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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顾何睡觉前和太太又检查了一下明天寿宴的流程和名单,他有一点紧张,又有很多点高兴,他的父亲又熬过了一年。太太见他拿着单子发愣,示意他早点睡。“明天还得早起呢,见咱爸的时候不得精神点儿啊。”
      “是,老婆。”他笑着点点头。躺下的时候他看到了床头柜上那杯冒着热气的枣茶,他不再年轻的太太也收拾好了事情,躺在了他的身边关了灯。真好啊,又是这样一个平常的晚上。顾家房子上坚固的玻璃扛住了外面的烈烈寒风。快该过年了。
      与顾何相反的是,顾一曦睡得很早,明天再睁开眼睛他就要80岁了。年纪越大,送走的人越多,现在身边早已经没几个当年的朋友了,但换个角度说,他也算是个长寿的人了。他叹一口气,谁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阳哥,我这算是完成任务了吧?”
      再坚持一下吧。顾一曦朦朦胧胧,以为自己听到了回应。怎么可能呢,他在梦里嘲笑自己。

      外面应景的落了一夜雪,秦海媚起床做早饭时并未觉出什么特别,直到孩子们带着冷气和小水珠跑到她身边。“妈,外面下雪了!”小女儿从身后抱住她,笑着说,“爸起来了没有?”
      “还没呢。”她也笑着答。
      “还没?”顾若假装惊讶,“哥,快叫爸爸起床啦!”
      顾然摇摇头,也是满面的笑意,“好。”他应道。顾何听着他们在外面闹,听着儿子答应女儿的玩笑却也没真进来喊自己起床,甚至能想到儿子那纵容的样子,他不自觉地像儿子一样摇了摇头,笑了。
      他穿好衣服,拉开窗帘,外面还下着雪,雪花儿大的他在屋内都看得清楚。是得动作快点了,这样的天气应该早点出门,免得生些别的意外。
      用罢早饭,顾何就接到了黄友林的电话,那边说他们现在出发了,但是下雪,可能会稍晚点,让他跟顾叔说一声,别着急了。顾何应着,说了不少注意安全,慢点开车的宽心话,也跟黄伯父客气了两句,说父亲等着,晚会儿也不打紧。他一边说着电话,也一边和妻儿出了门,去父亲家。顾何差不多有30年没在跟父亲一起住过了,自打他结了婚,顾一曦便给他另立了门户,直说着生活观念不同,不影响他们自己的生活。
      挂了电话,黄友林看看父亲,笑道:“这下您放心了?要我说啊,咱们这么早出门肯定是晚不了的。儿子哪敢耽误了您跟老朋友见面啊。”
      黄志训点点头,算是应了儿子。黄友林也不再多说,只叫司机开车。过了会儿,黄志训说“我是怕啊……去晚了,就见不着他了。”
      黄友林回头看父亲,“哪能呢?爸,今儿顾叔叔的好日子,可不兴说这个。”
      “是。你说的是。”

      大学上了半年了,黄志训跟宿舍的舍友还都没太铁,说起来关系好也就是比其他人更熟点儿。都是大老爷们,怎么还这样呢?说起来也跟宿舍安排有关系,一个宿舍十个人,那就有十个专业,一个同班同学都没有。那个年代没手机,下课捎个饭都通知不到人,要说一起干个什么事,还真不好凑全乎喽。但他偏偏,玩铁了一个何邺阳。连黄友林都知道,“要不是你何叔叔,今儿都没你这小兔崽子。不仅没你,连你爹都没了。”可这个何邺阳,从来只活在黄志训的话里。黄友林小时候也问过很多次,怎么从来没见过何叔叔啊?黄志训没正面回答过,但黄友林一点点长大,也慢慢懂了生死,也逐渐自己猜出来了,这何邺阳,怕是已经是那边的人了。
      黄志训大二刚开学的时候,发了回烧,宿舍除了他没别人,也不知道都干嘛去了,没人帮忙,烧的晕晕乎乎的也只能自己下床找药,摸出来包耗子药看也不看就往嘴里喂。何邺阳回来的时候就看见这舍友躺地上吐着白沫抽搐。后来就是费劲的救人,陪他住了一星期的院,还把自己一个月的饭票拿出来给黄志训垫医药费,自己吃馒头喝水四处打工,从此俩人拜了把子,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黄友林第一次听到这段往事的时候才十岁左右,正跟顾何一处玩五子棋。他记得很清楚,父亲说:“要不是邺阳……”就这五个字,便再没了下文。
      顾何这次回父亲家,让太太和孩子们都带了自己必须的生活用品,他准备在那多住两天,都这样了,他父亲怎么也不会赶人走,这次就算赶,也不走了。再说,这也快过年了,他还得给父亲收拾收拾,太太给置办点年货,俩孙子辈儿的也能热闹热闹,再叫儿子把对象带过来,这几年结婚的话,还能给父亲凑个四世同堂呢。他这么想着,越发觉得对不起父亲了。

      正月十五过完没几天儿就是黄志训生日,八十年代那会儿,他们这群穷学生还吃不起蛋糕,但是长寿面必须得来一碗。他叫了何邺阳一起去,何邺阳犹豫了一下问他,能多带一个人不?
      “能啊,这有啥啊,不就是碗面吗,哥们儿请得起。”他拍着何邺阳的肩膀,但他不知道何邺阳是有话跟他说。
      他们就在学校附近的面馆吃了碗饭。那天晚上何邺阳跟黄志训说了生日快乐。也让黄志训第一次知道同性恋这个词。何邺阳带的那个人叫顾一曦,是他们学弟,学经济的。何邺阳跟黄志训说,这是他对象,叫顾一曦的时候,黄志训正往嘴里灌酒,听到这话他噎了自己一下,很快放下了瓶子,但还没反应过来。顾一曦局促的坐着,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尴尬的红了脸。何邺阳拉着他的手,看着他哥们儿,“志训,我知道你可能受不了,但是我何邺阳这辈子也就认他了。我想告诉别人我有对象了,但我想来想去也只有你能说。你要是嫌恶心,那咱俩兄弟不做也成。算我求你,看在咱以前的情分上,你别告诉别人。”黄志训还愣着,何邺阳咬咬牙,只当这兄弟至此,就拉了人走。没成想走了会儿,被人拿酒瓶子在脑袋上敲了一下。
      “你个瘪犊子,”黄志训嘴里哈着气,“瞧不起我。”空酒瓶子往路边一扔,挤进俩人中间,一手搭一个人的肩膀,“哥们儿刚才就是有点懵,哈哈,没见过世面,不懂你们那些。但是哥们儿懂一件事,就是这找对象,必须得找自己待见的。老何这不找着了,我哥们儿找着了,我得高兴啊。”他看着顾一曦笑。
      何邺阳停下脚步,看着身边好友,满面惊喜,“谢谢,谢谢训子。”
      “嗨,别整那没用的,你这对象都有了,不得意思意思?这样吧,我刚才那碗长寿面,就当你们两口子请得了。”他又拉过顾一曦,“你一男人,就不是弟媳了。这样,你叫我一声训哥,以后也是我兄弟。”

      “我跟你顾叔叔,是快六十年的兄弟了。”黄志训突然说。黄友林不知道为什么父亲突然这么说,却还是接道:“是,您二位老交情了。”
      “但是我现在就总是在想啊,不知道这兄弟还能再做几天。”
      “您怎么……”
      “你不懂。我都这把年纪了,就是哪天突然走了,也是正常。”他打断儿子的话,“而且我总觉得,我们兄弟告别的日子快到了。”
      黄友林不能再允许父亲就说这话,他想打断换一个话题,却被父亲伸手拦住了。
      “再过三天,就是你何叔叔的忌日了。那天早上他才把一曦送上火车去广州,晚上他就走了。”黄志训叹了口气,“一曦去广州参加一个研讨会,结果刚到广州就接到了消息。也怪我,是我通知他的。”黄友林握住父亲的手,说什么也不让他再说下去了。
      也正巧,到了顾家,顾何正带着妻子儿女等在外面迎接他们。见他们来了,顾何赶紧迎上来搀扶住黄志训。
      “黄爷爷好,黄伯伯好。”顾若跑下来问好。
      “若若真是越长越漂亮了。”黄友林笑着说。
      顾何也笑“小丫头,皮的不行。”
      顾一曦的生日近几年没怎么办过了,就是买个蛋糕,做几个家常菜跟老朋友和孩子们一起吃吃喝喝罢了。趁着现在还能动,身体还能凑合,见一面是一面了。
      撤了饭,儿孙都懂事的出去了,留两位老人自己说说话。
      两人无言,默默饮茶。末了,还是黄志训先开的口:“今年……还是不办?”
      “不办。”顾一曦答,“我心里有个坎,过不去。我要是给他办了,他就真走了。”他说,“再等等吧,等我也过去了,就麻烦儿子孙子们给我们俩一起弄弄。”
      黄志训点头,“你看着吧,你们俩的事……我一个外人也管不了这么多。”
      语毕,两个人陷入了长时间的静默。可能屋内门窗关的太严实,竟真无别的声响,连冬天正嚣张的北风都失了动静。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冬天越发难熬了,可这日子还是不停脚的快。黄志训默不作声,不知道对面的老学弟在想些什么,但是自己在想什么呢?自己在想对方在想什么,那对方会不会在想自己想什么。这是一个很无趣的循环,但还是有莫名的喜感逗乐了黄志训自己。
      “怎么了?”顾一曦问。
      “哈哈哈,没事,没事。”他打着哈哈,保护了自己脑中无聊的小剧场。
      顾一曦笑笑,没追问的意思。“过不了几天,就快该过年了。”
      “可不是的吗,过年的东西,准备的怎么样了?”
      “没准备什么,哪天不都一样。”
      闻言,黄志训坐直了身子,他终于知道再见顾一曦他奇怪的态度是什么了。“老顾,你这么想就不对了。到这个年纪,再多活一天,就是多一天的运气啊。”
      “训哥,我好好活了这么多年,也觉得累了。”顾一曦叹着气却笑了,“可我好像命数还没尽。”黄志训欲言却止,“到今年,就五十年了。你说阳哥不跟父母闹,老老实实改邪归正,娶妻生子,经营个家庭,不都金婚了?”
      “咳,你现在这么想,可他若真离了你结婚生子,你怕不是比的这更难受。”
      “我怕那个?训哥,你还不了解我?”他说,“我情愿一辈子不见他,好过我一辈子见不着他。”
      北方的冬天,黑的太早,到黄志训他们走的时候,顾一曦拄着拐杖靠在窗边,看着楼下儿子孙子们送客寒暄,只当现在已近八九点。飘了一天一夜的雪花儿终于是停了。路灯能照出被车轱辘轧出的两道印子,顾何肯定会反复叮嘱黄友林注意安全,到家了报个平安。他正想问问现在几点,就听得座钟敲出六声响,竟还早得很。他拄着拐杖,一步一晃,自己摸进了书房。有本相册,儿媳妇和保姆每次帮他收拾书房的时候都会扫扫上面的灰,可他已经好几十年没翻开过了。他们的相片,他只摆了一张在桌子上。两个年轻的小伙子用相机定住,锁在纸片上,被压在了玻璃片和木板之间,就这么陪他度过了半个世纪之久的时间。
      第一张照片,是他俩确定关系的时候照的,去照相馆,穿人家的西装,跟老板说兄弟照一张给家里寄回去。老板乐呵呵的帮他们拍了,等了一周,洗出来了四张,拿照片的时候何邺阳有课,就他一个人去的,花了多少钱他早就不记得了,但他记得老板说“你们哥俩关系真好。”现在,这四张又都在他这里了。寄给何家父母的那张,是何邺阳向父母出柜的时候拿回来的。何母把它撕成了碎片,何邺阳捡了回来,顾一曦把它拼好,只是自己胸口那里少了一片,拼不完整。何邺阳那张是他死的时候收拾遗物,从他钱包里拿出来的。他刚拿出那张照片,悲痛的何伯母哀叫着扑向了他,他甚至想起那一天还能想起何伯母抓着自己肩膀的力度。何伯母哭喊道:“为什么你要祸害他,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寄给自己父母的那张倒是一直好好的放在父母的相册里,即使自己和何邺阳的事闹得那么的惊天动地,也未让父母迁怒于那张照片。父母寿终正寝后,他作为继承人收下了那张照片。他自己的那张,就摆在桌子上。顾何小的时候,经常会问他那人是谁,他也总是抱着他,告诉他那是他另外的爸爸。“我妈妈呢?”他总会答一句“你没有妈妈。”或者笑称“你这毛孩儿,两个爸爸还不知足?”慢慢的,顾何也就不再问了。
      “爸,吃饭了。”顾何探进身子来问,正巧见到他翻开的那页相片。
      他把相册合起来,和儿子一同去了饭厅。他今晚要把这本相册翻完,那些年的岁月有着无边的魔力,他干涸太久的记忆,需要这些水源。

      大三那年暑假,何邺阳跟顾一曦都没回家,他们坐了一天的火车去了上海。租了两个月民房,第一次过上了二人世界。白天在外面打工,晚上回来写写东西,研究一下课题,没事的时候就去找个有意思的地儿吃吃,逛逛。那几张跟东方明珠的合影就是当时留下来的。俩人穿着大短裤,和条纹状的短袖背心,朝气蓬勃,看着就让人兴奋。他原来跟黄志训说过,自己最好的日子,就是跟何邺阳一起的时候。黄志训让他别瞎说,不能让过得没有生气。他便不在提了。何邺阳死后,他也不是没有高兴过:升职了高兴,加薪了高兴,何故会叫他爸爸了高兴……但只要想到这些高兴里没人陪他经历,就总少了一种圆满,和希望。
      相册后几页是他跟何家父母的合影。何邺阳走后没几年,他母亲就疯了。何父是警察,早年受过伤,身体一直受着旧伤影响,不太硬朗。他就以何邺阳的身份,把何母送进了医院,时时探望。有时候何母状态稍好,会把他当做何邺阳,跟他说话,说想他,讲医院里的人和事,劝他结婚;有时候状态不好,就会动手打他,说他害死了自己儿子,声声泣血,他也只能由着她打骂,一遍一遍道歉,等她劲儿过去或者医生来给她打一针安定。何母走的时候,没说别的,只是拉着他,说一起照张相吧。他拿了台相机,让护士给他们拍了好几张照片。他拿着相机,一张一张放给何母。问她感觉怎么样,喜欢吗?何母笑着点点头,说谢谢。第二天,医院打电话通知他,何母走了。“老太太是笑着走的。”医院这么说。他赶到的时候,何母的主治医生递给他一张纸条,何母写的。老太太是书香门第出来的,□□时候家道没落了,动乱过后也还是一身优雅,中年丧子,又在精神病院度过了自己的后半生,最后来送她的,只剩了自己一个外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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