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叶枫

24、得失

　　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大上两三岁的男人近乎于无赖的幼稚举动实在是令展昭无法理解，只能静默不语望着被巨阙发出的剑气划得支离破碎那一堆散落在地的布片——这原本是自己的衣服。
　　“果然是好剑。”瞟了一眼整个身子都浸没在温泉之中只露出头瞧着他一语不发的展昭，月光落在乌黑的发上，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庞统笑笑手腕一翻巨阙轻扬，又是一道剑气划过，激起一串串水珠溅了展昭满脸。还剑入鞘，扔回到潭边青石上，庞统满意的点点头，“上古名器果然不同凡响，今日试剑，本帅真是开眼了。”

　　展昭依然沉默，只是微微皱了皱眉，起手抹去脸上的水珠，心里不以为然，即便不是名剑，裂衣同样是一件轻而易举之事，那有在别人沐浴时拿了人家的剑一试锋利的道理。打从庞统一步入山洞，未见人影先闻其声，一句“展南侠真是好兴致”，展昭便知麻烦来了，是祸躲不过，干脆平心静气地泡在温泉中看庞统意欲何为。

　　待到庞统拿起置于青石上巨阙，顺手挑飞堆放在旁的衣物，剑出鞘，瞬间数道剑气一闪而过，半空中扬扬洒洒落下一堆布片。庞统并无收敛之意，“本帅试剑一时失手，谅南侠必不介意，只是天寒地冻，光着身子出此温泉冷着就不好了，不如由本帅送你回营。”拍拍身上的披风，口气更为轻佻：“这里，尽可裹一人，绝不会让你受冻。”
　　展昭彻底无语，虽然很想问一句庞统，贵庚几何？却仍耐着性子，暗道忍一时之气风平浪静。庞统又是一笑，“既然南侠不愿共乘一骑，那只能等本帅回转大营，命人送衣前来。”言罢转身离去，洞中仍回荡着轻笑。

　　马蹄声渐行渐远直至归于寂静，展昭在温泉中又泡了片刻，只觉神清气爽甚是舒适，抬头见月正凌空，银白的光由洞顶通天窟泻下，落在水面上随波而动。起身出温泉，拣起布片将身上水珠擦拭干净，在山洞一角隐蔽处另一块青石上取出包袱，里面整齐地叠着一套内衣裤。适才怕温泉边水气太重将换洗衣物放在远一些的地方，未遭庞统荼毒，内衣虽薄尚可蔽体，那堆布片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再上身。展昭摇摇头，心里盘算着，下次有机会再来温泉，最好是与人结伴，或者考虑一下把皇帝所赐的那箱衣服，一起搬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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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庞统一路纵马缓缓而行，虽不曾享受到沐浴温泉的舒畅，能整到某只令他十分厌恶的御猫，也算是收获颇丰。有些事做起来很舒服，但舒服的事如果做多了未必是享受，泡温泉亦是如此，无论是谁如果在温泉里待上几个时辰，只怕连骨头都会一起泡酥了，相比赤身裸体受冻，不知展昭会做出何种选择。

　　庞统嘴角露出些许微笑，等天明吧，再遣人通知狄春，或者干脆让七十二“飞云骑”前往观摩一番，无毛的御猫可是难得一见的。如此想着，一种久违的愉悦感浮上心间，儿时，经常变着花样作弄兄妹们，那个赵老六更不曾放过，鉴于对方太子的身份，庞统在行事时手法更为隐蔽些，结果通常那三个被弄得大哭小喊，而最终受罚的往往又是最大的那个。
　　“大哥——”默念一声，心里不禁一阵黯然，庞昱仗着父亲的权势地位，不学无术，所作所为皆不入流，甚至庞统一度为此事与大哥反目，他无法容忍被人视为无能的纨绔子弟。

　　那一年带庞文庞义主仆三人离家出走，只留一书，不曾告知任何人去向，数年来在边关由小卒做起，战功累累叱咤疆场，更以亲手训练之七十二精兵击退辽人千余兵马而不折一人，被军中冠以“飞云骑”之名，庞统亦被荣任为大宋最年轻的将军。直至此时，众人方知“七星将军”威名，虽仍有人疑其是太师次子难免言过其实，然庞统在军中之威望与日俱增，在朝中的声势更可与父庞太师相得益彰，而他志不在此。那个小皇帝，在他看来软弱无能毫无君主之相，不过是生在皇家才拥有天下，替这种人保江山实属无趣，也屈了自己一身的才华。

　　而今兄长之死，更令庞统对金銮殿上高高在坐的赵祯心生不满，帝皇家的情谊竟是如此淡薄，但凡无用随时可弃，庞统深信皇帝对庞家多有顾忌，即便不是有意要至庞昱于死地，亦存借机打压之念，否则怎么会命包拯处理此案。庞统冷冷一笑，庞昱怎么有错，仍是自己的大哥，这笔帐终有一天要讨还。

　　马蹄声自身后由远及近，庞统心中称奇，天狼山山道少有人来往，此时夜深，更不会有客商途经，总不成是展昭敢光着身子乘夜回营？回头观望，一骑急驰而至，两马并行之际，展昭松了缰绳，但见眼前凌厉的剑光在月色下一闪而过，快若流星，剑锋直指庞统。

　　庞统未料展昭竟会出手，急切间身子后仰避开剑锋，正要拔出腰畔七星剑，展昭却是剑势一沉，剑气切向庞统的手。高手相对岂容先机尽失，庞统无奈缩手又见对方一招“横扫千军”，马上再也坐不稳，身子侧翻落下，七星剑虽顺势出鞘却不敢再动分毫。展昭早算准了他的退路，庞统落马之时跟着掠起，巨阙指在喉间，一时间庞统想不出展昭意欲何为，剑上并无杀气，且相信也非为杀他而来。
　　两人静静地立了片刻，展昭淡淡地道：“庞元帅，展某身着内衣入营，有碍观瞻亦影响军威，所以想借庞元帅的披风一用，事后洗净送还，若是嫌弃，展某自当备下新衣敬献。”

　　庞统一时语塞，此情此景，展昭之言不从不行，倒不惧他会伤害自己，只是明白不借的后果，有得被人点了穴扒下衣服，还是自觉为好，这事传扬出去，也不见得有什么光彩的。起手松开披风的系带，任由滑落在地，庞统轻笑道：“南侠既然见爱，本帅岂有不舍之理，不必还了，送你无妨，只是堂堂南侠，竟也学不入流的小贼打劫。”展昭一笑并不回言，巨阙一挑地上的披风接在手中，上马飞驰而去。

　　见人已去远，庞统这才回到马上，心里多了几分赞许，最初听闻展昭御前献艺，被赵老六戏封为“御猫”，回想起当日自己回京为父祝寿，途遭山贼抢劫两人偶遇之事，感叹江湖上人人称颂的南侠，也不过是利欲熏心之徒，便有几分轻蔑之意。直至后来听到一些传闻，又觉此人既投身官府，却仍死抱着侠之大义以博取名声，未免迂腐，又兼涉及庞昱之死，更生厌恶之情。如今看来，展昭倒是很合南侠之名，通达机变又知进退，“有趣。”庞统嘀咕了一声，这人不妨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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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展昭回帐前一路小心翼翼，生怕被什么人撞见，以他的轻功，自然不曾惊动任何人，原本也无须那件披风，然而庞统做事过份，又岂能任他为所欲为，若不得教训，往后不知又会生出什么事端来。乘着无人发觉之际，悄悄潜回帐中，哪知方入帐，便见狄青负手而立站在面前。“你……”狄青盯着展昭，神情甚是古怪，“庞统又为难你了？”

　　展昭一怔，却不知狄青从何处看出他又撞上庞统了，笑着回道：“狄大哥，我没事。”顺手解开披风扔在桌上，又自床架上找出件外衣，慢条斯理地穿戴整齐。
　　这下狄青更是不解，庞统要找展昭麻烦，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但凡逮着机会就不放过，不知这回又出了什么事，怎么展昭衣衫不整的，还披着庞统的披风，披风下摆，绣着一只“海东青”，营中人人皆知那是庞统饲养的鹰中极品。

　　展昭见狄青疑惑地望着自己，这披风正可请他代为归还，遂将方才之事一一说明，狄青听罢，哈哈大笑，庞统也有狼狈之时，心里不免暗怪展昭太过厚道，只取一件披风，怎不学着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点了穴剥了衣服，就算给些颜面，最多留下亵衣亵裤，也好叫他长点记性。
　　“狄大哥，请你找人洗净了代为归还庞元帅吧。”展昭将披风折齐放在桌上，又问道：“可是找展某有事？”

　　狄青关切地道：“后日便要整军出发，你既不愿留在兰州，那就随在狄大哥身边，暂且归到我的帐下。初次行军打仗，有些该注意的事项，随身携带之物，我会着狄春帮你备齐，军中不比江湖，有句话不得不言明，一些事你若拿捏不准，可先问狄春，如有犯军规，该处置的狄大哥会一视同仁。”
　　展昭正色道：“多谢狄大哥关照，展某既然从军自当谨守军规，若有违背之处，只管军法处置，虽死无怨。”

　　狄青微一皱眉，其实他处理完兰州的防务不及休息便来见展昭，说这番话是另有用意的，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很多时候不得不做出一些残酷的决定及某种牺牲，事到临头，只怕展昭未必能坦然接受，甚至有可能不惜违反军令做他自己觉得该做之事。
　　“你早些歇息吧。”狄青也不再多言，拿了披风告辞出帐，心里暗道不知是否该找两个人看着他，以免出现意外状况。不过狄青的忧虑很快就被另一件烦事所替代，才踏入寝帐就有人前来禀报，庞统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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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过狄青含笑递上的披风，庞统不觉有些脸热，看情形方才之事狄青已然知晓，不免又有些恼怒，静了静心才道：“庞统来见大元帅，有一事相求，还望能应允。”
　　狄青嘴上客套着：“庞元帅不必如此，有事直管明言。”心里却隐约有不祥之感，这种时候来，肯定又有什么新条件，多半还与展昭有关。

　　人的直觉有时候真的很灵验，果然庞统开口便是：“请大元帅将展昭调至庞统帐下听用。”
　　狄青沉默，用展昭不过一配军不堪大用，或是帐中能人甚多，何必要一个毫无经验之人等等官面理由，在此刻一概无效。展昭的本领，也无法贬低之，留在自己帐下听用，还担心是否有状况出现，何况是调到一心一意几次三番要找他麻烦的庞统那里，如有意外救之不及。且不说自己不想展昭有事，就那道密旨而言，也不能让展昭出事。

　　“大元帅不舍此人？还是另有隐情？大军出发在即，庞统甘为前锋，只求能得展昭相助。听闻大元帅与他是金兰之好，莫非是怕庞统委屈了他？”
　　面对庞统咄咄逼问，狄青心里虽然不爽，却也发作不得，出兵之事才得谈妥，若为此事对方一意孤行，那先前的努力不就白费了，且事关大局，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有担搁。

　　“此事本帅会考虑，若展昭愿意，自当归于庞元帅帐下，他若不愿，此事作罢。”狄青最终作了让步，不如让展昭自行决择，但有句话必须挑明，“展昭从军日浅，有些事非他所能理解，若因此犯了军规，庞元帅欲如何处置？”

　　“原来大元帅担心的是此事。” 庞统呵呵一笑，心里暗道，狄青不愧是老狐狸，人还没来先要讨个人情，以展昭的个性以及如此浅薄的从军经验，违令是迟早会发生的事，不过大局为重，既然用他去做那件事，便不会轻易要他的命。“也罢，庞统自当容情一二，请放心。”
　　狄青苦笑，这容情一二可是大有讲究的，程度也不尽相同，话已至此多说无益，狄青勉强点头，心里却在盘算，若展昭不得不去，自己也须备下万全之策，保他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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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青再次打开天都山及附近百里的山川地理图翻看，本则他并不赞同庞统的计划，与西夏二十万大军相比，宋军兵力明显处于劣势，能巧妙布防据险而守，不让对方有私毫越雷已属不易，庞统想兵行险招一举击溃对方主力又谈何容易，李元昊绝非易于之辈。

　　狄青深知这计划有成功的可能性，但风险极大而需要付出的代价更大，又违背了朝廷所做的决策，取胜未必嘉奖，一旦失败，他与庞统皆罪责难逃。然而狄青并不计较个人荣辱，此战能胜，则换取边镜数年平安，同时也可使西域诸国归心于大宋，让朝廷一意解决内患，得失之间，狄青终于决心全力支持庞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