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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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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衍大模大样地站在门前,既不鬼祟,也不偷摸,还跟路过的管家打了声招呼。
门可隔音,但这么近的距离,一副木镂纸糊的东西也起不了太大的作用,除了个别话是耳语之外,其它一概听个清清楚楚。
顾衍生下来时本该是身份高贵的长皇孙,谁知不过短短几月之间,宫廷当中天翻地覆,他沦为罪臣孽障,倘若不是顾桥一力袒护,他连祖宗都认不得,不配姓个“顾”字。
十七年,白驹过隙,一梦之间。多少人提起那一天还是会战战兢兢,左右环顾,生怕溅到半点灰烬里未灭的火星。
而这些人里,最该讳莫如深的就是这里外三个姓“顾”的皇叔皇侄和臣子。
他们要么是得利者,要么是获罪者,要么是搅弄浑水者,有一个算一个,都非清白身,但顾砚成此刻却将这事儿拖出来鞭尸,刨自己的祖坟,嘴上还不积德,难不成这皇帝当久了,还能助长找死的心?
只听里面沉默了一阵,又有了新的动静。
首先是“咚”的一声,继而是顾砚成的痛呼,他声音里带着委屈道,“阿桥欺负我手无缚鸡之力!”
顾桥干净的僧靴正落在顾砚成的眼前,这足下既能踏出莲花,也能蹚过血海,却始终踢不死顾砚成的贼心。
和尚淡淡的眉目向下,冷笑一声道,“陛下客气了,以你的本事,缚鸡太过大材小用,缚熊缚狮缚象你但可一试。”
顾桥始终想不明白,他一片赤胆忠心可昭日月,就是往上溯三代,他顾家也没出过这般根正苗红不恋权贵,不想篡位的好男儿,可是他带出来的孩子一个个都怎么了?好似从顾砚成这里就出了差错,皆是些狼子野心之辈。
顾桥这心里话其实不全对,他辅佐的这任皇帝不仅狼子野心还是个十成十的见色忘义之徒。
顾砚成只是摔坐在蒲团上,并不要紧,他也不打算站起来,只是盘着腿撑着头,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盯着冷漠的和尚道,“阿桥知道最近宫里有个传言吗?”
不等眼前人回答,顾砚成又道,“那传言说我是个野种,并非先帝之子……”压抑的话锋一转,他好像并不在意的耸了耸肩,“想也是,先帝那副尊容,能生得出我这般天赐风流的人物?”
“……疯子才生的出疯子,看来先帝晚年疯的不够彻底,还比不上你。”顾桥声音发紧。
从来帝王家是是非地,这种话一旦说出来,必然引得各方势力涌动,不是查证,就是粉饰,顾桥是有病在身,却非聋哑之人,更何况这些声音有意送进他的耳中,想不听都难。
那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十七年前太子造反之后,顾砚成被迫登位,而那时先帝尚未亡故,大势所趋之下成了权力架空的太上皇,甚至搬出帝王寝宫,住进了渺无人迹的东庭。
先帝在那儿发了疯,日日大喊顾砚成是野种,是谋他皇位的野种,是龌龊的鲜卑人为吞后楚疆土埋下的祸根。
彼时,顾砚成才六七岁,连皇位是什么都云里雾里,这话也就自然无人当真,有心者只遣汤药往先帝的肚子里灌,灌不死也要堵上他的疯言疯语。
可而今不同了,顾砚成二十有三,就算表面荒唐,暗地里雄心壮志也生了气候,更是后宫无妃,膝下无子,滋长不出十几年前的哗变来……后楚皇位上坐的只能是一件有弱点的摆设,而不是现在的图谋天下者。
“有人借此传言生事,你就添柴加薪,顾砚成,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顾桥这得道高僧的模样着实装不下去了。
他怒气攻心,振袖道,“后楚国内还不够乱吗?你们这些人关起宫门来自相残杀不好么?牵扯到鲜卑,就牵扯到后楚江山……你当鲜卑还是几十年前不成气候的散兵游勇吗?”
几十年前的鲜卑不过边陲小国,需要依附后楚而生,可而今鲜卑先吞柔然又驱匈奴,实力之强,风头之盛,已敢觊觎后楚津边六城,其主拓跋言更是骁勇善战,无往不利。
顾砚成利用这么个凶器来逼暗中之人现身,恐怕最后只有两败俱伤一途。
“阿桥怕吗?”顾砚成笑眯眯的脸上写满了“不知悔改”四个大字,他又道,“兴许我真的是鲜卑野种呢?”
“这话你若要当着我的面说,便该削了我的王位,夺了我的兵权……”顾桥望着他,“否则,你就是想要我的命。”
“我不要你的命,要你的心。”顾砚成这话尚酝酿在舌尖没有吐出去,忽然又有人唤门。
顾桥这间王府虽坐落在闹市之中,但长期疏于照管,加上里里外外占地颇大,陡然看上去虽不似荒园,却也与之相近了。
他身居要职,本该结亲攀附者无数,门庭不至寥落,可顾桥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和尚,身边又紧跟着一个帮他料理麻烦的傅玉生,几乎达到了身旁十里,除了顾砚成连鸟都不见落的地步,所以还有人敢来唤门,简直稀客。
“长安城中,一片檐下能站十个达官贵人,所以不管来的是谁,你这个样子出去,非得引起猜测诽谤不可。”顾桥的头随着敲门声发涨,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全身的热气好像都聚集到了脸上,故而指尖发冷,腰腹之下更是如堕冰窖。
但顾桥同样知道自己撑得住。
生死关前徘徊了无数次,他已经将自己的极限摸了个透彻,只要在这条线周围,他就还有精力去同这些人斤斤计较,争尺长寸短。
其实话说的再绝情,顾砚成也是他拉扯长大的,前方风雨再狂,撑得住一天就是一天,未能护得赤子之心,至少还一个海晏河清。
来的人名叫夏云舒,他刚至不惑,脸上皱纹都不显,位高权重却不着官袍,而是一身素色的便衣,端庄而风雅,但夏云舒的眼睛非常锐利,目中锋芒毕现,又与风雅格格不入。
夏家是后楚的氏族之一,权倾朝野,夏云舒当年更是武状元文探花,至今长安城中风头无双,就算做个一品大员,他也可身兼文武两职,可这些年,夏云舒却始终停留在禁军统领的位子上,不肯再近一步。
因为他是顾砚成的亲舅舅,亡故贵妃夏云瑾的长兄。
顾桥这才缓缓吐出了一口气,他的脸又变得煞白,胸腔里的血腥味直涌到了喉咙口,被他强行压了下去,顾桥手中握着佛珠,微微垂目道,“天色将暗,夏统领来我府上何事?”
“找人,”夏云舒正立在顾桥面前,与他隔着宽大的半扇朱门说话,“我知道他在你这里。”
夏云舒的身上总是有一种内敛的压迫感,但人并不阴郁,像是嵌满珠玉的宝剑藏在契合的鞘中,只得一线天光。
倘若不是顾桥主外,夏云舒安内,顾砚成也不可能这么多年还安然无恙。
“阿弥陀佛。”顾桥虽不否认,却也不愿放夏云舒进来。
就算此人身上没有藏着阴谋诡计,难保这条街上的眼睛都是干净的,朝臣密会这件事可大可小,此时宫中形势严峻,丝毫不可大意。
“我有个问题要问他,不过你在,问你也是同样。”夏云舒又道,他眉头一皱,“鲜卑刺杀之事是真是假?他可有受伤?你可有受伤?”
“是真,两者皆无碍……近些时日朝中要乱,你比我繁忙,夏统领保重吧。”顾桥话一说完,大门便照脸阖上了,差点将夏云舒凑近的鼻子撞个粉碎。
“……”哪里得罪他了?
其实顾砚成很大一部分长的像他这位亲舅舅,尤其是眼睛与下巴,只是夏云舒更偏向于中正平和,而顾砚成则着实似个妖孽,目光收敛起来的时候,见之如陷万丈深渊,加上这人不安分,一个劲的算计自己。
顾桥修行不够,远远达不到“阿弥陀佛”的水平,所以夏云舒纯属是被迁怒的无妄之灾。
“砰!”
前头刚打发完,家里却又闹翻了天。管家李沐倒是颇识时务,一看势头不对,赶忙来找自家王爷,他白白胖胖的脸上一副“都是祖宗,您看着办”的表情,波澜不惊地禀报道,“大少爷和小少爷在过招,您要不要去劝劝?”
大少爷指的是顾砚成,小少爷指的是顾衍,而这个过招则很是凶猛,颇有点你死我亡的气势。
王府很大,还有个可供几十人人演练的校场,挨在花园后头。
顾衍很会挑地方,知道此处再大的动静街上也听不见,所以才铤而走险,想趁今天以报父仇。
他虽然年轻,却并不是个冲动的孩子,相反,他们顾家尽出些心思深沉的人物,顾衍忍辱负重的本事远远超过他这个年纪,连顾桥也闹不明白……倘若想报仇,再等几年,等他羽翼渐丰时动手不是方便的多吗?何苦找这份不痛快。
校场上,顾砚成上蹿下跳不亦乐乎,他的身法极其精巧,顾衍每每像要刺到他时,却都是贴近他的衣袂滑开,末了,他还蹭到顾桥身边卖乖道,“阿桥,他要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