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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远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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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晋语娟生得很美。
她那双明亮柔顺的眼睛,仿佛平静清澈里的一汪春水。
沈京初依稀记得她刚出嫁时的模样,红盖头下若隐若现粉嫩的面颊,头一次涂了胭脂的红唇像是勾人的烈火,偏偏飘出的却是端庄又规矩的言辞。
仿佛一个硬生生的框,把她圈在里头。
那飘红的盖头下面,再浓烈的妆容也遮盖不住那灵动的眼睛里藏着的羞涩。
纤细的身子轻的像是一片轻灵的叶子,在轻盈的风里误飘进了这深宅大院,就此被困在这里。
在这个寒冷的夜里,沈家的喧闹之中,沈京初拉着晋语娟的手站在暗影里。
晋语娟的眼睛好平静,依旧是那汪清澈的清潭,却是一片死水一样的眼睛。
那少女的羞涩和惶惑不见了,小鹿一般羞怯又好奇的眼眸黯淡了,只剩下她端庄自重的长嫂,站在黑暗里穿着寡妇的淡衣,平静地望着她。
晋语娟冰凉的手久久牵着沈京初,良久,轻声说道:“答应我,别做什么傻事。”
沈京初说道:“做傻事,也比什么都不做强。我不能坐以待毙。”
晋语娟忽然抬起头,那一刻,她死了很久的眼睛仿佛忽然活了似的,有什么火苗一样的东西从眼睛里一闪而过。
她颤抖着手,忽然问道:“你就好好的、好好的留在我身边不行吗?”
沈京初摇摇头:“他们不会让我留在这里的。他们会榨干我所有价值的,只要是我活着,只要我还有用。我必须要去做点什么改变这一切。”
晋语娟欲言又止,似是要说什么来劝沈京初,可是末了,她却只是收回了手。
她依旧是那个规矩又端庄的长嫂,良久,她黯然低下了头,摇了摇头,说道:“我好冷。我回去了。”
晋语娟犹豫了一下,又抬头看了一眼沈京初,说道:“你自己的事,你自己的命,你做主吧。”
她说完,在混沌的暗夜里转过身,消失在黑暗之中了。
沈京初满腔热血,想不清楚为什么嫂嫂这么难过,她有点不甘心地在黑暗里追了几步,大声说道:“我要是能做到,我兴许就能保护你了!”
良久,黑暗里传来了一声叹息,晋语娟苦笑着的声音传了过来:“你还真是、真是个傻孩子啊……”
沈京初有点烦躁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就溜回屋子里去了。
沈京初想,没有人相信我,也没有人了解我。
就连嫂嫂都不明白。她在这里困得实在是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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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沈海钟就被迫登上了征程。
他虽然不急着走,可是宫里却催他动身了。
沈海钟心想,为皇家效忠了一辈子,嫡子嫡女的一辈子都搭上了,可是谁能料想帝王家如此无情,最后还是让他沦为了一枚弃子。
京城在视野中远去了。
他这一生担忧仕途,把亲生骨肉都放弃了,好不容易才换来的富贵,竟然失去得这样容易。
就在沈海钟为他的仕途叹息悔恨的时候,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身后马蹄声渐渐靠近,一人骑马绝尘而来。
沈海钟以为是君王救他的圣旨终于来了,忙下了马车,正要朝北而拜的时候,沈京初从马上跳下来了。
沈海钟一愣:"你不好好在家呆着,来这里做什么?“
沈京初牵着马走过来,看也不看沈海钟一眼,漠然说道:“完璧归赵。”
沈海钟说道:“你什么?”
沈京初说道:“去蜀山,我跟你一起去。我活着,就有你一口气在,我能活着回来,就能把你好好带回来。”
沈海钟看着她那副自信的模样,半晌,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就凭你?”
沈海钟指着自己的小女儿,看着她那娃娃似的小身板,纵声大笑道:“你?你这小身板进去,不被那群虎狼吞吃殆尽了?”
沈京初见她父亲笑得实在是太过厉害,冷笑了一声,说道:“我自己做的决定,我自己承担后果。”
沈海钟伸手指着京城的方向,说道:“你回去吧,我可丢不起这个人,赔了女儿又折兵,我能被千古史书笑死。”
沈京初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咕哝道:“死到临头还要面子。”
她说着,又借力上了马背,转身走到队列后面去,说道:“你自己坐在马车里笑吧。”
沈海钟压根不相信她能帮上任何忙,说道:“你还是回去吧,你这一来,不仅拖我的后腿,等君上知道了,家里就要出事了。”
沈京初说道:“我在家中留了书信,自愿随父入蜀。我这一去,就是忠孝节义的好故事,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更何况,太子早就知道我是个麻烦,他根本不想真的娶我。我此去入蜀,若是回不来,君王家就可尽情写我随父入蜀的故事,宣扬他们想要的愚忠,又少了个麻烦,他们何乐而不为嗯?”
沈海钟一想,确实。
沈京初性子刚烈,她若做了太子妃,那太子府自然一日没有安宁之日。
若是他父女都死在蜀山,那还恰好成了尽忠的好故事,反而能救沈家一马。
可就是如此,沈海钟哪儿能看着沈京初骑在马上跟着一群男人一起走,他慌忙拉了沈京初的马,说道:“你快下来,跟父亲一起坐在马车里。”
他知道沈京初倔,赶是赶不走了,可是脸不能丢。
沈京初看着他那副生怕毁了名誉的模样,忽然觉得他是个可怜的人,被忠孝贞节捆绑了一辈子,就算是知道自己必死都不能得以解脱。
沈京初下了马,说道:“好,这可是你求我的。”
沈海钟生怕她再惹出变故,好言好语把她哄到马车里,说道:“你只要进去,别让人看见你,一切都好说。”
沈京初这才走进了马车。
沈海钟站在外头,看着他那倔强的小女儿,自言自语道:“愚蠢,愚蠢。”
他刚一进去,沈京初就说道:“我听说父亲年少的时候,书读的最好,去科考还考了状元。”
沈海钟想起少年时的得意事,不由得嘴角上扬,有了些许骄傲。
他正骄傲间,沈京初又说道:“这马车里闷得很,我在这里坐得不舒服,我还是出去好了。”
沈海钟好不容易让她坐下了,一听说她要出去,登时一慌,说道:“不行,你不能出去!”
沈京初悠悠的说道:“这么说来,父亲是想让我留在这里了?”
沈海钟急道:“当然!”
沈京初从容地说道:“好啊,西蜀路远,父亲给我讲讲兵法吧。不过你最好讲得认真点,不然我听腻了,我就出去抛头露脸了。”
沈海钟被她威逼,又气得没有办法,只得把一生的学识尽数倒出来,挨个讲给她听。
去西蜀一路上走了好几个月,沈海钟的嗓子都讲哑了,把能讲的全给沈京初讲了。
等到了西蜀,沈海钟执意要沈京初换男装,沈京初坚持不换。
沈京初说道:“我就是女孩,我没什么好羞耻的。”
沈海钟急道:“西蜀就是虎狼之穴,你一个女孩子,生得又俊俏,进去以后还不知道发生什么呢……”
沈京初冷笑着说道:“我能保护好我自己。我不仅自己选了来西蜀,我还选了要自由自在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沈海钟气道:“胡闹!你知道代价是什么吗!”
沈京初悠然说道:“谁要是想让我活得不自在,最好也考虑一下自己要付出的代价。”
那一刻,沈海钟简直有一种错觉,这个坐在他面前的少女压根不是他沈家的女儿,而是土匪窝里的小土匪,屠夫家的小屠夫,眼神之狠厉毒辣,哪里像是个深闺小姐。
就在这时,马车在蜀山前停下了。
父女两个还没下车,就听见马车外传来一阵哄笑声:
“皇帝老儿派来的瘦子竟然活着到了。”
“就那瘦子的体量,还不够我等塞牙缝的呢。”
又有人故意高声叫道:“沈丞相,快下车呀!我们还等着把你烤了吃了呢!”
沈海钟是个文人,从小就念圣人书,哪儿见过这个场面,当即吓得瑟瑟发抖,犹疑着不敢下去。
沈京初说道:“他们无非是故意吓你玩的,想必之前来的每一任使者,他们都这般吓唬。”
沈海钟坐在车上,哆嗦着说道:“你去看看,他们长什么模样,是不是真的像厉鬼?”
沈京初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沈海钟。
沈海钟让她下去看看,她坐着没有动。
沈京初平静地看着她胆怯的父亲,说道:“从小,父亲让我做这做那,我都乖乖去做。”
“父亲不让我学书,不让我习武,不让我学琴学棋,一心想把我养成个废人的时候,有曾想过今天的局面吗?”
沈海钟一愣:“你、你这个时候说这些做什么?”
沈京初笑着说道:“就在数月之前,父亲还说,我是一家之耻,早就该丢掉我。”
此时,外面刺耳的笑声越来越大,吵得沈海钟心烦。
沈海钟压低了声音,说道:“你难道搞不清楚局势吗!我们、我们现在被土匪包围了,你还提这些陈年旧事!”
沈京初平静地说道:“我当然可以替父亲下去看看,那些人到底是不是你害怕的恶鬼。”
沈海钟松了口气:“好,那就好……”
沈京初盯着他那闪躲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但是我有个条件。”
“你得来求我。”
沈海钟怀疑他没听清沈京初的话,愣了半晌,才问道:“你说什么?”
沈京初漠然说道:“沈丞相,卖女求荣,送子西行,口口声声指责我不受妇道、令家族蒙羞的时候,有想过这一天吗?”
沈海钟急道:“一家人,你说什么求不求的!”
沈京初悠然说道:“我不着急。毕竟就连您都能想出来,我要是不肯下树,就烧了树;您说这伙土匪,难到想不出来,我们要是不下车,就放火烧了车吗?”
她说到“烧了车”的时候,故意提高了声量,仿佛就是想让外面的人听到似的。
沈海钟慌忙说道:“好!好!爹求你,爹求求你还不行吗!以前的事情,都是爹错了,可是我是你爹啊……”
沈京初才懒得听他废话,她只是要沈海钟俯首认错罢了。
对于外面的那群土匪,她丝毫不惧,索性直接撩起帘子,走了出去。
只见车外的高山峻岭之间,站着一个身材高状脸色红润的胖子,倒也说不上他是肥胖,只是身高力大,肩膀宽阔,看起来好像一座小山。
那人大笑道:“皇帝老儿没送宰相来,倒是送了个娇小姐过来,给我们当媳妇儿了!”
沈京初看着那大笑的胖子,说道:“你就是那身量如恶虎、长啸能贯林的平楚山?”
平楚山拿着长矛笑道:“哟,小妞认得我。”
沈京初从容说道:“当然,你的大名我久仰已久了,我一直想问问,堂堂西蜀的小霸王,身高马大的七尺男儿,怎么在平谷雪一个病弱之人手下当小兵呢?”
平楚山脸上的笑容登时僵住了。
沈京初又说道:“既然如此,想必这位年轻首领势的手段必十分狠厉,她既然派你来接我们,你说我们队伍里要是忽然死了一个,她会抓住谁的把柄,说谁没做好事呢?”
沈京初说着,从袖子里亮出刀来,随手拉过一个车夫,将刀子架在他脖子上,冷笑着说道:“你说,我要是替你杀了个人,平谷雪是不是就揪住你的把柄,让你今生都别想翻身了?”
平楚山脸上的笑容凝滞了,问道:“你想做什么?”
沈京初笑道:“我啊,只是个没什么地位的弱女子。可是我父亲是君王的使臣,他理应得到你们的尊重。如果你现在不为之前说的话向他道歉,那就别怪我手下无情了。”
平楚山冷笑:“手下无情?对自己人?”
沈京初阴测测地说道:“我对自己人都能下狠手,更别提日后对你。你今日要是不道歉,以后我手下的冤魂,还不知道是谁呢。”
平楚山忌惮地看了沈京初一眼,又看了看那紧闭着门帘的马车。
平楚山心想,这个沈京初是个娇小姐,都如此狠辣,那马车里的使臣,必定要更加厉害。
于是,他一改之前的态度,走到马车边上去,恭恭敬敬地说道:“沈丞相,还请下马车,这后面的路,马车就不好走了。”
见马车里面没有动静,平楚山又说道:“之前我只是对你开个玩笑,我们西蜀都是这样的,要是得罪了你,我向你道歉。”
如此,沈海钟才下了马车。
他被吓得脸色苍白,勉力点了点头,甚至不敢说话,因为他一出声就露怯了。
平楚山被平谷雪压得死,见到病秧子就没好气,他认定了这世上的病秧子都是毒蛇,因而看到沈海钟脸色苍白,又见沈京初态度傲慢,立刻认定他是个厉害的主。
沈海钟战战兢兢走在前面,哆哆嗦嗦如履薄冰,对沈京初小声说道:“这可怎么办,你得罪他了,我们完了。”
沈京初抓住他的胳膊,扯着他往前走,平静地说道:“这就把腿吓软了?你虎狼窝还没进呢。”
沈海钟害怕地看了一眼身后像座小山的平楚山,害怕地说道:“圣人云……”
沈京初听他又要扯书本,就知道他是真的吓惨了。
沈京初说道:“你放心。”
“有我活着,就能保得住你一条命在。你是一国宰辅,拿出点堂堂使臣的气场来,别在小兵面前丢脸。”
沈海钟害怕地死死挨着她,双手害怕地藏在宽大的袖子里绞来绞去,哆嗦着无力地说道:“
“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