狗进了公园。汤普森发现自己不需要费劲扮演一个无所事事的游客,毕竟公园里根本没什么人,偶尔传来一两声稀疏鸟鸣,中央花坛的蝴蝶寂静地飞舞。清澈的河水里静静酣卧着银白色的太阳,碧绿的园艺植被上不管是人的足迹还是鸟兽踩踏的痕迹都一概没有。汤普森沿着河岸走了足足四五个来回,然后终于在花坛边的横木长椅上坐了下来,食不知味地啃起已经凉掉的热狗。
      到了日落西斜,汤普森终于站了起来,挥手驱赶停在她鼻尖上小憩的蓝色蝴蝶,把热狗的可降解包装袋扔进了一旁的自动分类回收垃圾桶,满不在乎地双手插在兜里朝大门走去。她咂咂嘴,觉得那热狗吃起来很香,吃完了又完全回忆不起味道,也没什么饱腹感,跟没吃过似的。

      汤普森先生在消失快一年后终于回到了三藩市,此时五大家族只剩了四个,土佬的势力也被剪除得干干净净。汤普森没有过问霍华德家族和春田酒馆的任何事,只是陷入了长久的沮丧和消沉之中。她经常大白天就横在酒馆的沙发上,不管客人多么吵嚷都能睡得死沉,或者蹲在码头对着破鱼烂虾和发臭的海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谁也不搭理,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MP5询问春田该怎么办,春田只是把锃亮的吧台擦了一遍又一遍,并不说话。
      直到那一天,一个刮着大风的深夜,日落区的电缆出了故障,大部分的街区都停电了。春田点了一截粗蜡烛,端着烛台走进酒馆。一豆烛火映照出暖黄色的光圈随着皮靴跟敲在木地板上的“咔咔”声行进在黑暗中,直至照亮汤普森的脸。
      汤普森眯了眯眼,抬手去挡那在黑暗中分外晃眼的烛光,打了个哈欠:“哈啊……有事?”
      春田把烛台放在茶几上,顺便挪了一下那上面的一只雕刻拙劣的手工木马,静止许久的木马冷不防前后摇摆起来。
      汤普森慢吞吞坐了起来,让出一半沙发,春田理了理裙摆顺势坐下。
      “我不知道你出去散步的日子里都经历了什么事、做了什么决定,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消沉,汤普森——可是二十年来能让你如此难过的只有那个人而已,我知道,所以我不想多问。”
      汤普森哼笑了一声,抓了抓睡得乱七八糟的短发,没有说话。
      “但是你得听我说,汤姆,二十年未必就是一个结束,很可能只是开始——如果,如果你需要我帮你,你必须告诉我,我讨厌亲近的人对我有所隐瞒。”
      汤普森耸了耸肩:“抱歉,春田……”
      实际上汤普森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道歉,也不知道道歉有什么用处,正如同二十年来折磨她的是一个虚无的手势,一段早已消散的回忆,二十年来所受的折磨也毫无意义。
      烛光映在春田脸上,时不时跳动着,犹如死神温柔的呼吸。在一片静谧无声中,春田缓缓说道。

      “M16A1死了,汤普森。”

      汤普森的瞳孔骤然紧缩为一个点。瞳孔里的校准系统聚焦在面前的那一星寂静燃烧的烛火上,金色的焰心陡然间扩散开来,化作一滩滚烫的黄金,从流汁的蜡烛顶端浇了下去。汤普森隔着一片金黄的火星看见了M16A1站在门边,把散乱的头发绑起来,拿起衣帽架上的黑色西装外套,又伸手抄起靠在门边的黑色雨伞。
      手势,手势,又是手势,一个接一个的手势,一连串的手势。
      汤普森几近窒息。她再一次地看见,指挥官在一盏灯火之遥,命中注定般地朝她摆了摆手,然后轻而易举地说出了她往后二十年为之痛苦不堪的诀别。蓦地,指挥官消失了,那个手势也消失了。M16A1什么也没说,她就这么转身拉开门走出去了,连一句永别都如此吝啬。
      那些美好的仗她已经打过了,当行的路也行尽了,她信的道却仍然没能守住。她不要公义,不要冠冕,她明明什么都不想要。
      汤普森转眼间站了起来,方才的困倦样一扫而空,连软呢帽都没拿就径直朝门口快步走去。
      春田立即叫住她:“你去哪儿?”
      汤普森推开大门,恰好一道落雷贴地滚过,青白的闪电裂空而下,照亮了她的侧脸。汤普森的手指扣在门框上,微微用力。
      “在这里等着我,春田,这次,我很快就会回来。
      “你说得对,二十年只是个开始,还远不是结束。
      “但是任何人都别想再掠夺我,在下一个二十年到来之前,我被夺去的,我要全部都拿回来。”

      三藩的雨夜电闪雷鸣,行道树的枝桠不堪摧折,发出惨烈的呻吟。而汤普森仍然步伐坚定地逆风而行,日落区大面积停电,远远望去一片漆黑,没有一丁点光亮。
      M16A1的死带着神启般的示喻。
      是的,她之前来酒馆亲自递消息就足以说明一切问题。
      M16A1一定是因为那条消息才死去的。就和指挥官预见了自己不得不离开一样,M16A1也肯定是预见到自己必定因此丧命才特意到三藩市来见她的,正是因为知道自己要死,才故意装得稀松平常,让人觉察到了却无法开口横加阻拦——这种做法有效得过头,简直屡试不爽。
      汤普森的直觉如此,她便坚信如此。AUG说得没错,这二十年,她反复思虑得太多了,或许是人类社会对待人形太过苛刻,她竟然也被磨砺得心思缜密、甚至优柔寡断起来——可是,不应该这样,芝加哥打字机根本不是这样的枪。如今,她决定依据自己的直觉来采取行动。
      指挥官还活着。
      一定还活着。
      M16A1这么说了,汤普森这么相信了,那这就是事实。
      狂风席卷,暴雨扑面,然而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她。前面有她要打的仗,有她应行的路,有她信守的道。
      如此一来,谁也别想再挡她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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