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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暗潮汹涌 ...


  •   “宁波府守备刘若诚拜见大人,下官来迟,有失远迎!”刘若诚进来就弯腰行礼,戚英姿在旁边站着,刘若诚后头是一路小跑回来的赵全,赵全同戚英姿使眼色,“京里来的,京里。”

      戚英姿被贝兆楹钳制之后,几乎不知上头动向,这刻杨宝儿都来到宁波了,她还不知发生何事。刘若诚道:“大人来得匆忙,咱们近日事忙,忙着练兵抗倭,正巧今日就抓到几个日本人,正要向大人汇报此事。”

      “倭寇?”戚英姿不知刘若诚的玄虚,心道,哪里来的倭寇?

      刘若诚说:“蒙大人庇佑,大人一来,今日咱们就捉了一队日本商人,他们一行十人,就藏在咱们渔民的渔船里,今日大人一来,就展雄风,这些人就在外头,大人要不要亲自审问?”

      其实杨宝儿初来乍到,他根本没有怪罪卫所无人迎接的意思,只是他一来,刘若诚的高帽就一顶接着一顶抛过来。这脚步都没停歇,倭寇都送到眼前来了,刘若诚在前面引路,“大人请。”人家给了高帽子,又是抗倭大事,杨宝儿只得跟上。

      戚英姿咧嘴,“搞什么?”

      赵全呼一口气,“沈大人靠不住。这位也是京城来的,咱们的刘守备说了,这回一定要把贝兆楹拉下马。”

      “我不是说了,和沈大人无关。这个刘若诚,他......”戚英姿叉着腰,她与贝兆楹有些恩怨得失不假,远的不说,活捉赖苞的事情也已经过去,怎么这回京城来了个官,贝兆楹又一声都没吭呢?

      戚英姿觉得贝兆楹是在刁难她,就如同马世远和沈约来的那回一样,姓贝的想让她出丑。戚英姿睁着眼睛,她想,上回就出丑了,这回又出丑,她甚么时候才能不出丑。

      戚将军上回被贝兆楹阴了一把,这回却是想错了,杨宝儿原本就与沈约马世远不一样,后者是以兵部的名义前来东南沿海督战。而杨宝儿不同,他是以翰林院庶吉士观政的名头来的,翰林院与兵部,本就是两回事。是以杨宝儿人都到了,贝兆楹还与马世远在一起逍遥,浑然不觉。

      上回杨秀看的没错,贝兆楹身边的桶子、篓子、瓶子、罐子,箱子全部都被搜出来了,里头有一些银钱,更多的是香料,主要是胡椒和苏方。

      香料是朝廷管制品,一般平民百姓无权享用,更不用说私下贸易。这伙日本人里的领头是个中国人,说起官话来字正腔圆,杨宝儿穿着六品的官衣,他也认识。他说:“我们都是正经商人,官老爷明鉴。”

      杨宝儿与沈约一样,都是学术派,说起朝廷禁忌规矩来一套一套的,“朝廷已经建立了商人与日本团队交易的贸易中心,并且我朝皇帝明令禁止日本家族无限制靠近我们的海岸。大明朝廷允许日本商队十年来一次,若本官没记错的话,上一回的日本商队是在嘉靖八年来过,那下一次贸易应该等到嘉靖十八年才对。阁下说是吗?”

      那领头的不再言语,刘若诚在旁边煽风点火,“大人,您说,倭寇私自上咱们海岸,又偷盗咱们的财物,该如何论罪?”

      自嘉靖六年浙江的海防太监被撤销之后,嘉靖帝也没有派一个文官去接替这个职务,大学士夏言在嘉靖八年提出这个问题,关于派一个御史去沿海扑灭海盗,治理沿海海防的问题。但张璁反对这种干预,因为张璁本身就是浙江温州府治下永嘉人,监察官们反复提出海防需要治理,张璁本人却执意阻挠或者拖延关于一切防止海外贸易的禁令推行。

      嘉靖十年,负责浙江巡防的御史兼巡抚被朝廷召回,如今还没有人接受任命来接替这个职务,刘若诚这么一问,杨宝儿也有些迟疑。如今上官不在,此事该向谁请示汇报。

      除开浙江海防的监察御史,另有一个负责巡防的太监,刘若诚想到了那个位高权重的太监,杨宝儿也想到了。

      许是觉得太监不该在这么重要的位置上指挥号令,又或许觉得读书人不应该与太监宦官们为伍,一想到浙江海防镇守太监薛国义,杨宝儿的眉头这么轻皱了一下。

      关于这队日本行商,卫所无权收押,杨宝儿说:“你们不要随意走动,这些香料器皿暂且扣下,等本官请示上峰,再作打算。”

      这一队日本人被放走了,东西留下了,刘若诚见到这几桶几箱胡椒和苏方,心道,马大人那六百多两银子这就回来了。

      杨宝儿也要住在卫所,卫所里房间不够,先来了个沈约,又来了白湘灵,这回再来个杨大人,戚英姿要领着白湘灵回家,她说:“湘灵,你将房间让给杨大人住,你随我回家。”

      白湘灵住在男人堆里,戚英姿本来就觉得有所不便,不过白湘灵平日里神出鬼没,有时候在院子里,有时候不知道去了哪里,大家十回中倒有九回找不见她。这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姑娘,大家也没觉得有多麻烦,甚至感觉她本身就是不在这里的。

      白湘灵来的时候身无一物,两套裙子都是刘若诚帮忙买的,这刻戚英姿拿了包袱,抓起白湘灵的脚,“湘灵,穿鞋。”

      戚英姿抓着白湘灵的手腕子往外头走,正巧沈约进来,“戚将军去哪里?”

      沈约这些日子早出晚归,也很少留在卫所吃饭了,戚英姿亦是好些天没有见他,就是想开口问佘大庆的事情,也找不到机会。这刻见了人,仿佛又闻到一丝酒气,当下一句话不说,拉着白湘灵走了。

      沈约站在外院,自己伸出袖子,凑在袖口闻了闻,他因饮酒而嗅觉不敏锐,这满身女儿红酸气他还没闻出来,就听有人叫他:“沈兄!”

      杨宝儿与刘若诚回来,杨宝儿疾步上前拥抱沈约,“沈兄,某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你。”杨宝儿言辞诚挚,情真意切。刘若诚在后头看着,差点酸倒几颗牙。

      先是被杨宝儿狠狠酸了一把,随后刘若诚就反应过来了,他心道:坏事了,这杨大人和沈主事是认得的,原想利用杨大人敲打贝兆楹,这下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杨大人既然和沈约是一路的,那沈约肯定能知道今日之事,接下来,贝兆楹也该知道了。

      刘若诚的顾虑是对的,杨宝儿一来就去审案子,他如何不会对沈约讲。是以一盏茶功夫过去,沈约就把来龙去脉听全了。

      起因是刘若诚不满意贝兆楹,他抓到几个日本人,但抓不到贝参将和日本人通商的证据,便抄了人家的货。这一番来往都瞒着自己,沈约心道,不知这是戚将军的意思,还是只是刘若诚自己的意思?

      沈约再想到方才戚英姿的脸色,心下了然,这是对自己生出意见来了。

      “沈兄,沈兄?”杨宝儿初来乍到,对宁波一地完全不熟,这里他熟识的只有沈约一人,兼之他们又是同科,一起上过金殿,那么他能依靠和能够信赖的绝对也只有沈约。

      “杨兄饿了吧,约请杨兄吃顿饭,当作接风洗尘。”沈约和马世远贝兆楹一道混久了,他身上自带了点官僚气,只是他自己都没察觉。

      杨宝儿看沈约,昔日的同科早已换了一身蝙蝠纹绣边的锦袍,腰间系着玉丝绦,人还是那个人,说沈约没变,又说不出来他甚么东西已经变了。

      “两位大人,吃饭了。”米千里来敲门,今天难得沈约回来,又恰逢京城新来一个杨大人,卫所专门加菜,做了一道清蒸多宝鱼,一盘海虾,另有一盆白灼海螺,戚将军交代过了,沈大人爱吃鱼。

      沈约瞧着桌上简单饭菜,他突然没甚么胃口,这些日子他与马世远他们一道吃吃喝喝,早就将胃养刁了。他说:“杨兄,咱们还是出去吃吧?”

      杨宝儿道:“不必,这就很好啊。”

      杨宝儿看人说话的时候,眼神是真诚的,他与沈约不同,他年幼时杨家狠狠鼎盛富贵过,等到正德皇帝死去,杨家又成了普通人家。杨宝儿经历过极富极贵,说他已经看淡了华服美食,都是真的。

      所谓富贵如尘土,读书人都爱讲这个,他们整日里说富贵是浮云,美人是钩子。每一个读书人都以孔孟之道为启蒙,每个读书人都受过先圣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的理论熏陶,每个读书人都读过荀子的劝学,可真正能视财宝富贵如粪土的,又有几人?

      杨宝儿能。他望着沈约,“沈兄,沈兄?”

      米千里和杨秀也留意到了沈约的脸色,尤其是米千里,他是个聪明人,沈约身上的酒香是桂花楼秘制的女儿红,去那边喝酒的贵客们,都是由没开.苞的姑娘薄唇轻启嘴对嘴喂酒的,所谓‘女儿红’,就是这么个出处。

      米千里曾经与刘若诚去过一回,两人合在一起花光了半年的银钱,那小半年他们都死不要脸跟着戚英姿吃吃喝喝。米千里闻到了味儿,这回冷不丁看了沈约一眼,这一眼谈不上恶意满满,但绝不是善意的欣赏。

      “杨大人,吃饭吧,沈大人他吃过了,不饿。”米千里装了一碗饭给杨宝儿,沈约站在那处,他刚刚琢磨事情的时候,余光已经看见了米千里的眼神。米千里的眼神令他有些恼怒,那眼神儿好像在说,“你这个穷鬼,没见过好东西,没见过女人?”

      沈约当即转头回房去了,他关了门。

      米千里垂下眼眸,冷嗤一声。刘若诚装作没看见方才的暗涌,杨宝儿回头望着沈约的房门,暗暗叹息。

      “来,杨大人,吃这个,这是新鲜的,刚刚从海里捞上来的......”外头一片喜气洋洋,大家对杨宝儿的到来都表现得热情洋溢。沈约在床上斜靠着,他想,曾几何时,大家对他也是一样的热情洋溢。

      “有些人呐,吃了几天甜葡萄,都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外头有人在说话,这是说谁呢?沈约心想,难道他们在说自己吗?

      酒劲儿一阵阵上来,沈约不惯饮酒,他的脑壳子开始发胀,发胀之后就开始疼,疼得很,疼得他锥心刺骨。

      沈约的手握住床竿子,他想起他的爷爷,一个老实了一辈子的石匠,一下子又想起他的父亲和继母,还有下头那几个营养不良的孩子。

      他的家人们,他的家人们如今也不过是住着石头搭的房子,下雨的时候漏雨,有风的时候漏风,他究竟是甚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他究竟有甚么资格嫌弃外头的菜色不好,嫌弃大家看他的眼光变了?

      沈约摇头,他摸到床架子旁边的水盆里,里头是干净的清水,他不知道是谁给他换的,或许是米千里,或许是赵全。人家全心全意对他,他究竟是站在甚么立场上疏远人家,或者是凭什么羞辱人家呢?

      沈约将头埋进铜盆里,他头疼,头疼得紧。这才几天,他就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了吗?

      清水凉凉,沈约滚烫的额头似乎冷却下来,他抓了帕子,擦干净手脸,想要出去坐下,却一头栽在地上,铜盆坠地,“砰”一声,发出轰鸣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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