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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五章 夫唱妇随 ...

  •   一

      京城纷纷扬扬下了几日大雪,终于放晴。转眼,又是年底。

      众人口中的年关,往往指贫苦百姓。一年到头,奔于饥寒,一家老小望穿了眼,只等当家的到过年那几日给口肉食,添件新衣裳。当家人为这老老小小几双渴求的目光,便得拼命去忙碌,求人,看人眼色,听人冷语,此谓之一种年关。

      至于极贫人家的年关,那便不是渴求,而是恐慌了。一年下来已负债累累,最怕的便是债主皆在此时追债上门,催逼如雷。民间还流传着这样一副对联:“年难过,今年最难过,得过且过;账要还,是账都要还,有还就还”——道的便是这等苦情。

      距新年仅剩几日了。嘉靖于西苑闭关数月,这一日,终于将群臣传至大殿上朝。他听信国师之言,欲花费一千万两黄金修建“接仙台”,令九虚之上的太上老君显灵降临,以助自己长生不老。

      众臣见他头梳道髻,穿着一身满绣五千言《道德经》的道袍,喜气洋洋地望着偌大的御案上那幅展开的画卷,甚感可叹可笑。

      “高百丈,金柱子,银台子——怎么样?”嘉靖举起画卷,将其翻转向群臣,但见纸上画着的建筑气势磅礴恢宏。“刘阁老,你说说。”

      刘韬上前作揖道:“回陛下,只要陛下可长生不老,花再多钱财也在所不惜。只年关已至,国库空虚,民不聊生,实在拿不出银两……”

      国师笑道:“并非国库空虚,而是刘阁老您心不诚。陛下长生不老,那可是天下臣民的福分与喜讯。既然国库空虚,钱财必定在民间,那便让子民们给陛下表忠心。普天之人皆表忠心,那区区千万两黄金,何足道哉?”

      嘉靖哈哈大笑:“朕长生不老,是天下臣民的福分!还是国师说得好!”

      国师看向冯素贞:“驸马都尉才华出众,可否为接仙台题诗一首?”

      嘉靖笑道:“不错,民儿便作一首诗吧。”

      “父皇,请恕儿臣才疏学浅,不会吟诗作赋。”冯素贞当即没好气地拱手作答,向国师横了一眼。先前得知此人对天香下毒,“夫妻”二人本已对他无比憎恶,此时瞥眼之下,见他贼眉鼠眼,满面油光,更觉实在是说不出的可鄙可厌。

      嘉靖见他耍脾气抗旨,立时沉下脸,正欲呵斥,忽然愣了一愣——冯绍民身着大红麒麟袍,眉间微蹙,面露愠色,却更显风流妩媚。嘉靖眯眼打量着自己这位乘龙快婿,数月未见,原以为他会变得高壮威武些,谁知他的模样竟愈发秀美脱俗,丝毫不似这尘世间的男子,甚至宫中的嫔妃公主,也个个不及他的相貌。此时望着他的姿态,倒有些难以发怒。

      这个驸马,简直超凡绝尘得令人有些不安……

      “驸马爷似对贫道有偏见。”国师满脸堆笑地再次开口,“适才若是刘阁老请驸马爷作诗,驸马爷恐怕不会推辞吧?”

      刘韬皱眉道:“国师此言何意?”

      国师笑道:“并无他意。贫道只觉得,状元与刘阁老的私交,非同小可。而榜眼是刘阁老的女婿,探花更是刘阁老的儿子,今年朝廷大考,招贤纳良,刘阁老可谓受益匪浅哪。”

      那位银发老者一听,扑通跪下,向嘉靖磕了一头。

      嘉靖道:“刘韬,你这是做什么?”

      “启奏陛下,老臣年老体弱,实难承担首辅一职,恳请陛下容老臣告老还乡……”刘韬想自己从政三十年,入阁十年,为江山社稷几十年如一日,勤勤恳恳,谨小慎微,甚至委曲求全,今已年过花甲,却要经手去实现此人的颠倒梦想。当下只愿辞官回乡,余生平静安稳度日。

      此言一出,原本十分安静的大殿立时嗡嗡作响,群臣纷纷开始交头接耳。

      嘉靖哼地一声,也不发话。似入定一般坐着,沉静地听他们议论。

      李兆廷同刘长赢对视一眼,又望向冯素贞——这二人因嘉靖久未上朝,也有甚久未见,这时看到冯绍民那身着红袍的翩翩美姿,李兆廷竟有些不忍移目。冯素贞见他呆望着自己,不知怎么的,想起刘倩已有身孕之事,心中又不痛快起来,当即冷冷地移开视线。

      刘韬又行一揖:“陛下,国库空虚,您也清楚,若国师能生出千万两黄金,老臣愿领大不敬之罪!”

      “刘韬,你是内阁首辅,是朝廷柱石,朕命你——不准告老还乡!接仙台一事,你看着办吧。”嘉靖愤愤地一挥手,“退朝!”

      众臣陆陆续续散出大殿。刘韬颤巍巍地戴好毛皮冬帽,又将肩背上的大红披风裹紧了些,这才哆哆嗦嗦地踏出殿门。三位今科进士皆跟在他身畔。

      刘长赢愤懑地道:“先前陛下只全然不理朝政,如今呢,还要搜刮民脂民膏,这般下去如何了得?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连如此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么?真是无道昏君。”

      “赢儿!”刘韬停步咳嗽了数声,口中呵出几团白气。他环顾四周,见并无外人瞩目,松了口气。许久,又轻和地道:“苏东坡有诗云: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赢儿,我在官场多年,深知仕途之险恶,尤其对你而言,官场如同刑场,稍有疏漏,便是株连九族家破人亡啊!”

      刘长赢激动起来:“我明白了!怪不得您与母亲次次不愿我参加科举,皇上招驸马,母亲又给我一把匕首让我自尽!您二人不愿我入仕途,我理解,可是爹,您为何又让我读书呢?您教我自四书五经念到治国方略,一肚子经济文章是为何?人生识字忧患始——此事,要长赢如何装聋作哑?”

      刘韬不答话,只是悠悠地继续朝前走着,摇头叹息。

      “岳父大人,长赢兄说得对。陛下滥用小人,欺压百姓,”李兆廷上前几步,继而转向冯素贞,“大明江山危在旦夕……冯兄,你可不能视若无睹啊。”

      “在下自是知晓,无需李兄多言。”红袍少年的两道剑眉微微蹙起,目光也幽幽挪向别处。

      李兆廷见自己碰了钉子,便悻悻的去与刘长赢交谈。

      四人同行了一段路,冯素贞便别过那三人,独自在宫中信步走着。

      “一千万两黄金,一千万两黄金……真是荒唐。”她一路垂头思索着,耳内忽闻得一阵悠扬婉转的琴歌。扬头一看,原来已顺着脚到了公主府。

      也不记得自己上回来此处是何时了。冯素贞命门吏不必声张,便大步走入,止步于闭合的屋门前。

      听了片刻,她听出是天香于香山上唱过的那曲《蒹葭》。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只听幽幽情思,漾漾于琴曲之间。歌声虽美,听来却无比寂寥,与天香数月前哼唱的感觉颇为不同。

      自开始授琴后,冯素贞便一直未带走自己那把青桐琴。过去,自己烦闷无聊之余,便会在闺中独自弹奏此琴,咏唱着“三载相思为故人”之类云云,抑制着自己那悲酸难耐的相思。如今,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妹子莫非也……

      都道古之写相思,未有过之《蒹葭》者。求伊人而不可得,于是相思益甚,其情益坚。虽不可得而情不散,终将受其苦。

      她深深一叹。二人的这份感情,在万丈俗世中,也注定是求而不得。

      又想到佛法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她自责自怨,思潮起伏,不觉湿了眼眶。

      此时此地,即便是大大咧咧之人听见天香弹唱此曲,都会惹起哀伤愁思的,更何况是门前这位心思细腻,多情善感的知音之人。

      ——“驸马爷?怎的站在外头受冻,快进屋来!”

      琴声戛然而止。

      冯素贞抬起头,见回廊上的杏儿正端着一盘糕点准备送进屋去。她慌忙用衣袖拭面。果不其然——

      “有用的?你怎来啦!”只见天香一脸惊喜地打开房门,眼神一片清亮。“桃儿,给驸马看茶!”

      整间屋内暖意融融。桃儿提了茶壶,揭开桌上的杯盖,将一条腾着热气的水线注入茶碗中。杏儿拿起云龙纹铜盆上的铜火钳,拨弄了几下炭火,那盆中的火苗便烧得更旺了些。

      庄嬷嬷心下总惦记着那二人的年轻冲动,故而又向两个小丫头施了眼色,三人照例回避,独留那对小夫妻在房中。

      “你怎来啦?你怎来啦?一会儿可还要回府去?”打从冯素贞进了门,天香便咭咭呱呱地跟在一旁,那样子看来孩子气十足。

      冯素贞见到天香那副天真烂漫的模样,一早上的千念万感竟全然不见踪影。相识愈久,她愈觉得,天香的存在便如同日光,总像个赤子般地处境待人。若一段时间未见天香,包裹自身的,便仅剩日常的平淡与她多愁的脾性。她似乎需要不时地再见到此人,以感受其身渗透出的温暖。

      相较于这个小妹子,或许自己更为依赖她吧……

      想到这里,冯素贞不禁过去揽住天香,扶她在圆桌旁并排坐下,“下了朝,来看看你。可与你共用午膳么,公主?”

      天香笑道:“那是自然,你同我客套什么?书呆子!”

      冯素贞微微一笑:“公主近来常常弹琴么?”

      “也并不常弹。”天香腼腆地搓了搓手,“天儿冷,两手冻得慌。”

      “少弹也好,”冯素贞微微颔首,“琴虽为清高之品,却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净弹出些愁思忧虑来。”

      天香若有所思地笑笑,忽又后知后觉“咦”了一声:“有用的,你这身麒麟朝服……还有你方才说下朝——父皇又开始上朝啦?可有什么好玩儿的事儿?”

      冯素贞听罢,讥刺地一笑,道:“好玩儿的事倒没有,不过,倒有一件荒唐之事。”

      天香奇道:“何事?”

      冯素贞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缓缓讲起今日早朝之事。天香听她说完,也极为愤慨:“建接仙台祸国殃民,有用的,咱们可不能眼看着那老杂毛欺瞒父皇!”

      “是啊,你能这么想,便好办多了。”冯素贞顿了顿,“公主,我倒有个主意。”

      天香笑嘻嘻地道:“我就知道,没有什么事儿,能难倒我的状元郎的。快说!”

      “替父皇募集银两。”

      天香一怔,甚感不满:“你这是助纣为虐!”

      “欸,妇人之见。”那人眉眼间似笑非笑,不由自主地凑近身边人,轻声耳语。

      ——“我是想……”

      天香感到左耳传来一阵痒意。

      火光映照着身边人秀丽的面庞,两人相距如此之近,更教人怦然心动。她稍稍侧头,目光便不自觉地移向那人淡红的嘴唇。朱唇皓齿,吹气如兰……那种美好的感觉,就如同下凡的仙女一般。这个如白玉般的男子,如何能生得这般好看?即便给他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似乎还觉得不够呢。

      心神有些迷乱起来。天香半阖双眼,闻着身畔淡淡的檀香,忍不住想压过身子,在那双唇上深深地一吻……

      ——“那咱们就这么办。”

      “啊?咋办?”天香一呆,“你方才说了什么……我、我未听清,你再说一回可好?”

      冯素贞无奈:“公主,我距你这样近,还未听清么,在想何事?”

      天香回想自己那从天而降的心思,突然之间满脸通红。青天白日,满心在想淫靡之事……原来自己才是个真真正正的小淫贼!当下气急败坏道:“你大爷!还不是因你凑太近!未听清就是未听清,啰嗦什么?臭小子!你再说一回!”

      冯素贞摇头笑笑。她与天香相处久了,深知这位刁蛮公主说话往往不讲常理,也不去同她争辩,又将自己的话从头到尾仔细说了一遍——“据我所知,京城内养了几只硕鼠,却不知是哪几名赃官污吏。公主,我是想……”

      这日午后,一顶大轿在提督府门前落了脚。

      ——“公主殿下、驸马爷驾到!”伴随轿夫的喊声,一位白衣少年先下了轿,扶着轿帘子,风度翩翩地请出轿内的青衫少女。身材微胖的中年男子急急忙忙地自府中走出,向轿前二人单膝跪地行了个大礼。

      “臣恭迎公主殿下、驸马爷大驾!”

      “请起吧,提督大人。”天香把玩着手中的甘蔗,笑着同身边人眨眨眼。随后,两人大步流星地进了这位九门提督的府邸。

      世人相传,当朝天香公主生得娇美可爱,明艳无俦,那位新科状元又得民间一致公认,貌胜潘安,俊丽得无与伦比。二人甚得今上的宠爱。今日一见,果真非同凡响——自他们迈入府门,不少下人便纷纷停下手中之事,将目光投向这对亮眼的少年夫妻。

      那位看来十分年轻的驸马,只穿着朴素的寻常白袍,但衣衫上下皓如白雪,不染一点尘污。而他的相貌与从容儒雅的气质,实在更有一股引人之处,令府上的侍女与小厮都情不自禁,如痴如醉地望着他。甚至有几名侍女在一旁不停地窃窃私语——

      “这位驸马爷的俊俏,可真是无人及得上啊……”

      “我看,他比公主还美哪!你说他有几岁了?看起来这般娇嫩……”

      “大概十六、七岁吧。如此年轻便考取状元,真不简单呀……”

      天香满心欢喜地听她们悄声夸赞自己的夫君,与有荣焉。她生性豁达,听到有人说丈夫比自己美丽,非但毫不生气,反觉得甚是乐意。

      两位贵客被迎进正堂,于几案两侧入座。九门提督站在二人面前,一脸笑意:“公主殿下与驸马爷郎才女貌,真是一对金童玉女,环顾这世间,真正称得上金玉良缘的,可并无几对呀。”

      天香心中乐不可支,笑嘻嘻地自谦道:“哪里,哪里。提督大人真会溜须拍马。”

      冯素贞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道:“提督大人,你知道——我们的来意吧?”

      九门提督拱手赔笑:“知道,知道。皇上预备修建接仙台,修炼长生不老之术,这是天下臣民的福分与喜讯。下官今日还同众臣子商议,如何对皇上表以忠心。如今公主殿下与驸马爷出面领衔,这事儿便好办多啦!”

      天香拨弄着甘蔗,笑道:“提督大人,听说你这衙门,油水可丰润得很呀。说吧,你准备表多大的忠心?”说话之时,身旁的少年侧头望着她,眼角间浮出了笑意。

      “请公主殿下吩咐。”九门提督憨厚地笑着。

      “你这话不对。”天香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一人一份表忠心,他人如何做得了主?”

      “是是,卑职该死,卑职该死。那……三万两?”

      “嗯?”天香歪着脑袋,瞪大了双眼,一脸狠霸霸的模样。冯素贞的性子虽克制矜持,可见了她这副神情,也险些笑出声来。

      “不……三十万两?”

      “啥?”

      “啊不,三百五十万两,三百五十万两!”

      “好。那,你便写吧。”冯素贞淡淡一笑,抬眼递上一册“忠心谱”。

      “好,好。”九门提督笑着接下,翻看几页,脸色骤然大变,“这……”

      “怎么,想反悔?”天香板起面孔,眼神中却大有幸灾乐祸之意。

      “不不,卑职不敢。公主殿下,您看这……这……”将“忠心谱”递给天香,“首辅大人德高望重,也只献了五百两忠心,驸马爷乃皇亲国戚,献忠心……也只四百两。下官算得了什么,哪敢超越他们呢……”

      天香笑道:“刘大人与驸马都是清官儿,没有赃款,自然献得少。”

      九门提督苦着一张脸:“启禀公主殿下,下官也是清官儿。那三百五十万两,乃先父留下的遗产哪……”

      天香笑吟吟地道:“本宫可并未让你将遗产也献上呀。”

      “提督大人,”冯素贞理了理衣襟,悠悠接口,“表忠心,重的是一个‘心’字,而非银两越多,忠心越大。”

      “驸马爷教训得是,那,下官便献——三百五十两?”九门提督见这位驸马年纪轻轻,说话斯斯文文,却总透出一股不可名状的威严,心中暗暗称奇。

      “嗯?大人可是在拿本宫寻开心?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提督大人堂堂男子汉,岂有翻悔之理?”天香装模作样地沉下脸,“该写多少,大人自己斟酌。”

      “是是,公主殿下教训得是,公主殿下教训得是。”九门提督哭丧着脸,丝毫不敢得罪这位今上最疼爱的小姑奶奶。再次接过那册“忠心谱”,慢慢吞吞地写下:

      九门提督——白银三百五十万两。

      二

      “忠心谱?这是何物?”

      御书房中,温温馨馨地亮着几盏灯火。嘉靖放下茶盏,拿起了天香放在紫檀几案上的小册子。

      天香一脸得意:“父皇,您老人家要修建接仙台,修炼长生不老之术,驸马与香儿商量着,要尽点儿孝心,便出面让文武百官表忠心啦。”说着,二人不由相视一笑。

      “哟,父皇没白疼了你们。”嘉靖翻看几页,笑呵呵地道:“不错,不错,近八百万两。这些官吏,往常没什么用处,到了关键之时,对朕倒是忠心耿耿。”

      冯素贞平静地开口:“父皇,儿臣以为,一个人的忠心,是不能以钱财衡量的。”

      “那以什么衡量?朕如今需要银两,臣子们献出银两,便是表了忠心。这样一来,朕的接仙台很快便能建成,朕也很快便能长生不老了。”嘉靖说着,兀自哈哈大笑。

      天香走上前,笑道:“父皇,您本就能长生不老,只要您抽出点儿时间,同香儿一块儿笑傲江湖,周游四海,千秋万载,称霸武林!香儿保证您能长生不老,万寿无疆!”

      “欸,什么乱七八糟的,”冯素贞笑笑,抬手轻抚天香的头顶,眼中爱怜横溢,“父皇怎会同你胡闹?公主,似你这富贵闲人,实乃天上人间,绝无仅有。”

      “哎!”天香小嘴一撅,推开那只右手,羞涩怨怼地斜睨夫君,“你为何总爱与我抬杠?”

      嘉靖见了这对小夫妻如今恩爱的模样,想起昔日二人在洞房中动武之事,恍若隔世。当下不禁又为自己给女儿找了个世所罕有的美男子做夫婿,而感到甚为欣慰,于是呵呵笑道:“香儿,民儿与你两情相悦,他才总爱跟你抬杠呢,否则你放眼这宫中,哪一个敢跟你抬杠?”

      见天香听了,果真把脸一红,冯素贞略带尴尬地笑笑,接口道:“然公主之言也不无道理。父皇,纵情山水,的确能够陶冶情操,强健筋骨。”

      天香嘿嘿一笑,轻拍那人的肩头:“是了,这方像个人话。”

      嘉靖沉吟片刻,道:“好了好了,朕理解你二人的苦心,不必多言。”

      三人又聊了些闲话,天香见时候不早了,便笑道:“父皇,入夜啦,没什么事儿,香儿同驸马回去歇息了,您老人家也早些安歇吧。”

      嘉靖笑道:“不忙,难得朕今日心情好,外头夜色也好,陪朕逛逛御花园吧。”

      天香撇嘴道:“父皇,现下是腊月,御花园夜里可冷啦。”

      “香儿,让你陪便陪,哪那么多话。怪不得世人常言,女儿嫁了女婿,便忘了亲爹。”嘉靖说着,命婢女给自己穿上斗篷披风。

      天香红着脸,在一旁直跺脚:“香儿才没有!”

      冯素贞扬眉笑笑,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走吧,公主。”

      幽静的御花园中,除那夫妻二人外,嘉靖还带上了侄儿朱方胜跟随其后。几名小太监在旁掌着灯,纱灯笼里透出了柔和的光线。

      远处传来松风阵阵,天香慢腾腾地走在一席人后头,将双手凑到嘴边呵着气儿,时不时向左手边的人瞅上一眼,一个劲儿地嘀嘀咕咕:“冷呀,冷呀……天儿可真冷呀……”故意令上下两排牙齿相击,夸张地使其咯咯作响。

      冯素贞淡淡一笑,伸出右手,“公主别嘟囔了,听得绍民也怪冷的。把手给我。”

      “好嘞。”天香伸出左手,脸上贼忒嬉嬉。

      鱼儿上钩啦。

      冯素贞携了天香软嫩的小手,发觉那掌心也并不如何冰凉,会心一笑,与天香十指交扣,默默运功提气,将一股热力自掌心缓缓传送至她体内。

      天香感到一阵绵绵密密的暖流,自那人温热的手心传来。一时间,周身都变得暖烘烘的,双颊也泛上晕红。

      “闻大侠还是习武之人呢,这等入门功夫都不会么?”

      “不会,不会!你会就好啦!”天香眉欢眼笑,又向嘉靖道:“父皇,您老人家不冷么?”

      “冷?朕没你那么娇嫩。”嘉靖走在前头,自得一笑,“朕服了国师的丹药,倒觉得浑身上下暖和得很,舒服得很。近来,朕觉得自己有如回到了青春年少之时。”

      朱方胜走在嘉靖身后,不住地回头望,目光在冯素贞两耳间徘徊。心头不禁浮上一层疑云。

      一个男儿郎,如何会有耳朵眼?

      二人上回见面,已是冯绍民皇榜高中之时。他愈看他愈像那画中人——不,画中人又怎及得上他,即便是再优秀的画师,也终究笔力有限,无法表达出此人的高雅绝美……

      冯素贞见朱方胜这般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有意与他说几句调侃之言。正自思索着,忽见天香空出的右手一把捉住那人的左耳。

      “公主殿下?”朱方胜唬了一跳,忙慢下脚步。

      天香气鼓鼓地望着他。此人的眼神,令她想起了那日提督府里多情的侍女,更令她想起当日在“清雅林”赌庄,他没皮没脸地冲冯绍民说的话——“你给本少爷当奴才,本少爷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你的相貌,比命值钱!”

      这个朱方胜,定是对冯绍民有什么古怪念想!

      因见冯绍民也被他瞧得面露异色,天香提起握拳的右手,低声威吓道:“你这般瞧着他做什么?不许瞧,你再瞧,本宫将你打成狗熊!”

      朱方胜连忙应声道:“是……是,臣不瞧。”

      “你自己断袖分桃儿不要紧,但是不许对驸马动歪脑筋!”

      “是,臣不敢。”

      冯素贞沉静地站在一旁,好似看戏一般,有些忍俊不禁。天香见了朱方胜唯唯诺诺的模样,满意一笑,又凑近冯素贞耳边道:“有用的,这几日本宫的戏,演得不错吧?”

      “乖,这才是夫唱妇随呢。”冯素贞轻轻一笑,低声添补,“依我看,公主方才畏寒怕冷的戏,演得也不错。”

      天香小脸一红,支支吾吾:“我方才何曾……何曾演戏啦?”

      ——“香儿、民儿、胜儿,”嘉靖回头见几个孩子未跟上自己,笑道:“你们仨一直在那儿咕哝些什么呢,也说给朕听听?”

      “父皇,儿臣是说——”

      冯素贞正欲信口糊弄几句,天香忽然抬手指向前方,“父皇,您看那是……”

      只见不远处铺了一路白纸,纸上似乎密密麻麻的皆是墨字。几人走近一看,见刘长赢跪在地上,距他最近的一张纸上,赫然写着“万言书”三个大字。嘉靖略微扫了几眼纸上的小字,很快,阴沉的目光落在刘长赢脸上——“拿来!”他抢过一名小太监手中的灯笼,将它往纸上丢去。霎时,地上蔓延出一条火光。

      眼见一路的白纸逐渐化作灰烬,冯素贞、天香,连同朱方胜的目光,都愈发紧张起来。

      冯素贞回过神来,同天香对视一眼,二人赶忙上前,一左一右去拉那位长跪于地的少年,“刘长赢,你快起来呀,刘长赢!快起来!”

      嘉靖板着面孔,缓缓走近:“刘长赢,朕问你,谁指使你这样做的?是你父亲刘韬么?”

      刘长赢向自己胸口指了指:“良心。”

      “良心?”嘉靖冷笑一声,“你的良心还没长成!刘长赢,朕有一句话——还有你,香儿,民儿,你们都给朕记住这句话,将来受用无穷——大人物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小人物能干什么便干什么!小人物能写忠心谱便写忠心谱,能写万言书便写万言书,大人物不看万言书,也不看忠心谱!只要建接仙台!”

      刘长赢听罢,眼神仍旧坚定,“陛下,臣斗胆,还想请您听一个故事。”

      “住口,刘长赢!”冯素贞连忙侧头喝止,心下却在暗暗佩服他的男子血性。

      “民儿,让他说!”嘉靖低吼一声,望向刘长赢,冷笑道:“朕倒愿听听看。你说吧。”

      “是。陛下,故事发生在春秋楚灵王时代。自楚国灭陈,灭蔡,后又灭越,成为战国时极强之国……”

      嘉靖望着畅所欲言的刘长赢,忽然心神恍惚起来。

      “像……太像了,朕年少时何尝不是如此?血气方刚,但凭一股激情,义无反顾,为所欲为……”他一面想,一面仔细望着这个蓝衣少年,更觉此人眉眼间与自己也有几分相似。

      他终于忆起,二十年前下江南之时,曾与刘韬之妻水月儿的一段风流韵事。又忆起当日欲为天香招婿时提及刘长赢,刘韬眼中的闪避与慌乱。

      莫非刘长赢是……

      眼前的少年仍在侃侃而谈:“章华宫,又名细腰宫,楚灵王自民间搜集无数美女藏于细腰宫中,终日饮酒作乐,不思朝政。章华宫的修建,使得百姓疲于奔命,民怨沸腾,一场朝廷社稷的危机,由此酝酿而成!”

      千百年来,楚灵王作为暴君昏主之典型,而广受后世人的批判。于此,嘉靖终于怒火中烧:“放肆!胆敢将朕比作楚灵王!”

      刘长赢拱手道:“臣不敢。然而陛下,距臣考据统计,修建章华宫所费钱财,相当于如今的八百万两黄金,而您修建接仙台,却要花费黄金千万两!”

      “给朕住口!来人!”

      冯素贞深感不妙,连忙跪下,拱手道:“请父皇息怒,看在长赢兄初犯的份儿上,从轻发落!”向右望了一眼,也不知天香于何时随自己一并慌乱地跪下了。

      嘉靖铁青着脸:“不行,决不轻饶!侍卫总管!”

      朱方胜有些不安地上前:“臣在。”

      “将刘长赢押下去,交给刘阁老,传朕旨意,严加管教!闭门读书一个月,不得踏离书房一步!”

      “是!”

      冯素贞见嘉靖当真从轻发落,倒大感意料之外,同时也松了口气:“父皇英明!”与天香相视一笑,二人一同站起身来。

      天香拍了拍刘长赢肩头,幸灾乐祸地笑道:“读书一个月,长赢老兄,这回你可惨啦。”她忆起儿时曾有一段时期,嘉靖命她与皇兄们一同待在书房上课,学习诗词歌赋——那实在是一种酷刑。

      嘉靖又道:“刘长赢,朕再送你四字——无父无君!回去之后读《孝经》,待你明白了什么叫孝顺,方有资格给朕进万言书!”

      刘长赢不明就里,一时竟忘了应声作答。

      夜阑人静,一轮明月高悬天空,轮廓鲜明。若非天气寒凉,这个夜晚倒也饶有情调。

      冯素贞与天香携着手一同回府。两个习武之人,也并不觉天气如何寒冷,一路谈笑风生,聊着这几日募集银两的趣事。

      “有用的,还是你聪明,缴了那些赃官儿的钱财,总归较父皇去压榨百姓要好!”天香同身边人嬉笑着,不知不觉已到得自己府邸门口。她觉察到那人缓缓慢下了脚步。

      ——“公主……”

      天香微微一怔,小心翼翼地明知故问:“今夜……留下睡么?”

      语气忽变得冷漠起来:“不,年关了,有不少事要处理。且绍民府上的奏章,也有几日未阅了。公主快进去吧,很晚了,早些安歇。”

      果然。

      此人,每晚均有事,每回均有借口。简直就像……故意躲着自己。

      “好,那你去吧。”她口是心非。

      “公主,绍民告辞了。”她强自镇定。

      她觉得自己这么做,皆是为了保护这个无邪的小妹子,尽可能使其最终少受伤害。

      又或者,仅是为了保护自己。

      离开之时,冯素贞仍是于心不忍地回望了一眼。

      夜深了,刮起了刺骨的北风。天香立在府门前,目送着冯绍民单薄的背影,直至他没入夜色之中。

      这位刁蛮公主,自小娇纵顽皮,无忧无虑,欢喜时便嘻嘻哈哈,难过时便哭哭闹闹,没心没肺的,向来不识愁为何物,可自那人走入心中,她似乎渐渐感受到了世间愁苦,常常心神烦乱,独自痴痴地抚琴呆思。

      也不知这个若即若离的冯绍民,下回有空再来寻自己,又是什么时候。如此的等待可真折磨人啊。天香叹了口气,隐隐开始觉得,眼下他与自己,丝毫不像寻常夫妻……

      喜欢某一人为何会如此寂寞呢。她想到那一小段曾日夜相伴的日子,忍不住又落泪了。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

      只见一轮银盘斜挂天边,将满未满。明月虽无心,却因观者的心境,看来时而浪漫,时而凄迷。天香思绪万千地望着夜空,喃喃自语。

      “月光尚且流连徘徊,冯绍民,你为何却过门而不入?”

  • 作者有话要说:  哎,夏天太热了快点入冬吧...
    没ED~推荐一首古风剧情歌:纪川久&龟娘《国香慢》
    两个人声音都特别特别苏。不知道为啥每次听这歌脑子里都是公主驸马的画面,尤其念白部分
    尤其那句:“师姐,你真香。”妈呀撩死个人
    迷上公主驸马cp后才莫名开始入了古风歌的坑,果然是一入古风深似海..
    话说,我发现晋江给配的这封面还挺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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