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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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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卑可汗名唤拓跋言,乃是名副其实的一方霸主,远非顾砚成这样的黄毛小子可以比拟。
就在后楚内院失火的这几年里,鲜卑已经飞速的壮大起来,可以说是文武并蓄,乃至足以与现在的后楚相抗衡。
而津边六城矗立在两国之间,隔山阻水,城内是沃土与绿洲,城外则是贫瘠与荒漠。所以自古以来,鲜卑都觊觎着后楚的津边六城,但凡发现一点可乘之机,便会举兵来攻。
数月前鲜卑曾被顾桥击退了一次,乃至斩其大将,本以为他们会就此消停一段时间,结果宫里一出事,拓跋言的心又痒了,暗中调动兵马,想借此机会再行偷袭。
边境形式严峻,顾桥比谁都明白,可他也知道自己这副身体倘若不养好八分,这一路颠簸说不定就死在马背上了,到时候救急未曾救成,反而自己成了拖累。
等把尸体拖到边境再发丧,顾桥想都知道自己的模样必然肿胀发白,整个城防军的士气都不用敌人来攻,自己先垮了一半。
佛前余香袅袅,顾桥的心思随着手中木鱼逐渐走远,等回过神来时,他口中已经从《心经》念到了《往生咒》,听得了然和尚有些汗流浃背,生怕王爷一个不小心就将自己超度了。
了然和尚七十有八的高龄,乃是得道高僧里最平易近人的,对自己也没什么约束,护国寺中晚课时间长,他老人家耐不住饿,正用白粽子沾着糖往嘴里送。
“……吃吗?”被顾桥的眼睛一盯,了然和尚心虚的将粽子递出,“早上才裹得,还新鲜呢。”
护国寺香火鼎盛,又吃皇粮,所以不缺钱花,连裹粽子的糯米都是贡品,成色极好,细腻柔软又有嚼劲,只需一点绵糖就能调出味儿来。
可惜顾桥连喝了几天汤药,胃里都是苦的,什么好东西吃在嘴中都糟蹋了,他便笑着摇了摇头道,“师兄,你吃吧。”
了然和尚乃是护国寺里不修边幅的方丈,本该高出顾桥至少两个辈分来,可顾桥身份高贵,所以只称了然一声“师兄”。
他又道,“师兄,此时端午已过,寺中哪里来的粽子?”
“端午包粽子用的是新鲜箬叶,现在包粽子用的是煮软的竹叶,所以无碍四时,想吃便吃。”了然和尚是长安城里最厉害的讲经大师,单单给他一个“僧”字,他都能讲出花儿来,曾一度说的天子脚下盗匪绝迹,杀人放火者忙不迭地认罪,今日却装糊涂装的顾桥不明所以。
顾桥道,“师兄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现在已近中秋,该是吃月饼的时候了。”
“我不爱吃月饼。”了然和尚同顾桥大眼瞪小眼,沉默了半晌方道,“师弟啊,我问你……倘若后楚当真气数已尽,你会从此退隐,不问世事吗?”
“……我心中不净不舍,恐怕不能。”顾桥被了然和尚吓了一跳,不知为何从吃粽子还是吃月饼的日常琐碎跳跃到了国家大事上。
又闻了然和尚道,“国亡国兴是道理,端午中秋也是道理,怎么只许师弟偏爱圣上,不许和尚偏爱粽子?”
顾桥默然,只当听不懂这番话,低头可劲儿瞧着膝盖底下的蒲团,仿佛能从针脚上钻研出个“不偏爱”的法子来。
“师弟虽未正式出家,但也皈依我佛这许多年,至今仍没个法号吧?”了然忽然问。
“是……”顾桥比之方才更加恭谨。
“按道理师弟应从‘了’字辈,但和尚不关心辈分,只关心师弟尘缘未尽,不宜从‘了’字,和尚贪个便宜,从小弟子中给你找一字,法号‘无忧’如何?”
了然大师一边啃着粽子,一边信手捏来,导致这法号怎么听怎么像临时起意,未曾经过慎重思考,顾桥迟疑了一会儿,便又听了然道,“师弟心头压着的事太多,所以无忧最难也最易,放下即可成佛,比我们这些庸庸碌碌之人实在是强多了,阿弥陀佛。”
“不不不,师兄你谦虚了,你现在这架势离佛也差不多远啊。”顾桥心里诚惶诚恐,因他发现了然和尚每句话里都有个圈套,往下一栽,就栽进了佛法无边里,比他用来对付顾砚成的手段高超多了。
“后院客房已经让僧人打扫干净,师弟但可住下,只是僧人也有六根不净者,若有什么事冲撞了师弟,还望师弟不要见怪。”
了然和尚已经将一枚粽子就着白糖啃了个精光,一点不肯浪费似的,又沿着筷子上下嗦了嗦,“糯米精细,百姓饿殍,师弟若有闲工夫可去京城的东边看看……和尚年纪大了,晚课也熬不动,先睡觉去了。”
“送师兄。”顾桥双手合十盘坐在蒲团上,身子未动,目光追随着了然和尚离开。
方丈这健硕挺拔的身子骨,来去如风的腿脚,实在看不出“年纪大了”这几个字,十有八/九是为躲懒。
顾桥所住的客房是护国寺中最近佛堂的,加上顾桥的病尚未痊愈,所以晚课进行到一半,他也被寺监轰回去休息了。
走上几步路,不消时便到了客房,顾桥隐隐还能听到木鱼和诵经声,但并不打扰睡梦。
经过这么多天的身心消磨,顾桥的病情虽说在一点点的好转,但也着实好不到哪里去,喉咙里总是会泛出淡淡的血腥味,头疼更甚从前。
顾桥再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
是夜,顾桥浅眠,钝钝的疼痛就像是有人拿着凿子,认真而执着的凿他头顶,伴着一阵尖锐的刺疼后,顾桥猛然醒了过来。
客房的窗户半开着,宁静祥和的月光铺散在窗棂上,似一层淡淡的雪,而房间里除了寺庙惯有的檀香,还混入了一点点千金难求的水沉香,味道深沉炽烈,不用想,顾桥就知道是谁家祖宗又上门了。
“……宫里呆着不好吗?”顾桥沉默了良久,实在受不了暗中那人的目光,这才终于开腔道,“你也别总是翻墙出宫,再闹出上回的事来。”
“可是偌大寝宫,连看着我长大的沈和也可被人收买,我实在孤单,一灭灯,就想你了。”
顾砚成恬不知耻地趴在顾桥床头,离得如此之近,两人呼吸交缠,几乎连眨眼时的睫毛都要撞在一起打结了。
顾桥无奈的从床上爬起来,刚要伸手揉眉心,就被一双微凉的指尖代替了。顾砚成姿态暧昧的帮他缓解头疼,这套指法兴许是从徐太医那儿偷师来的,治标不治本,但多少让顾桥舒服了许多。
禅房中有灯长明,故而交缠的身形倒映在窗户纸上,刚下晚课的弟子们都撞见了。
“这这这,佛门净地成何体统?”寺监了空看不见屋内的情境,而窗上的影子又有不少夸大的成分,一时不免瞧得脸红脖子粗,既羞且愤地抄了禅杖,就要进去“捉奸”。
“你故意的是不是?”顾桥半眯着眼睛问,“这个时候来找我,准得让我那群师兄师侄们误会了……长安城中早有传言,说你对我图谋不轨,砚成,怎么个图谋不轨?”
“阿桥还问?”顾砚成苦笑道,“我自小到大,表现得还不明显吗?连李念行多半都看出来了,他们就怕阿桥同我一般感情,所以才知道稍敬我三分……”
“也没看出这三分来。”顾桥打断他,“砚成你生在宫里长在宫里,自幼身边虎狼环饲,为了搏一线生机,你习惯了汲汲营营,根本没有太多的心思能够放在治国上,因而不知民生多艰……以此为标准,是你或其他人都无区别,皆是为了权力不惜代价的昏君。”
“可我与他们到底不一样,”顾砚成笑道,“我身边有你。”
“我又能陪你多久呢……”顾桥轻轻叹了口气,忽又想起佛前了然和尚的一席话,便道,“既然来了,明日就随我去长安东郊看看吧,兴许有所收获。”
这厢说话的人尚无察觉,外面的寺监了空已经要杀到了,小弟子们一边好奇何为人间情爱,一边又害怕寺监的禅杖殃及无辜,纷纷往后缩了缩。
院中小路是人踩出来的,和尚有理有节,这路离院子尚有一段距离,只是长明灯下投出的身影巨大而招摇,分明是顾砚成存心的炫耀和误导。
屋中君臣有度,最多也只是一人心思旖旎,屋外却看来相当的两情相悦,都快纠缠不清了。
“阿弥陀佛,了空师弟啊,为何发这么大的火?”了然也不知何时出现的,撩起的袈裟扎在腰间,膝盖往下全是泥,手上正提着几根鲜嫩的晚熟藕。
原来累了困了全是借口,他老人家只是想趁机去做贼,这么大把年纪,池塘里摔一跤,弄不好省了修行,直接上西天见佛祖了。
“师兄,你自己看!”了空对住持这副出格的打扮已经见怪不怪了,他道,“佛门清静之地,王爷竟有如此行为,真丢了我护国寺的脸……”
“师弟!”了然喝阻了他接下来的话,声音一沉又道,“人间相知本就稀少,出家人只盼施主各个能得欢喜,何况情爱本是无垢之物,怎么落到佛前,就成了说不得做不得要不得?”
“师兄……”了空握禅杖的手松了松,无奈苦笑道,“可孩子们到底年少,这影响也……”
“我摸了些藕,反正晚课也下了,想回房睡得尽量绕一绕,若饿了的,随我去厨房……都散了吧,没有什么好看的。”了然并不因此上心,“师弟,护国寺不强留人,倘若今夜有谁凡心生尘,但可还俗,在别处礼佛或此处礼佛又有何不同?可是因长安脚下地皮贵?”
“师兄!”了空越发无奈,轻轻应了声“是”,这才打发了今日的围观者。
由此看来,了空大师也算立地成佛的典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