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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记忆裂痕(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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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想亲口告诉她。
他很想她,无论是见面的时候,还是没有见面的时候,他都很想她。
可他终究没能说出口。
许墨不知道,原来自己是这么没有勇气。
他甚至不敢去问她,那个学长到底是谁,她为什么要和他那么亲近,为什么要和他一起逃课,为什么要说谎骗他,为什么要与他一同笑闹,为什么在她那双澄净的眼瞳中,不再是只有他一人。
他没有问,他不敢听见她的回答,那是因为他不相信他们紧紧相依七年的时光,不相信这一片承载了他们七年回忆的城堡和麦田,不相信像他这样的人也曾手握拥有幸福的权利,他笃定这一切不过是一场一触即碎的美梦,她对他的笑颜,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将在梦醒时分,泡沫般幻灭。
他不相信她,他更不相信他自己。
无论他如何说服自己,在他的脑海里,都只剩下构想的那个最坏的结局。
最后他还是松开了她,如往常一样做好晚饭,陪她吃完,睡前帮她掖好被角,合上卧室的门。
于是在那漫漫长夜之中,只剩下他一个人坐在窗边无尽的沉默。
后来许墨想起七年前的那一幕,他也会在想,如果他当时说出口了,事情会不会就变得不一样。
而七年后的她,也许也会想起,当时那个在月色下将她深拥,在她耳边沉吟很久的男子,如果她当时再勇敢一点,去探知他沉吟背后真正的意义,是不是,他们就不必忍受后来那些痛苦的折磨。
可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如果。
一如,他不懂她的心。
一如,她也不懂他的心。
那时候的他们,也不会知道,那是长达七年分离的前夕。
那日周末,许墨和往常一样,捧着数学资料来到她的卧室前,敲了敲,看到的却不是她居家的打扮,她换好了一身外出的裙装,看见他时的笑容还是那样清丽。
程七看见他站在门口,怔了几秒,慢慢转回头,凝视镜中的自己。
自从那晚过后,他们之间仿佛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仿佛隔了一层隐隐的白雾,一层薄薄的冰墙,无形而冰冷地将他们分割开来。
她是在赌气。
她透过镜面反射悄悄看他的脸,他站在门外,脚步不多不少地踩在那道门槛外毫厘之处的地方,前进一步,便是她的世界,往后一步,便是他坚守不破的城池。
她在等他主动走进来,他在等她主动走出去。
于是两人就这样静默了一会,终究还是她先开了口。
和他相处七年,她不会不知道,他是一个如果你不主动,他便永远不会朝你走近一步的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和他的相处,已然变成了男女之间的一场对弈,他们在无声地较量,且看哪一方会先行示弱。可毫无疑问地,她总是最先败下阵的一方。
总是。
“许墨。”
他看见女孩转过身来,膝上的裙摆随着女孩曼妙的身姿而旋转飞扬,仿佛一朵盛开的栀子花,盈蕴着女孩特有的芬芳。她的面容还是那样的清丽沉静,阳光透过纱窗,静静地倾泻在她的脸上,美好得仿佛会发光。
今天她没有和以往一样,喊他呆子、木头、猪,抑或那个仿佛在喊领居家田园犬的名字——黑土子。
没有。
她今天,连名带姓地喊了他的名字。
许墨缓缓抬头,目光一路缓而向上,从女孩裸.露在绑带小高跟外的莹润的脚趾,到她细腻而修长的小腿,伞状的裙摆,纤细的腰肢,白皙如瓷的颈脖,线条分明的肩胛和锁骨,精巧的下巴,花瓣似的嘴唇,秀挺的鼻梁,杏仁般的眼睛,柳叶长的眉毛,一切,凝成他魂牵梦萦的那个轮廓。
他发现,这是他第一次那么仔细地看她。
也许那时候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的目光中带着深深的眷恋,仿佛在看着一件即将逝手而去的珍宝。
他无法移开目光,也无法眨动眼睛,她像一只绝美却振翅欲飞的蝴蝶,他怕他一眨眼,她便永远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很久很久,她轻轻地笑了,问他:
“我今天好看吗?”
“好看。”
“还有呢?”
“很适合你。”
“还有呢?”
他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这样的对白,在他们相处的七年中,无数次的呈现。
可,那么久了,他怎么还是一点进步都没有啊。
“许墨,你当真不知道我的心吗?”
她望向他的神情依旧清澈,她是笑着的,唇边上扬的弧度却只是徒增了几分失落。
她努力维持着身为女孩子的最后的骄傲和自尊,那是她退无可退的底线。
这么多年,她已经主动到这个地步了,把该是她说的,不该是她说的,都已经说完了。即便他们曾经隔着一百步的距离,她也无怨无悔地朝前走了九十九步,但那最后的一步,留给他来走,难道这样也不可以吗?难道这样也算过分吗?
如果这样也依然无法打动他,那还要她教怎么做?难道非得要等到铁杵磨成针,等到青石流出血泪,等到山海皆移平,等到像悲惨故事中的那些结局,她死前咽下最后一口气之时,才能听见她想要的那个答案吗?
“我……”
他开了口,却终是剩下哑然,以及,身侧捏得发青的双拳。
“呵。”
她恍然失笑,咬住下唇别过脸去,突然,她的心里闪过一个魔鬼般可怕的念头。
她突然很想赌一把。
就赌,他到底会不会说出那句话。
就赌,他的心。
这是一场,以她为注的赌局。
她抬眸,视线与他紧紧交缠,他眸光深处每一次的动荡,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分毫不少地落入她的眼里。
“我不想补数学了,”她淡淡地说,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微笑,“我今天想出去玩。”
“……好。”
她看见他攥着练习册的手缓缓放松。
“你不问我要去哪里玩?”
“去哪里玩?”
“我要去看烟花。”
“……好。”
“你不问我要和谁一起去?”
他没有再问下去。
只是沉默。
她不留任何喘息和逃避空间地与他对视,倔强地朝他扬了扬下颌,努力地做出最灿烂的笑容:
“我要和学长一起去。”
她试图在他的脸上看出一丝不同于常的情绪波动,她试图从他那永远平静无波的眼睛里,看出任何一丝,因她而改变的波动。
可惜,没有任何。
他的平静得宛如一汪死水。
那双漆黑的眼睛,始终犹如深冬里最深的夜色,寂寥,沉静。
其实她已经给自己留了退路,在那个时候,哪怕她只要看出他神情里因她而改变的一丝动摇,她会直接告诉自己,什么原则,什么底线,全都是狗屁,只要她能够感受到,他是在意她的,不管是要她再往前走一千一万步,要她把山海移平,还是要她把青石感动出血泪,她也会义无反顾地冲上前抱住他,告诉他,除了他的身边,她其实哪儿也不想去。
可惜,没有。
直到她用力地垂下头,几乎要把下唇要出血色,从他身侧擦肩而过,离开那个家的时候,他也依旧没有如她所假想的,如同所有浪漫爱情故事中的剧情那样,他在她身后孤注一切地喊她的名字,告诉她那句话,用霸道而不可置否的力度将牢牢地禁锢在他的怀里。
她赌输了,她成了赌局里一败涂地的输家,她输得一无所有,输得狼狈如乞。
她不知道,他们之间最大的不同则是,她是赌桌上那个亡命的赌徒,会不惜一切地把自己全部的赌注,压在自己所认定的那个结局——哪怕这场赌局的胜率只有百分之一,但只要有一点机会,她便绝不会放弃;
而他,他是赌桌旁最小心翼翼的观望者,哪怕他心里清楚,这场赌局的胜率有百分之九十九,剩下那百分之一,也不过是他内心滋生而出的退怯和恐惧,他也仍旧不敢放手一搏,他习惯了失望,也习惯了绝望,久而久之,便再也不敢去期盼什么。
于是他一个人无声地站在女孩早已离去的卧室门前,看着里面空荡荡的场景,那房间里女孩弥留的气息仿佛一管致命的毒.药,无法逆转地腐蚀着他的神经。
他像是一个迟钝的缓儿,慢慢慢慢地抬起头来,透过阳光洒落的玻璃窗,看见一个身姿单薄的女孩狼狈地跑在那条熟悉的麦田小道上,看见她哭红的眼睛,看见她笨拙地被脚下的石头绊倒,狠狠地摔在地面——
他才忽而醒觉,自己原来不是毫无感觉,而是胸腔里的那颗心,早已痛得麻木。
他近乎癫狂地转身跑了出去,那一刻,他只想把全世界都抛在脑后,去他妈的Black Swan,去他妈的报仇,去他妈的仇恨,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什么,比她更加重要——
推开门的那一刹那,日光倾城,女孩近在咫尺之遥。
他却滞住了脚步。
他看见亚麻发色的少年卷着风从天而降,掀起深秋金黄的落叶,浮动海浪般层层翻滚的麦穗,将女孩拥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