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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维士与女,伊其相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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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巳节令,春意正浓,百花齐放的日子,正是出游的好时节。
溱水洧水河畔,从卯时起就开始颂歌,巫人们于此招魂续魄,拂除不详。待到天大亮,踏青祈福的人也陆续来到。年长些的,在神庙祭坛中拜过,再四处逛逛,便算是赏过春了。年轻些的,不爱拘于几方殿堂的天空,总免不了要绕到河边去,游玩上大半日,看过花,淌过水,才得尽兴。
姜家与石家邻得近,和往年一样,一道出游。姊妹们陪着母亲拜祭过先祖,石家妹妹直嚷要吃桃花姬,石夫人拿她没办法,报赧道:“都是我一贯宠坏了她,这样不知时宜。”
姜夫人笑道:“难得孩子兴致好,你便依了她,只当图个乐。”
“她哪里能吃下多少,不过看着桃花姬样子巧,吃着玩罢了。”石夫人是怕突然回去,扫了两家踏青的兴致。
“东街沁香居做的桃花姬最好,拿碟子呈出来,粉白的朵儿像极了那枝丫上的桃花,咬上一口,满嘴香甜,还没品够呢,便沿着齿间滑进了肚。你还别说,她这么一闹,我都有些想了。”姜夫人笑道,“不怕你笑话,我年轻的时候最爱吃了,配上熬得清香的米酿或是新茶,没个两三碟子不肯停嘴呢。”
很快,石夫人的馋虫也被勾了起来:“说起来,他家的藕粉酥、点翠糕、小碗黄也都不错,去迟了可没有。”
提起这品茗啜糕的趣事,两位夫人很快达成了一致,恨不得马上去沁香居采买,回头看了看游春兴致正浓的大女儿们,到底不忍这么早叫她们一同回去。
“你们姐儿俩再玩会,若是想吃了什么,娘亲给你们带回去,早些回家,不可玩得太晚。”姜夫人嘱咐道。
“只一点,我们不守着,你们不可玩得放肆,今日各家出来赏春的公子姑娘们不少,勿要惹出什么是非来,失了颜面,归家可不轻饶。”石夫人严肃地训了两句,姐妹俩均点头应下了。
离了母亲的约束,两个姑娘妹抑制不住地兴奋劲一下就上来了,丫头们递上两枝嫩绿的兰草,叫她们捧着图个吉祥。
姜家姑娘姜辰见小丫头橘香好奇的小眼珠子转来转去的,知她沉不下性子,笑道:“你们也去玩吧,两个时辰后在这里等我们便是了。”
橘香满目欣喜,刚准备回话,另一个丫头小桂扯了她的衣裳,叫她住了嘴:“夫人们吩咐过的,在外头,婢子要跟着姑娘,护着姑娘,一刻都不许离开。”石家规矩严,小桂不敢不从。
“那你们只远远地跟着,我们姐妹好说话。”石家姑娘菱珠说道。
橘香眼神里的光顿时黯淡了,姜辰见了只得偷着笑,罢了罢了,这个没耐性的,回家再安慰她去。
溱水边有一处延伸出来的小溪,水只半尺深,水底全都是各式各样干净光滑的石子,衬得水清清亮亮的。
上巳节出游有个习惯,人们要在东向流水中洗去宿垢,讨个吉利。这会人不多,姜辰和菱珠捋了袖子,准备在此处净手。洗着洗着,姜辰不老实了,趁菱珠没留意,掀起水便往她身上扫。
“好你个坏丫头,竟敢来泼我!”菱珠不甘示弱,回敬过去,但毕竟虚长两岁,下手留情些,不过两三个回合,便败在姜辰手下。
看着湿了裙子的菱珠,姜辰把仪态全都抛到了脑后,捧腹大笑,直嚷道:“傻姐姐,傻姐姐!”一不留神,自己踩到了石头上,一个跟头就要栽下去,菱珠恼归恼,一把抓住了她没让摔进水里,嬉闹间,两人的裙裳鞋袜全都湿了。
橘香和小桂看不下去了,求了半天才让这两个小祖宗回到岸上,寻了处干净居舍更衣。
小桂劝道:“两位姑娘,可再不敢去河边了,若再湿了,无干净鞋袜换洗,可要湿着回去了,受了风寒就不好了。”
菱珠捏了姜辰的脸蛋,嗔道:“可不是这个坏丫头闹的,我平日里哪会这样胡闹,索性溪边没人,我才由得你玩水,若是叫旁人见着了,还不定怎么说你我呢。”
姜辰笑着躲闪:“旁人怎么说是旁人的嘴,我管不着,我自有我的道理。”
菱珠觉得她这话既无礼又好笑,插着手问道:“什么道理?我倒要听你分辨分辨。”
姜辰眨眨眼,吊着她的脖子道:“正是因为姐姐平日里拘束惯了,我才要来闹闹你,省得你憋在心里闷出病来,我帮着你,你反倒怪罪我,真是个不识好歹的。”
说罢,又是一阵嬉闹,两人笑个不止,直惹得肚子疼方才作罢。
菱珠站起来,敛了敛衣裳,顺带把直不起腰的姜辰拉了起来,仔细道:“人越来越多了,咱们只好好赏春看景,不敢再闹了。”姜辰点点头,算是应允了。
洧水对岸的花开得好,草长得茂,观赏的人也多些。姑娘们或拎着帕子,或携着花草,两三个一处说话。公子们也都规规矩矩地,边走边谈论着一些文篇。
姜辰把手中的兰草给了橘香:“这个你自己留着,我要去那边摘更好的。”说罢,牵着菱珠就要过河,岸边已经没有船了,她们只能走桥。
刚拎了裙子准备上桥,后头传来一个声音:“姑娘可是要去对岸?”
两人疑惑,莫非是遇上什么熟人了?回头一看,一位公子领着小厮,头未戴冠,只拿碧色绦带束发,身着青白两色长裳,看上去一副书生打扮。
“你可识得他?”
“并不相识。”
姐妹俩小声交流,那位公子又说话了:“在下也要去对岸,租了条大船,一人乘来也是无趣,不知二位姑娘可愿同往?”
菱珠觉得不妥,回道:“公子好意相邀,只是我们怎好沾公子的光?走桥过河也是一样的。”
那公子笑道:“如何能一样?沿河乘船能赏得一路美景,岂是过桥能比的?再者说,姑娘们行了一路也累了,坐船吃吃点心也好。”
姜辰没有说话,眼巴巴地望着菱珠,她很想坐船,但姐姐不愿意,她也不好一个人去。
“谢公子好心,我们与公子并不相识,若是同船无话岂不无趣?还是不搅扰公子的好兴致了。”菱珠仍旧拒绝。
公子正欲说话,船舱里走出一人,对他道:“何苦来,你直接告诉她是我租的船不就行了吗?偏要逞能,还不是叫人拂了脸面。”
姜辰听了好笑,原来是客夺主位,本想讨个乖巧,却叫她们拒绝了。
菱珠见到舱中人,一下子红了脸。
“若是我相邀,二位姑娘肯否赏光同游?”那人又说话了,这回是对着她们。
菱珠没有直接回答,犹豫片刻,还是往船的方向走去,姜辰不知所以,连忙跟上。
之前被船舱挡住,如今走到二人面前,姜辰方才看清另一人的面貌,他已束发戴冠,比之前的青衣公子略长两岁,春日里穿了一身绣着花朵的衣裳,倒也不觉得碍眼,反而更衬他的气质。
菱珠微微一礼:“杨公子。”
那被称作“杨公子”的人也微微一揖:“孟石姑娘。”菱珠在家排行老大,他连这都知道,看来两人是旧相识。
他们二人这么一礼一回,让姜辰和青衣公子两人不知所措,好在船开动了,船身微微一倾,众人皆去留心脚下,倒也缓和了这份尴尬。
四人两两对坐,菱珠和杨公子低头不语,姜辰与青衣公子望着对方干瞪眼。
“咳咳,船里好闷,我出去透透气。”终是青衣公子打破了这片宁静。
“那边好热闹啊,好姐姐,我也去瞧瞧。”姜辰连忙跟上,给他们二人一个单独说话的机会。
两人在船头立着,忽然都笑出了声。
青衣公子虚揖道:“在下董元,还未请教姑娘?”
姜辰细细一想,看那杨公子与菱珠姐姐相识已久却还不知她名字,眼前人尚是头一遭见面,若自己这么轻易便叫他知了名姓,岂不便宜了这小子,于是收了她那爱玩闹的脾性,装出一副端庄典雅的样子,拿手指了指帕子上的“姜”字,算是回话。
董公子若有所思,不说话了,只偷眼看她。姜辰把目光转向对岸,并没有察觉。虽然姜辰端的一副沉稳内敛的模样,但董元分明看到她在看向花儿朵儿时眼睛里的欢喜,看到蝴蝶小鸟时按捺不住想去捉上一两只来的冲动,还有看向公子姑娘在树下交心时脸上泛出的羞红。
这个姜姑娘有些意思,董元暗笑,岸上的景色已经不如眼前人那么有趣了,他坏心思一上来,不由得想捉弄她,看看她究竟是个什么性子。
“咱们的船顺水而下,沿途会经过几处园子,姜姑娘可喜欢?”
“花朵开得艳丽,草木也是顶有精神气的,这样的景色很好。”姜辰并不多说。
董元看看天:“太阳不见了,怕是要下雨,依我看,这园子怕是逛不成了。”
“为什么?”姜辰脱口而出,“太阳虽没在外头,但天色不错,不像会下雨呀!况且你瞧,岸上那么多人,只有更多的势头,没有此刻归家的道理呀。”姜辰有些着急,她可不想败兴而归,若是船不肯上岸,之前还不如步行过桥。
董元忍住笑,才一两句就急了,这姑娘果真是端出来的沉静,既如此,便更要逗一逗了,于是抱了几分道理和惋惜之意道:“杨兄和孟石姑娘怕是还有许多话要谈,岸上人多不方便,少不得我们的船要往复多游几遭,再晚些,哪怕不下雨,估计也不够时辰游园了。”
姜辰绞着帕子思索,默默不语。
“索性只隔了数十丈远,咱们就在这船上看看景,也是一样的。”董元“宽慰”道。
姜辰叹了口气:“罢了,成人之美总是好的,我也没有不依的道理。”说罢,低头去看水里的鱼儿。
“你这狭童,又何必怄人家姑娘?”杨公子不知何时从船舱走了出来,笑道“姑娘快别听他胡说,租船自是去对岸的。”
“租船过河不假,可方才我们已经去过一回了,我并没有胡说。”董元见自己的小心思被戳穿,赶忙辩解。
“怪道董伯母总说你是个闹心的,一时间不看着,总要惹出些麻烦来。”杨公子笑着轻敲了董元一下,“姑娘们别理他,去过又如何?咱们既租了船,何妨多去几趟?”菱珠也出来了,看到此景,不禁莞尔。
岸上果然另有一番景致,可如今姜辰的心思已经不在花鸟上了,拉着菱珠问个不停:“那位杨氏公子是何来历?为何你与他如此熟络?你们都说了些什么?为何我与你这样好,却都不曾听你提起?你快一一招了来。”
菱珠架不住她连珠炮似的盘问,笑着把她拉到一旁:“我的小祖宗,你一下子问这么多,却叫我如何招起?”
“你只管拣那重要的说,若再有隐瞒,我便不认你这个姐姐了。”姜辰把嘴一噘,拂了袖子道。
两位公子下了船,见她们姐妹要说体己话,便往另一处游去,橘香和小桂仍是远远地跟着,菱珠害羞道:“我们只管边走边说,别叫他人听了去。”
“他唤作杨茂,原是我父亲的学生,来我家拜访过,因此我们见过几面。有一次我说想寻本古籍来读,不知他怎么听得了,正巧手头有,便托人送了来,我瞧那书里头竟有好多处注解看不明白,父亲本就不太喜欢我读书,更不会替我解惑,于是我便大胆将不解的地方标注下来,将书送了回去,哪知他竟真的一一解说详细了递进来。就这样,我们来往过几回。”
“原是因为一本书,你们胆子也真够大的,竟在你爹爹眼皮子底下传来递去,偏你爹爹还是新郑出了名严厉的先生。”
菱珠连忙拉住姜辰,讨好道“好妹妹,我可都告诉你了,你也知道我家规矩严,千万帮帮我。”
姜辰本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既有了这样的事情,她定是要护着菱珠姐姐的:“你放心,若是石先生问起,我只说你都和我在一处,他虽不喜你多读书,但只要是姐妹们在一块,他就不会过多干预的。”
菱珠感激地握紧了姜辰的手:“好妹妹,若你将来也有了可心的郎君,姐姐一定帮忙。”
听了这话,姜辰又羞又觉得好笑,捏了菱珠的脸道:“这样的话居然从从小守规立矩的孟石姑娘的嘴里说出来,真真是件大稀罕事了!”
“好你个没羞没臊的,我的一番好心也叫你当做笑话来说嘴!”菱珠嗔道。
两人围着树打闹了一通,终是累了,在大石头上坐下歇歇气,姜辰看着菱珠也不在拘束,抬起衣袖就抹汗,问道:“你的帕子去哪了?”
“好容易出来一遭,你就别来拿我的错了。”菱珠轻轻捶了姜辰一把道,“没有父母看着,你就让我松乏些吧。”
姜辰笑道:“早该如此,你看你,之前还一直端着规矩的范儿,可不是累得慌?说起来,若不是石先生过分考究,哪里会惯得你家如此严肃,不说远了,你只看看新郑其他人家,出了君侯府邸,哪里都没有你家规矩大,公子姑娘们赶着上巳节出来玩,哪个不是撒开腿撩开手的,只有你,也过分拘着了。”
“好啊,你堂堂姜家大姑娘,说起来还是齐国姜氏世家后裔,如今竟敢编排起长辈来?我看你是缺少管教,赶明儿叫姜伯母把你送到我家来,好好立立规矩。”菱珠“严厉”道。
“好姐姐,你可饶了我吧,就算去侯府立规矩,也不敢上你家立规矩。”姜辰甩了帕子笑个不停。
菱珠心思一转,“说起侯府,你可知那位董元公子是何人?”
姜辰不解:“我正疑惑呢,看他样子也像个大户里出来的,只是这么些年,为何不曾听说过?”
“听杨公子说,他是郑侯的外甥,董家嫡出的二公子,人称公子元的,父亲前几年去世以后,兄长伯夫袭了爵位,他母亲,也就是君侯的妹妹,送他来新郑挣个前程,也难怪你不知晓。”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两位公子走了过来,杨茂捧了一束新鲜的兰草给菱珠,她含笑接下了。
董元揩揩手,也从后头摸出一支芍药来,脸涨得通红,递到姜辰面前:“孟姜姑娘,这是给你的。”
两人相识不过才一个时辰,他如何就晓得了自己在家是长女,姜辰瞪了菱珠一眼,定是她说与杨茂听了。
菱珠装作没看到,低头整理兰草。
董元见她犹疑,忙解释道:“子元无理,方才玩笑姑娘,这枝芍药权当赔罪,还请姑娘不要见怪。”
话说到这份上,姜辰笑吟吟地接过了那朵花:“公子多心了。”
杨茂见众人话少,笑道:“既已相识,也别都拘着了,只当好友出游,有什么说的笑的,一应都放开来,方才不辜负了这好景色。”
几人听罢觉得在理,便也不在分两路,一道同行。
前方好像有一群男女在行花间令,喝酒唱歌热闹得紧,董元和姜辰都是耐不住寂寞的,一心想要靠近去听听动静。
杨茂和菱珠见了好笑,道:“若只是寻常行令倒还可以去凑个热闹,只是你看他们吃酒打闹,原是相识已久百无禁忌的了,你们并不相识,过去了难保不会惹得人家不自在,何必坏了这样好的兴致,我们四个只在这一处玩也是一样的。”
四个人就近找了个傍水的小亭子坐下,丫头小厮们布上几品点心,一壶泉水。
杨茂道:“我年纪最长,便也不推辞了,此处就先起个头: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
菱珠接道:“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姜辰:“洧之外,洵訏且乐。”
董元:“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唱罢,还不停地偷看姜辰,姜辰只当没看到,啜了一口山泉。
董元见她的样子,更来了兴致,自行把下半阙也唱了:“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杨茂笑着看菱珠,菱珠笑着看姜辰,姜辰看看董元,又立马把视线转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