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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风雨凄凄,鸡鸣喈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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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军报送传来,言辞中多提公子素,郑侯看得不耐烦,将手中又一卷夸赞公子素治军有方的奏疏重重地扔在地上:“这军中已经成了他公子素的天下了,诸位将领眼中可还有孤这个君侯?”
堵叔捡起奏疏看了看,确实满篇夸赞公子素之言,却未曾提到郑侯半句,心里默念不好,但也只能避重就轻开解道::“这帮粗人哪里懂得在文字上功夫,不过几句粗鄙的话,君侯不必当真。”
“粗鄙?孤看正是这粗鄙之人说出的话才是肺腑之言吧。”郑侯冷笑一声,“他作《清人》,言久役民众于黄河之上,指责孤不得民心;军中徒有华丽盔甲却军心涣散,讽刺孤治军不严;领军高克无所事事,最终叛逃去了陈国,暗示孤用人不贤。好一个有勇有谋的公子素!他如此会恤民、治军、用人,看来这郑国的君侯之位他已经担得起了嘛!”
师叔劝慰:“公子素之才确实难得,他也是在为君侯打算。”
郑侯更加不悦:“孤是他的父亲,他的君侯,他还不是世子呢,就对朝堂之事指手画脚,比之当初的世子华和公子藏又有何异?”
堵叔与师叔迅速交换眼神:难不成君侯要重演当年“二公子之乱”的情景?
“华、藏二人好歹不曾手握兵权,如今的公子素在军中的威信甚至可以与孤比肩,倘若他要反,十军之中怕是只有三军愿意听命于孤了吧?”郑侯说着,朝堵叔瞪了一眼,“叫你监军,究竟是替孤监?还是替旁人监了?”
堵叔忙解释:“君侯多虑了,君侯是郑国主君,军中之人自然只会听令于君侯一人。”
郑侯冷笑:“但愿如你所言,只是孤想着,若孤再不立威,诸将听命的君侯怕是要易主了吧?”
师叔示意堵叔勿再多言,郑侯心思重,一句话能掰开成三句话来理解,替公子素辩解多了,说不定郑侯会以为他们都是公子素的人,若是他们都说不上话,公子素就更危险了。
“你们退下吧,孤头疼得紧。”郑侯闭上眼,揉揉自己的脑袋。
二人退出来,师叔对堵叔道:“叔詹出使未归,平日里他的话君侯好歹还能听上两句,可一旦君侯拿定了主意,谁的话都不管用了。为今之计,一是从旁劝慰君侯,二是想办法叫公子素在君侯面前服软做低,至少得保住性命啊。”
堵叔把师叔拉到无人之地,轻声道:“此次与上次不同,君侯有句话还是说得对,公子素在军中的威信的确很高,若真要对垒,未必能向当初平定‘二公子之乱’那般顺利,因此君侯不敢大张旗鼓。依我之见,君侯一旦拿定了主意,定是悄悄发难,怕是等不到叔詹回来了。”
师叔叹了口气:“而今,公子素未必肯放手,有权在手还能斗上一斗,一旦松开,便只能任人宰割。他会赌吗?”
“他不会。”堵叔坚定地回答,“因为他的对手是他的父亲。”
堵叔猜得没错,郑侯几乎是在一瞬间拿定了主意,为了不走漏风声,他没有通知军中,而是叫来了刑无司掌司吴生,叫他速速解决公子素的羽翼,一个不留。
吴生出去的时候,初更刚响。
刑无司是郑宫中一神秘有司,只听从郑侯的命令,办事从来都是来无影,当你见到他们的时候,未等出声,便已无声,见到刑无司令牌的人,就算是没有死,也难有再得自由的时候了。
五更打响,吴生领队到了公子素府邸门前。大门未关,从门口一路掌灯至内堂,四下早已无人,公子素端坐于几案之后,一眼就能望见。
“吴掌司来了。”公子素似是一直在等候他们的到来。
“让公子久侯了。”吴生领着诸人,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大礼,公子素受礼后,方才有人上前呈上一只酒樽。
公子素看着桌上即将燃尽的烛台,又望望外头的天色:“天快亮了,吴掌司一夜辛苦了。”
“公子客气,都是卑职的本分。”吴生说着,将酒樽递到公子素面前,“这,也是卑职的本分。”
公子素轻笑:“素忐忑了一夜,一见到吴掌司进门,素便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心忽然就放下了,而今竟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吴掌司,你说奇不奇?”
吴生不说话,干他们这种事的,话说多了不好。
公子素叹了口气,问道:“我府上的人,父亲打算如何处置?”
吴生低着头,毕恭毕敬地回答:“已经遵照君侯旨意看押起来了。”
只是看押,并未即刻处死,看来父亲还算仁至义尽,公子素安心了。
“其余的人?”
“公子放心,交待给下官的其他人,下官自会替君侯和公子料理干净。”
吴生又将酒樽往前推了推。
自己都躲不过了,更何况其他人,也是多问了。
公子素打量眼前众人,虽都低着头,一副恭敬顺从的样子,但右手始终按在刀柄上,全身都未有一丝放松。
酒樽递到嘴边,突然想起一事:“素还有一问,子充家十六口,子都家二十三口……”
“是二十四口,皆已伏诛。”吴生淡淡吐出,仿佛这并不是杀人,而是姑娘家绣花一般云淡风轻。
“二十四口?”公子素惊讶。
“公子都夫人前日产下一名公子。”吴生言语间并无波澜。
公子素突然愤怒:“一日大的孩儿你们都不放过?!”
见他愤然起身,兵士们拔刀相向,吴生并未立直上身,只是抬眼道:“公子还是平静些走,别为旁人操心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公子素仰天大笑,兵士们始终拿刀指着他,跟着他移动,“你们,我真是不知父亲为何要留着你们?若是我做了君侯,定要将你们一个个剜心削骨。”
吴生不言语,由得他骂。
骂累了,公子素冲苍天大喊:“子都!我来了,来世再给你的孩儿抵命!”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樽掉在地上,折断了一只耳。
天空随着公子素眼中渐渐暗下的光,亮了。
“公子子充跑了?”郑侯正在写字,没有抬头。
“下官截住他的时候他正策马往北,估计是想给那边的人送信。”吴生回禀。
“处理好了?”
吴生双手抱拳:“谨遵君侯旨意,不放过一个。”
“孤的妹子和大外甥伯夫可请过来了?”郑侯写完手中的简,又换了一支。
“已经在路上。”
“姜宅那边派人盯着就行,不要轻举妄动。”
“是。”
郑侯点点头,想了想,问道:“仲元的妻子姜氏可有生育?”
“未曾。”
郑侯捏了笔:“他倒是想得周全,你的人到了吗?”
“最迟今晚。”
郑侯想起了叔詹的话,姜氏是齐国宗亲,若想与齐再有往来,留着总是无害的。
“想办法通知你的人,孤只要董元,做得留神些,别惊动了姜氏。”
“是。”
风雨交加,困了董元许久,深夜方从山间回家。远远的就瞧见,那座亮着灯的屋子里传出一阵歌声,亲切而柔美,是那么拨动人心: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董元久久伫立于门前,听着屋内的歌声,任雨水将自己冲刷。
姜辰歌毕,发现了院中站立已久的董元,赶紧撑着伞出来迎接:“今日为何回来得这样晚,风雨突至,瞧你,浑身都湿透了。”姜辰替他擦去脸上的雨水。
董元没说话,姜辰看到了他身后众人,顿时明了。来人虽未着官服,但她一眼就认出他们腰上所系的都是内宫卫队的腰带,不由得内心一震,该来的总算来了。
董元表现得出乎意料的平静,端出久违的公子姿态:“让我和夫人说几句话。”
差使相互看看,为首的点了点头,转过身去。
董元关上门,走到姜辰面前,步履沉重:“君侯召见,我要去一趟新郑。”
“你还会回来吗?”
董元捧着姜辰的脸,认真地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眼泪就这么掉了下来。
姜辰闭上眼,长吐一口气:“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别怪我,好吗?”董元把手指插进姜辰的发丝里,让她的额头抵住自己的额头。
“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的。”姜辰用鼻尖去触碰董元的鼻尖。
“辰辰。”
“我在。”
“抱紧我,我有点害怕。”姜辰能感受到,董元手指冰凉,全身在颤抖,她只能用尽全力抱紧他,让自己的体温温暖他。
“不怕,我陪着你。”
“会疼吧?”董元的声音有些颤抖。
姜辰心在滴血,她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也明白他将面临的是什么,此刻她还有最后一个心愿未了:“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姜辰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咱们有孩子了。”
董元惊讶万分。
“对不起,我没有听你的话,那药,我早就没吃了。”
“你怎么?怎么能!”董元捂住自己的嘴,门外没有动静,方才稍稍放下心来,紧紧搂住姜辰,不住地自责,“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不怪你,是我的私心,我想给你生个孩子,我想我们有个孩子。”姜辰伏在他肩头,不住地抚摸着他的后背,“我不怕,事已至此,就让我留下他吧。”
这个孩子的到来,或许能代替自己陪着她,但也会让她承担很大的风险,董元握紧了拳头,在她耳边说道:“答应我,等我走后,马上离开这里,隐姓埋名,好好活下去。”
门外差使在催了。
董元看着姜辰,眼里充满期待:“答应我,好吗?”
“可我想在这等你。”姜辰的目光里满是渴求。
董元满眼决绝:“我不会回来了,不会回来了。听话,就算为了孩子为了我,你必须离开。”董元盯着姜辰,无限柔情,“一定是个女孩,就叫她芍药吧。”
“好随意的名字。”姜辰哭着笑出了声。
“老人们的说法,越简单越好养活。”
姜辰使劲点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差使等不及,直接推门进来。
董元放开姜辰,扯出一个微笑:“我去去就回来。”
“我等你。”
董元看到她抹尽眼泪,冲自己露出最美的笑容,低头将这粉嫩的面庞亲了一遍又一遍,方才别过头去,轻声道:“我走了。”
姜辰松开他的手,死死揪住的衣角也被迫挣开,董元转身,仰头流干了最后的眼泪。
这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
这一别,终是碧落黄泉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