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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

  •   陆琏策毕业的那一年,正赶上同学录在全国第一次引发热潮,无数张花花绿绿还带着香味的彩色纸张简直要把教室淹没。陆琏策也收到了,一共四张:岳文成的、罗曼的、许维维的,还有一张是兰倩的。
      兰倩怕陆琏策拒绝给她写,甚至还特意在那张同学录右下角印着的卡通小熊里向他道了歉。陆琏策有些无可奈何,他还不至于为发生在初一的那件事记恨到现在,可是他也从未打算过在毕业后还要和班里的同学有任何联系,于是他拿起笔,只写了自己的名字和一句从习题册扉页找来的极简洁的寄语,其余三张也是一样。
      没有莫柯的。在初三第一学期过后,他便退学回家了——他当然不可能参加中考,这样做也是避免拉低班级的升学率。那个在陆琏策身后跟了两年多、执着得无怨无悔的尾巴,也就这么说断就断了。
      考试前的日子过得快得离谱,而考试结束后,偏偏又慢得像是静止不动了一样。陆琏策一个人在家,把三年来累积的书本、试卷都整理好了,看了看钟,距离起床吃完早饭,才过了一个半小时不到。
      连毕业晚会都不去参加的人,假期里自然更不会有谁邀约。陆琏策随手拿起书垛最顶上的一本《二战德国老兵寻访录》,打算就这么过一上午。
      电话忽然响了起来,不屈不饶地响了四五声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陆琏策只得起身走过去,那时的电话还没有来电显示,他拿起听筒,片刻之后才说了一声:“喂?”不是父亲或者赵佩佩的声音,而是一个陌生的女声:“请问是陆琏策家里吗?”是莫柯的妈妈。莫柯在退学回家之后就一直闷闷不乐,又闹着非要找陆琏策,莫妈妈无法,又哄又劝了好几次,终于等陆琏策中考结束了,这才打电话过来。
      陆琏策觉得这种感觉有些奇异,从没想过一个傻子会这么记着自己。他想了一会儿,答应去莫柯家。
      挂掉电话收拾出门的陆琏策并没有发现自己把听筒放歪了,所以他不知道就在他关门下楼的那一刻,城市另一端的贺老师正拿起电话拨下陆琏策填在学生个人信息表上的电话号码,打算请他出来和自己的两个小侄子一起吃东西,再去游乐场玩。一遍又一遍,贺老师听到都是机械重复的忙音,两个早就穿戴打扮好了的小侄子已经等不及地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好几个来回,贺老师又想到陆琏策平时的言行,不禁开始怀疑这个留在信息表上号码可能也是他敷衍乱写的,只好放下电话,带着两个侄子出去玩了大半天。傍晚回来时,贺老师又试着打了几遍,依旧是忙音,终于,她拿起笔,把表单上的这串号码划掉了。
      我们很难猜测如果当年的贺老师打通了那个电话,甚至成功地把陆琏策邀请出来,是否真的会对陆琏策的未来产生什么影响,过于巧合的两件事,简直像是命运有心安排好了似的,使人不由觉得即便贺老师与陆琏策的谈心有些效果,之后或许也会有另一件事发生,将陆琏策引回原来的轨迹。
      或许,陆琏策之所以成为今天的陆琏策,有些东西注定要他背负才行。

      陆琏策站在莫柯家门口,敲了门,来开门的是莫柯妈妈。“哦,原来是你。”莫妈妈在看见他时,瞬间想起了之前去给莫柯办退学时在贺老师办公室里看见的那些陆琏策领奖时的照片,还听贺老师说起这就是当初在省电视台那档节目上得了第一名的那个学生,要是之后接着去参加北京那边举办的夏令营活动的话,说不定已经进了人大附中了。
      在当时那种情境下,听着别的孩子是如何优秀,莫妈妈心里不是一点儿都不难过,可是她也知道,自己这孩子,能够一辈子平平安安,就已经是最大的福气了。偏偏此时,莫妈妈才知道,这个据说很是优秀的男生,原来正是那个十分照顾小柯、被小柯时时挂在嘴边的人,她顿时对这个既出色又如此善良友爱的男孩有了极大的好感。
      陆琏策对莫柯真的很照顾吗?恐怕连陆琏策听见这话都要觉得不好意思,他根本不是一个有多少正义感的人,他只是太厌恶自己的那些同学,所以当那些人肆无忌惮地戏弄莫柯、毫不自知地暴露出他们内心最深处那些许的阴暗时,他总会上前阻止,不是为了维护弱者,只是想看看那些人的嘴脸能够可笑到哪种程度。
      莫柯明不明白这些呢?没有人可以断言。人与人之间的感觉常常就是这么不可理喻,或许莫柯真的相信陆琏策是动画片里那种拯救世界的正义英雄,或许他其实也记得陆琏策撞过他的头、和别人一样叫过他“傻子”、更多的时候是冷脸对他,可是他就是认定了陆琏策,就是愿意跟在他后头,无论陆琏策怎样待他,他都丝毫不觉得这个人是有意要伤害他。
      “小柯,你的...”莫妈妈的话还没说完,莫柯已经从屋里跑出来,一把抱住陆琏策不撒手。陆琏策瞬间僵住了,放在身侧的两条手臂不知道该怎么摆,莫柯毛茸茸的头发就凑在他的鼻尖下面,让他呼吸都不敢动静太大了——上学期两个人明明还是一样高的,陆琏策自己都没发觉,才短短几个月,他的个子就长到快170公分了。
      “傻孩子,”莫妈妈笑着拍拍莫柯的头,“都不让你的朋友坐了?”莫柯这才放开陆琏策,冲着他咧嘴一笑,然后才开心地拉着他在沙发上坐下,莫妈妈又道:“我去给你们洗水果,你们自己好好玩吧。”说着便往厨房去了。
      “哥,”莫柯忽然这么叫陆琏策,从玻璃茶几上的糖罐里抓了一把糖塞到他手里,“给。”然后又跳起身跑去打开了电视,遥控器也递给陆琏策。陆琏策却因为这一个“哥”,心里那些如杂草一样被翻在土地里深埋的复杂想法又抑制不住地滋长起来:他是马上就要被人叫做“哥”了:赵佩佩在确定陆琏策在整个陆家的无足轻重之后,打算生一个自己的孩子,并且很快成功实施了这计划。先斩后奏,陆爸爸不可能再说出让她不要这个孩子的话,而陆琏策的大姑和姑父听说后也很高兴,毕竟这个孩子从小就会由他们陆家人来养,自然比由外公外婆带大的陆琏策要和他们亲太多。何况,陆琏策的姑姑是在医院工作的,虽说当时的政策很严,赵佩佩的月份又小,查不了性别,可凭多年的经验,姑姑觉得这一胎十有八九是个男孩儿。
      陆琏策毫无意外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确切地说,是他自己根据赵佩佩和陆家人近来的种种反应猜到的。那段日子他跑遍了学校图书馆大楼和市里的大小书店,查了很多大学才会去接触的医学书籍,终于一点一点地证实了心中的猜想。害怕、绝望——高大的书架遮住了阳光,陈旧的纸张上有泛黄的斑点和类似于樟脑的古老气味,全部的情景都代表着这两种情绪。毕竟还是半大孩子啊,总以为平常有心地不在意久了,就真的可以不被家里人的任何态度烦扰,可是事到临头,还是会这样想,如果父亲有了小儿子,那么他,他恐怕更连一个不屑的眼角余光都争不到了。被父母漠视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还是学不会习惯?为什么还是心有不甘?
      中考前的那段日子,他每一个白天都盯着赵佩佩的一举一动,晚上就会做各种梦,梦里的自己有各种不被人察觉的计谋让赵佩佩失去肚子里的孩子,然而到最后却还是会被抓住,然后坐在监狱的铁栏里,正对着的一面大镜子里,自己的脸瞬间爬满皱纹,像风干的核桃皮一般紧缩、紧缩,然后缝隙里有细线一样的虫扭动着溢出来......噩梦往往在这里中止,陆琏策大汗淋漓地坐起来,黏黏的汗水将背心贴在皮肤上,纠缠不清、摆脱不了得正像噩梦一样。他翻身下床,坐在水泥地上,双手死死捂着嘴,无声地哭了起来,哭得越久,就越发清醒起来:他不能,不能用自己的大好前途去报复两个人生已经庸庸碌碌地过去了一半的人,他要忍耐,然后离开这里,然后到死也再不会回来。
      “来,吃水果。”笑眯眯的莫妈妈捧着一大盆切成小块儿、插着牙签的蜜桃、青苹果和鸭梨过来,陆琏策回过神,起身道了谢接过来,放在茶几上。莫柯便过来拿起一块蜜桃塞到陆琏策嘴里,陆琏策猝不及防,下意识地张嘴,却险些被桃汁呛到了,莫柯看着他这副样子,更是觉得有趣,笑得更加灿烂,又扯出一大堆纸巾来给他擦拭。
      陆琏策没有在莫柯家待很久,婉拒了坚持要留他一起吃午饭的莫妈妈,起身要离开。莫柯这时却忽然跑进卧室里躲着不出来了,莫妈妈只好无奈地笑笑:“这孩子...”自己送陆琏策到门口,又将一样东西递给陆琏策:“这是小柯送给你的,可能...你不会很喜欢。”莫妈妈对自己儿子这份有些“特别”的礼物信心不是太大。陆琏策有些诧异地接过来,是一只标本盒,上面写着他的名字——显然是莫柯的笔迹,过于幼稚了些的字体,但可以看出书写时的认真——“陆琏策”这三个字对他而言实在太复杂,字典上有这三个字的那几页都被他折了起来,对照着在田字格上写了好多遍,才总算学会了。
      里面是蝴蝶标本——不是许多只绚丽如花瓣的蝴蝶有序地排在一起,而是,陆琏策想了想,像是蝴蝶一生的记录:一堆淡黄半透明的卵、几条丑陋的幼虫、蛹,以及只剩下两片翅膀的“成虫”。
      “他刚从学校回来的时候情绪很坏,我就给他买了本关于自然的杂志,”陆琏策看了莫妈妈一眼,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很喜欢里面关于蝴蝶发育的那张图,就照着做了这个给你,可能觉得你也喜欢吧。”“嗯,我知道了。”陆琏策微笑了一下,点头。
      回到家中,陆琏策将标本盒放在了自己房间里的书桌抽屉里,这件礼物实在不美好,除了那姿态僵硬的成虫勉强称得上色彩绚烂之外,整个蜕变的过程都非常丑陋。
      丑陋到不堪。

      父亲和赵佩佩从医院回来时已经快到下午两点了,赵佩佩说累,直接进卧室午睡了,父亲看了陆琏策一眼,问:“吃饭没有?”陆琏策点头,他自然不再深究陆琏策究竟是在哪里吃的。
      “走吧,今儿天气好,咱们爷俩出去逛逛。”陆琏策听见这话诧异至极,忍不住就想往赵佩佩房里看,然而到底控制住了,点头答应着站起来,父子俩一起出了门。
      “你们是不是都爱吃这个?”陆琏策一路都只觉得这种经历太陌生,半天才反应过来,转头朝父亲指的方向一看,原来是家快餐店,那时候吃一顿洋快餐可是件十分了不起的事,就算是陆琏策这样半大年纪的孩子,多半也得等考试考了第一名之类的,才能由家长奖励这么一回。
      “走,咱们也开回洋荤。”陆琏策还在发愣,父亲便拍拍他的肩膀,带着他一起往里走。
      汉堡包、薯条、圣代,这三样招牌东西端上来,陆琏策其实已经饿得受不了了,但是之前才告诉父亲他吃过了饭,他只好拼命克制自己进食的速度,忍耐着细嚼慢咽,咸鲜的炸鸡腿肉混合着生菜的粗糙感刺激着口腔黏膜,唾液不断地分泌着,这个年纪的少年好像永远有一种满足不了的饥饿感,哪怕他发现那夹杂在滋味极足的鸡肉中的生菜并不合口味,也一样不断地咀嚼着咽下去。
      “你也知道,你赵姨现在怀孕了...”父亲忽然说道,陆琏策放下手中的食物,抬起头看着他。“你马上就要上高中了,学习比以前更紧张,你说家里多出一个这么小的婴儿,又得喂奶又得换尿布,折腾起来也不论白天半夜,肯定会打扰到你...”“我可以去住校。”陆琏策是早有心理准备的,其实离开这个家是他求之不得的事,哪需要特意用一顿快餐来让自己点头?
      不料父亲却否定了这个提议:“住校的条件多差!比不上家里人对你那么照顾。我跟你堂伯说过,他可是他们那所高中的年级组长,你暂时跟着他家住,在那儿上学总有他照看你...”
      “不行!”陆琏策话一出口也意识到了自己态度太冲,随即便放软了语气:“爸,我自己能照顾自己,住校也坏不到那儿去,别给堂伯他们添麻烦了。”父亲笑说:“自家亲戚能有什么麻烦?我都和他说好了,你堂伯一口就答应了。你这孩子,这是为你好...”
      为我好?陆琏策心里突然觉得一片冰凉,自己的中考成绩进市里最好的高中也绰绰有余,父亲为了赵佩佩肚子里的孩子,就要把他丢到乡下的中学去,还要说这是为他好?
      “爸...”他又叫了面前这个男人一声,随后就只是沉默地看着他,陆琏策也不知道,这个称呼,以后自己还愿不愿意再叫出口。父亲似乎也有一种内疚,半晌才说:“你成绩好,在哪儿念书不都是一样的,啊?等你赵姨生的弟弟长大点儿,爸爸再接你回来,行不行?再说现在乡下也不比城里差,你要是不放心,咱们先去你堂伯那儿看一眼再决定也不迟。”
      看过之后就算不满意也同样不会有自己反对的余地对不对?陆琏策暗自冷笑,既然如此,他也不必再指望眼前这个男人了。于是他抬起头道:“不用了,您什么时候有空,把我送到堂伯家里去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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