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等生命》半白唐

1、虚假的人

　　车穿过光与影，在空旷的的长街驰行。
　　路灯橘黄色的光一次次把出租车橘黄色的漆层照亮，又一次次使它归于黑暗。
　　江诗琳垂下眼帘，收回看向窗外街道的目光，任流光轻浮。
　　避开了光，也避开了思绪——她不该想这么多的，对，她不该多想的。
　　诗琳，别想那么多了，都挺好的。
　　虚假！
　　她仍记得，她坐在棕漆尚干不久的木椅上，漆油刺鼻的气味让她不由得拧紧眉头，却仍抬头注视着那个好似永远没脾气的女人，背对着自己，就像往常那样，就像生活依旧平静那样，竟然就那样说了一句话！
　　江诗琳把头狠狠的扭向车内。她不知道在她不再看向窗外之后，这段狭长的街道会发生什么，应该还会和从前一样吧，那样荒芜，枯寂，麻木不仁，像失去时间的流动。
　　她缓慢的侧转过身体，前缩的肩膀倚在靠背上，面向着车内。出租车的靠背并不柔软，让她感到有些刺痛，但这本该早已习惯才是，习惯冰冷的棕色硬皮，习惯十一点的出租车，习惯独自一人的城市，习惯那个摇摇欲坠的家。
　　家？
　　她突然感到彻骨的冷。
　　真是愈发娇贵了，连坐个出租车都嫌。她扯开唇角，无声的笑。笑得全身发抖，笑得侧着身子蜷缩，笑得抬起头，看到一车橘黄色的光。
　　橘黄色的车灯光撒遍，让她一瞬间无所遁形。
　　虚假。
　　毫无缘由的，带上了像是要掩盖的慌乱与无措。透过橘黄色的光，透过灰色的车窗，本该是为自己找的借口，她却愣住了。
　　像失去时间的流动。
　　车的另一边，是她仿佛从未关注过的另一半窗，另一半街道，另一半世界。她看到一间店，店内熄了光，店外侧却挂着一盏壁灯，锈绿色的金属笼着乳白色的灯罩，散开的却是一地暖黄的浮色。店门是双向双开的平开门，挑不出新意的设计，反而踏实而柔和。
　　但这一切，朴实甚至平凡，如果不是搭在门把上的那只手，拂开那半扇黑框的玻璃门，那个人的出现，跨出黑暗，她也许永远不会看见。
　　虚假……
　　暖黄色的光将他笼罩得柔和却又虚幻，朦胧中的他模糊不清，江诗琳却感觉到他将视线抬向半空，嘴角浅浅的上移，但那还不是微笑，更像是为了迎接什么而做出的仪式，不，也许是为了接受什么。
　　虚假。
　　他在一片朦胧之中，笑了。
　　虚假，虚假！
　　他没有看这辆车，更没有看车里的人，但他笑了，是那种很淡很淡的，温和恬静的笑。
　　像是面对整个世界。
　　假的！假的！都是虚假的！
　　刹那间分割世界，沿着车的中间，割开的不仅仅是时间。这条灰暗的旧街，这辆灰暗的车，车里灰暗的人，都仿佛从未知道，世界拥有光与色彩，但那是另一半世界的颜色，这一半世界的奇迹。
　　那里鲜活而美丽，这里枯涸且晦暗，那里的凤掠过时间与光与夜，这里却似，失去时间的流动。
　　她颤抖地伸出手，像是要挣脱出黑暗，又像是想要触碰光。
　　那是假的！虚假的！虚假的一切！
　　那一定最完美的表情。明明知道你在哭泣，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像光一样孤独而美丽。
　　骗人，假的，明明都是假的。
　　我只看了你一眼，匆忙，慌乱。你却占据着我的生命，久远，铭心。
　　虚假的人。
　　车终究击碎灯光，再次驶向黑暗。她坐在车后座，维持着半蜷缩的姿态，伸出的手在半空停滞，仿佛失去灵魂般，愣了很久，却又突然挣扎着冲向车的另一边。她猛地摇下窗，却被迎面的风刺痛脸庞。她知道，不一样了，她看不到光了，却好像看见了自己曾经的疯狂，看见曾经拼命挣脱束缚的自己，看见了一次次失去又一次次拥有，一次次受伤一次次破茧。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看到这些。一掠而过的暗窗上，她看到自己的镜像中，有晶莹的光。
　　什么嘛，原来不过是，被自己感动，真丢脸啊。
　　我消耗生命撑到现在，对这个世界的恨像病毒一样扩散，怎么可能这么轻易被拯救。
　　“那个，小姐，你，你还好吗？这个，已经停止收费了，你看，这……”
　　她恢复了冷漠，摇上车窗，指尖拂过灰色玻璃。冰冷，灰暗，坚硬，就像一层伪装。无知无觉般从包里掏出钱夹，取出不多不少的车费，递过去的距离不长不短，打开车门的程度不浅不重，跨出去的步子不大不小，留出的空隙恰好不及关门擦过的空间。一切都一如既往。
　　她站在路旁，冷风掠过。脸庞两侧的发丝被风刮得飘舞，打在脸上却不发疼。她终于回过神来，也终于意识到是自己满脸的泪水粘上了几缕头发丝。伸手拨开发丝，转身迈开步子。
　　虚假。
　　她走了几步，便停住了。风越刮越大，她背对着路灯的光。毫无征兆的蹲下蜷缩起来，再悄无声息的落泪。她早已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为了那个那样的家而哭泣，但她也再也没了哭泣的缘由。现在这样很好，她不希望像从前那样，突然想要哭泣，却不知道是要为了什么哭泣，她不想再经历那种如至深渊的冰冷与孤独。
　　世界上有那么多人，那么多人可以在黑暗之中拥抱我，但没有，没有人。并不是朝夕相处，就能成为彼此最好的人。他那样遥不可及，却又那样令人安心。他没有在黑暗之中拥抱我，却成为了那道光，让我看见微茫的希望。
　　简直是虚假的，这种带着梦幻的不真实的感觉，含糊的，即兴的，没有原因，让人无法相信。
　　可我真的好累啊，如果真的有人对我那样温柔的笑……
　　——
　　白昼锁好了店门，右手不再用食指套住钥匙环，而是把钥匙握在手心。
　　右手手指下曲，抵住一本棕皮白线边的书，书不薄亦不厚，却毫无痕迹的遮住了手心的钥匙。一切都流畅自然，仿佛不是在顾虑与警惕，仿佛不是在对外界那样戒备，仿佛不是格格不入，仿佛心存归属。
　　the moon and sixpence——点尖斯宾塞体镶在白边棕皮上。
　　他的左手虚握，中指与食指微微交叠，像是在触碰着什么。侧过身，带着温润的笑，沿着路灯的轨迹，看着这条街道。这条街实在说不上新，在散布的灯光下，更显得陈旧。白天还能尚存几分热闹，夜晚只能露出朽骨。
　　街道虽靠近城市中心，却没什么特色，好在靠着几间小有名气的书屋或是餐饮，倒也支撑起不少客源。
　　白天八点要准时开店，和从前一样呢。
　　白昼抬起左手腕，本想看一眼表上时差，却被倾散的大风漫上寒意。抵住书的右手手指指节微曲，挡在颏前，压着嗓子轻咳。左手交叠着中指与食指，拉了拉拂上的灰色无扣针织开衫。
　　左手指尖摩挲着毛衣衫圆领的一角，右手在稳住呼吸后缓缓放下。白昼浅仰起因咳嗽而低下的头，却不经意间发现视野之上的流光。
　　在这个时代，人们越来越孤独，他们拥有太多太多的光，每条街道都有亮白或橘黄，但他们也难以触碰光，难以触碰天上的哑白和路上的暖黄。路灯替代了太多，替代了月亮，替代了灯笼和萤火，替代了店铺前本该属于迷途者的光。
　　就好像“如果大地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光明，谁还需要星星”一样，唔，不太对。他的食指指尖敲了敲棕书皮，也许是“追逐梦想就是追逐自己的厄运，在满地都是六便士的街上，他抬起头看到了月光”，那是说自己的吧，有点自大呢，还是不太对。他看着风把月亮吹得有些暗，恩，倒是有“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也就是，“不是在同一个地方，但我们能看到同一个月亮。”这种说法，好像有点奇怪呢。白昼不由得被自己的想法逗笑，只是嘴角微笑的弧度仍然不变。
　　他把头仰高，看着夜空中的月亮，仿佛在看店前的那盏壁灯，他的眼神散了风，那样温柔。
　　你该小心点儿，亲爱的，别被人发现了。
　　夜依然平静，不知道是谁在说话。

---

作者有话要说：　　姓名：江诗琳
　　性别：女
　　年龄：27岁
　　职业：外科医生——工作于一家私立医院，其实只是因为工资起点高而已。
　　基本外在特征：总是表情冷漠，眼神肃穆，形成一种及其老成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