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
-
冬天的夜晚总是让人猝不及防。上车时天还亮着些，开到公墓这一点路，马上就暗下来了。还好街灯及时接过了日光的工作，灯光冲破干冷的空气，照亮人们脚下的路。
爷爷的碑在高一些的地方，车只能开一段路，剩下的要爬台阶才能上去。夜色渐浓，三个大人立在前面，聊着不知什么年代的事。走过街灯底下时总有许多白雾向上升腾，好像要把他们讲的事也偷偷摸摸泄密出去。
陈潜和王清阳走在大人们后面，也聊些有的没的。但他们知道，彼此的心里，都在努力回想起爷爷。
那是一个怎样的爷爷啊。陈潜总是在回想起他的时候心头融出糖水。他固执地认为，没有和爷爷生活过，就不能知道他的好。
爷爷虽然不是自己的爷爷，可对待自己依然那么好。有时甚至宠他多于王清阳。陈潜常常想，和自己的爷爷生活在一起，肯定没有和王清阳爷爷生活在一起有意思而温情。
或者说，更像“爷爷”。
爷爷是一个教书的，却并不死板。他会带着孩子们去钓鱼，这往往是暑假，是西瓜和莲子最好吃的时候。陈潜想起和爷爷一起去瓜棚里挑瓜，瓜农会二话不说切一个最大最甜的出来让他们尝鲜，哪怕有一个开着的瓜在边上。那才是真正的西瓜！皮不薄瓤是沙的，一口咬下去瓜肉脆生生自己送进嘴里，汁水淌了满嘴满身。一个夏天过去，每个人的衣服上都有了再也洗不掉的渍，替他们记着西瓜的香气。
买回西瓜爷爷就把它浸在井水里，装水的容器往往是一个红色的塑料桶。那种廉价又喜庆的颜色裹着半浮不沉的西瓜给幼小的陈潜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看见对面和他一起探头的王清阳脸上映衬着红色，而西瓜则显得绿得发黑。陈潜因此固执地觉得，黑皮西瓜是最好吃的没有之一。
陈潜曾经抱着狭促的小心思问爷爷，为什么不能只尝不买。爷爷看着眼里透出一股子机灵劲儿的小家伙，笑着给自己挂上了鱼饵。
陈潜看着爷爷远远抛出的鱼线，自己悟出了一个道理：放长线，钓大鱼。
莲子就更不用说了，去钓鱼的地方可以随便采来吃，但是爷爷说过要采多少吃多少，不能浪费。莲花和莲叶，却不能摘，除非他们自己断了。或是养鱼人说可以摘才行。
“因为底下都是藕，你把上面的摘了，下面的藕就死了。”
爷爷不像其他大人，他会耐心回答陈潜的问题。他不会只说“叫你别摘就别摘”的话，他从来不会这样。
“你的包重吗？”王清阳开口。
陈潜这才意识到，他们沉默着走了好一段路。他摆摆手：“这算什么，我当年可钓起过十斤重的大鱼。”吹嘘得自己都有点心虚。
“噗。”王清阳只是笑了，没有揭穿他。
“就快到了！”王叔在前面喊了一句。“来了！”两人齐声回答，加快了前进的步伐。
摊开餐布，抖平每一个褶皱。外婆做这件事的时候，眼神近乎虔诚。芳姨把碗筷分给大家，不过第一只碗自然是摆在碑前的。
饭菜拿出来还是温热的，闻到香味陈潜才发现自己很饿。他转头去看王清阳，他正在看爷爷的照片。
“方方正正的一张，好小啊。”王清扬听见陈潜的声音也不回头，闷闷的说了一句“嗯”。
可能是饿的，今天的饭菜被席卷一空，大家还吃的不尽兴。大概是人吃饱了自然会开心起来，陈潜搭上王清阳的肩，大剌剌地说：“阳子，你说爷爷把自己的碑造这么高，是不是想一览众山小啊？”
“不知道。”王清阳用头撞了一下陈潜的肩，想起十年前的那个午后。他依稀记得那是一个晴转多云，最后还下起太阳雨的午后。
这个墓碑的位置，就是那次他和爷爷一起来挑的。
爷爷并不会开车，所以那次他们全程都是走上来的。当然了，不是十年前的今天还要再早些，还没放寒假。爷爷特地把他从幼儿园接走，他是被老师从午睡中摇醒的。
没有叫上陈潜，也没有告诉爸妈。这是和他王清阳的私人会谈。小小的王清阳很兴奋，但是他也想起来，妈妈说爷爷生病了，不能让爷爷操心。可是爷爷的状态看上去很好，神清气爽，精神抖擞。
那天他们聊了很多很多，大部分王清阳都不记得了。只是那种偷偷逃出学校的感觉，至今铭记于心。有时候爷爷笑着说天气不错，有时候爷爷用淡到听不出忧伤的声音，讲他年轻时的故事。事实上，王清阳曾梦到过几次。可是每次在梦中鲜活如昔的言语，醒来后却无论如何记不住了。他痛恨自己年幼时的印象，太模糊不清。
“以后爷爷就要住在这里了。”“哪里？”“就这里。”爷爷指指那边的一块碑，随便指的。王清阳认真记下了方位。
“我能和爷爷一起住吗？”“那可不行啊，哈哈哈。”“那我要经常来看你。”“不用经常，偶尔来就够了。”爷爷摸摸他的头。
“清阳啊，你要明白。不管怎么样，爷爷都会一直站在你的背后。”“一直站在那里？”“对，一直站着。”
“以后你可能会遇上很多事情，但是你决不要自己先怕了。好比路上遇到一只恶狗，你可以瞪着它，用石头打他，却不能转头逃走。
朋友有困难，要帮助他。不过你最好要自己先安全起来。为了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要勇敢又坚强。清阳，爷爷最难过的，就是不能看着你和陈潜好好长大了。
不过你放心，爷爷永远支持你。永远爱你们。”
王清阳不很懂，不过他直觉这是很重要的话，所以认真地记下了。“爷爷，那我可以和陈潜一起来看你吗？”“当然行了。”爷爷看着远方，看着好像要西沉的太阳。
“清阳，爷爷还有一件事要你答应。”
“你要替爷爷好好照顾陈潜和外婆。”
“小潜不懂事，你要教他。”
“……”
“为什么啊，爷爷？”
“你还太小，”爷爷苦笑了一下，
“不懂的。”
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这段记忆异常清晰。
王清阳转头望向一贯风风火火的外婆，他想，他大概是明白些什么的。
王清阳转头，是山下的一片万家灯火。真好啊。王清阳望着点点光影。城市里的人应该都沉浸在过年的喜悦中吧，他禁不住想。山风吹过，扬起他的头发，头皮有些凉嗖嗖的。
“好看吧。”陈潜的声音懒懒的，草还叼在嘴里。
王清扬看着陈潜，看不分明的侧脸。周围的灯光都晕开在陈潜的边缘，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和他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已经不再是那么小小的一个了。
“嗯？问你呢！”
“嗯，好看。”
陈潜拍拍屁股站起来，破坏了艺术的格局，又呸的一声吐掉了嘴里的草，收拢外套。“走吧，这里风大。”
王清扬心疼地回想了刚刚好不容易有点帅的陈潜，又头疼地看了看眼前的厚脸皮，没回话，转身就走了。
回家的路途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大年初一的夜里，郊区的公路上几乎没车，空空荡荡的，有点儿冷清。陈潜看着车窗外掠过一盏又一盏路灯，明明在前行，又好像经历的一模一样的路程。
外婆很快在座位上睡着了，呼吸声时重时轻。车载电台里放着某首不知名的曲子，不是英文也不是中文，莫名缱绻，沙哑的女声抚慰着车上所有的耳朵，一时间默默无言。
“我没想到新年的第一天，他们居然没放《好运来》。”陈潜熬不住挑起话头，跟王清阳咬耳朵。“诶，你说这是哪国语言？怪好听的。”王清阳接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陈潜凝神听了一会儿，又悄悄说：“可能是法语。”
“为什么？”“说不上来……听着像。”
王清阳有些狐疑：“你听过法语？”“没，但是我觉得它是法语。”陈潜可能自己也被自己莫名其妙的感觉昏了头脑，没再说话。
歌曲进入尾声。这首歌带来的安宁与平静让王清阳飘飘忽忽在感伤着什么，他需要点实际的东西来打破幻想。这么想着，他把头叠在了陈潜身上。
陈潜以为王清阳也睡着了，乖乖坐好没敢乱动，任由他把自己当做人肉靠垫。
正当陈潜也快进入梦乡时，车子停住，开始倒车了。陈潜用没被压住的手揉揉眼睛，刚打算叫醒王清阳，躺在那里的人却自己坐了起来，还扶了把眼镜，喊醒了外婆。
丫的，你没睡啊？！被枕麻的胳膊哭丧着喊冤，陈潜下车活动活动筋骨，打了个哈欠。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七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