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衾》北有渔樵

16、第十六章

　　不学无术四个字用在夏逢左的身上，都有点玷污了，这位出身极好的世家公子打娘胎里就缺德，近几日看上了一个戏班的小姑娘，威逼利诱将人拐进了府里。
　　这姑娘据说是班主的女儿，所以破例能在台上唱戏，唱的还是老生，性情自不同于一般女子，夏逢左图个新鲜，又贪美色，自然万事迁就着。

　　今晚上这小妮子性情刁钻，非要在卧房里玩些情趣，为防误伤，夏逢左也就把这些保命的玩意儿全关上了。

　　灯一亮，顾桥瞬间与眼前的蒙面人打了个照面。
　　“妖僧！”那蒙面人眼见刺杀的大好机会就此流失，忍不住骂了一声。
　　他露出黑纱的眼睛十分年轻，至多也就十来岁，但刀法异常的老道圆滑，纵有些许不足，同龄人中亦是翘楚。

　　顾桥惜才，更何况夏逢左的确该死，是自己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保他一命，自然不能再累这少年人被抓。
　　当下，顾桥喝一声“还不快走！”，旋即如鬼魅般避开横冲直撞的暗器毒汁，照着夏逢左方才的姿势又逆转了机关，夏逢左胖乎乎的手上忽然落下顾桥冰冰凉凉的指头，登时惊得“哇哇”乱叫。

　　那少年明显愣了一下，既想不明白眼前的和尚到底是敌是友，又不甘心放弃今日这大好机会，他手中长刀刚挽了个半弧，顾砚成便忽然从他背后闯入，拽着领子将他抛了出去，少年猝不及防地撞在门框上，这才发现外面已经灯火通明，现在不走，怕是再也走不掉了。
　　“姓夏的，你给小爷等着，小爷还会回来取你狗命的！”少年翻身跃墙，话说得气势汹汹，人跑得也气势汹汹。

　　也就在这转瞬之间，整个州府衙门已经被团团围住，不伤人的情况下，顾砚成和顾桥想走也走不了了。

　　“阿弥陀佛，知府大人没事吧？”顾桥见那少年已经逃脱，马上换了一副慈眉善目的笑脸，他双手合十，挨坐在夏逢左的身边道，“方才可真是凶险啊。”
　　“……”夏逢左白嫩的手上还留着五道青紫，就是顾桥刚刚压出来的，这和尚怕不是千年的胆子成的精，人赃具获还敢嬉皮笑脸。

　　“通通抓起来！”惊吓之后回过神便是更加难以遏制的暴怒，夏逢左一声令下，顾桥和顾砚成通通成了瓮中之鳖，一并下放到死牢之中，跟他们搭伙的，还有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戏班小姑娘。

　　那小姑娘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纱衣，放在别处就叫伤风败俗，可惜在牢狱里顶多算个衣裳褴褛。
　　夜深露寒，她看起来并不冷，甚至有种出乎意料的镇定，闲庭信步的不像是蹲牢房，反倒像是进了自家后院——这是吃了多久的牢饭吃出这么个宾至如归来？

　　除了夏逢左的卧房，这监狱里头显然也经过了闹腾，有不少刀剑的痕迹，甚至还有新鲜的血渍，看这副加强戒备的架势，恐怕还让人得逞了。

　　“姑娘，”顾桥与她只隔着几根木头一层空气，说话都不怎么费力气，他道，“今日府衙里来的人你都认识吧？”
　　“大师如何称呼？”那小姑娘假寐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来，上下打量了一番顾桥，“我姓柳，柳青青，唱戏一般，看病还行，乃是一介江湖人，见你燥色入骨寒气溶血，怕是命不久矣。”

　　“呸呸呸！”顾砚成听着他两说话，忍不住也参与进来。
　　他平生最听不得别人说顾桥命短，这要是在太医院，少不得又是“拖下去砍了”，他道，“我哥福泽深厚，长命百岁。倒是柳姑娘，你可曾想过你的人刚刚劫过狱你又陷了进来，夏逢左更是毫发无伤……今晚你们想做的事无一达成啊。”

　　“那两位想做的事就达成了吗？”柳青青笑道，“既然都做了邻居，这位壮士何必咄咄逼人？医者说话难听乃是情理之中，我为大师诊病更是分文未取，实情而已，壮士何不早作准备。”

　　“……”顾砚成眸色一暗，无论多么汹涌澎湃的感情最终淹没在双瞳之中，他不动声色的“哼”了一声，又聋又哑的装起死来。

　　“贫僧……法号无忧，”顾桥见他两终于把话聊死了，这才接着道，“姑娘说自己是江湖人，不知跟夏逢左有何恩怨？这牢里原本关着的又是什么人？”
　　“大师，你知道夏逢左在任上做了多少孽？”柳青青问，“这里面随便一桩都够他抵命十次了，我们想杀他很稀奇吗？”

　　这位柳姑娘长得的确很好，朱唇杏眼，肌肤胜雪，就算经过了一夜的折腾，在这么个破烂潮湿，充满腐臭气息的牢房里，她都能一尘不染，仿佛泥泞里开出的莲花。
　　只可惜她还有颗极苦的莲心，所以说话缺德，看人有病，不相信一个短命和尚能渡人渡己。

　　“……”顾桥这才发现是自己一直以来误会顾砚成了，天底下果然有比他更难相处的人。

　　“和尚，你把手伸过来我看看。”就在顾桥决定眼观鼻鼻观心，也加入装死大队的时候，柳青青却忽然开口道，“你这病十分稀奇，倘若是寻常人，娘胎里就死了。”
　　“阿弥陀佛。”顾桥纹丝不动，他苦笑道，“贫僧既然没死，姑娘又何必问这么多呢，我们各退一步好不好？”

　　“和尚藏着掖着这般不坦率，可见这病来的蹊跷，要我不问也行，那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柳青青总算来了精神，她挨着墙壁坐直了，撑着下巴笑眯眯的瞧着顾桥，“大师有一副好皮囊啊……你那么好的本事，今夜潜入府衙该不会就是为了救夏逢左吧？天下间可有这么巧的事？”

　　处处被人占尽先机，顾桥却并无半分慌张，他念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出家人慈悲为怀，既然看见了，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鬼话连篇。”柳青青见顾桥没有说实话的意思，好歹还记着一些“医者仁心”，没再继续咄咄逼人。

　　一时之间，死牢里只听见喊冤的，咒骂的，还有嫌命长拿头撞墙的，闹闹哄哄，看这架势，不像是在人丁寥落的死囚牢，倒像是个按斤卖命的屠宰场——唯角落里有个一袭青衣的读书人端正坐着，也不说话，也不观望。

　　顾砚成留意了他好一会儿，怎么猜都觉得此人必是邱云聪无疑，倘若不是当地父母官，谁被下到牢中候斩还能揣着这么大的官架子？

　　“邱大人，邱大人？”顾砚成所在的牢房离他最近，正是一个斜对面，邱云聪听见有人唤他也不理睬，面前还放着一大碗剩余的饭菜，看样子像是个修仙的高人。
　　可惜他这仙继续修下去，还没得道就两眼一翻撒手人寰了。

　　“邱大人，我是昌木县的县民，住在刘家村，那儿的李鹤是我表兄。”顾砚成顺口就扯了一个谎，加上这一身朴实无华还不合身的衣服，倒有几分像庄稼人。

　　邱云聪心高气傲，但在这儿关久了，心里还是惦念昌木县，加上夏逢左无缘无故加重赋税的事情，收成期越近，他这心里越是忐忑难受，乍闻此言，眼皮突突跳了两下，赶紧问，“县里一切还好吗？小友是因何事入狱的？”
　　“县里暂且无事，但大人也知道，过段时间怕是连饭都吃不起了……我与家中兄长结伴来州府讲道理，正撞上有人行刺州府大人，就被一起抓进来了。”顾砚成嘴里怕是没一句实话。

　　“两个庄稼汉好俊的身手，”柳青青在一旁凉薄的嘀咕，“你们想走怕是没人拦得住。”
　　“阿弥陀佛，姑娘嘴下留情，”顾桥轻声道。

　　“和尚，你该吃药了……你这病只能靠内力和药物强行撑着，若不出所料，你入州府衙门时服过药，所以才能拖到现在，”柳青青见他面色白中泛青，周围森寒之气更甚，皱了皱眉，忍不住又道，“单靠内力，你拖延不了多久。”
　　顾桥苦笑，“贫僧何尝不知，可药囊丢了，怕是丢在知府大人卧房中了。”

　　夏逢左房中的机关陷阱精巧绝妙且杀人如麻，必是重金聘请江湖中顶尖铸造师耗时布置的，顾桥只是运气好，在机关运转的一瞬间冲到了夏逢左身边，所以才毫发无伤，可装药的布囊乃身外物，断没有这么幸运。
　　最好的情况也就是保持完整，但也说不定灰飞烟灭了。

　　“和尚，让我给你诊脉，你这样下去会死的！”柳青青恻隐之心动了动。
　　顾桥说到底是为了救她的同伴才冒险穿过机关的，不救他，到显得自己丧心病狂了。

　　“姑娘想要救我也行，”顾桥轻轻笑道，他连呼吸都是冷的，说话声音有些低，因而正与邱云聪“叙旧”的顾砚成并未察觉。
　　他向柳青青处走进两步，又道，“但贫僧有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