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顾惜之

1、明镜

　　离九凝山四万八千里处有个身毒国，国王的金色宫殿在一片紫莲花池中央。国王没有子嗣，他很想要一个孩子。月亮节那天，国王在水晶山上对月亮神说：“请给我一个孩子吧，哪怕是女孩也好。”月亮神的眼泪落下来，变成纯青琉璃色的桂子。国王把桂子种在了莲花池里，碧绿的梗伸出了水面，顶端托着一个巨大的花苞，花瓣一层一层地打开，每一层都是不同的颜色和芬芳，浓艳得令蝴蝶和鸟儿也飞着飞着醉倒掉下来。最后一层花瓣徐徐打开，里面站着一个小姑娘，也许十一岁，也许十二岁，黑黑的头发，红红的嘴，小手拿着一面圆圆的铜镜。她鱼尾赤的衣服上绣着五彩的大鸟和红白莲花，双髻用红线垂着金色的铃铛，浑身沾满金黄的花粉。
　　她从花蕊中走下来，仰起脸说，父王。
　　国王高兴极了，把她抱起来，对全国宣布她为明镜公主。
　　明镜有面神奇的镜子，背面是美丽的兽纹，像是东方的一种瑞兽。镜鼻是一颗夜光珠，穿着红珊瑚色的流苏。
　　她经常带镜子上街，给这个照，给那个照。妇人惊喜地看到镜中的自己变得像月亮神一样美丽，男人看到自己像太阳神一样英俊，小孩看到自己长成了少年，老人看到了自己年轻的模样，苍蝇看到自己变成了苍鹰，花看到自己变成了蝴蝶。
　　阴雨的天气，明镜就把镜子抛到天上去，镜子就像太阳和月亮一样发出光亮。只是人们抬头的时候，看到自己头下脚上地站在镜子里，难免头昏。
　　明镜无聊的时候，就往镜子里看。镜子里有山川有河流，有田间劳作的妇女，有马上驰骋的男儿。有人说明镜公主的镜子里能看见全国的风景。
　　明镜抱着镜子，去过很多地方。她走到海边，向大船挥手，船主让她上去了。她拿出镜子，对着碧波万顷的大海，光柱照到的地方，很多很多大鱼飞了出来，跳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又成群地落下来，像银色的瀑布。她把镜子抛了起来，跳了上去，挥挥手，镜子就载着她飞起来，从一朵云飘上另一朵云，在巨浪上飞滑，像一片不溶的水，一个扁扁的太阳。
　　她用镜子把花照开，把生肉照熟，把石头照成黄金，把园柳照成鸣禽。往往她只是拿出镜子来，随便照着一样东西，然后唱着自编的咒语，那样东西便产生相应的奇异变化。有一次她用镜子对着一个宫女，唱大大大大大，宫女便迅速长大，比宫殿还高，比长生树还高，比云彩还高，比燕子还高，就在她的头发快被太阳烧着时，明镜唱起了小小小小小，宫女马上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但宫女变大时，不小心把宫殿的外墙踩坏了一块。国王派人把墙修补好后，那里还是有一个模糊的巨大鞋印。
　　三年过去，明镜一点都没有长大。
　　人们开始害怕，说公主是个妖怪。但国王还是一如继往地宠爱她。
　　明镜搂着国王的脖子，撒娇说，父王，父王。
　　后来，身毒国的国运渐渐衰微，诸侯群起。有一个大臣反叛了，围困了皇宫，用长矛刺死了国王。在紫莲花池中央的金台上，公主正拿着那面镜子，轻轻地唱着一支儿歌。
　　大臣说，杀了那个妖怪，百十士兵就向她冲了过去。明镜举起了镜子，轻轻地穿了进去，消失了。人们瞠目结舌地看着悬浮在空中的镜子。大臣大怒，走上去拿。他的手刚碰到镜子，整个世界突然崩碎成尘埃，消散了。

　　小姑娘从镜子里走出来。
　　她走到书房：“爸爸，陪我玩会吧。”
　　电脑前戴金丝眼睛的中年男子看着屏幕说：“明明啊，爸爸忙着呢，自己玩会吧。”
　　过了一会，男子起身收拾文件，到门口取下西服穿上。
　　“爸爸，我们出去吗？”
　　“爸爸还要开会呢，你到公园去和小朋友们玩吧。”
　　“爸爸你晚上回家吃饭吗？”
　　男子从口袋里拿出几张券：“我晚上不回来了。乖，去肯德基吃。”
　　防盗门慢慢关上。
　　小姑娘幽幽地说：“爸爸，那个镜子我玩腻了。”

　　后来，她还去过很多很多镜中世界。有个世界没有人，天上有很多美丽的星云，地上有很多火山，她在火山口烤鸡翅。有个时间流逝跟光速一样快的世界，人们跟着光跑，几千几万年都不会老去。有个世界是在一粒沙子里的，她参加了几万个细菌的出生宴会，还有它们的分裂典礼。她去过尼罗国，那里的沼泽中有个不死的木乃伊女王，常常伸出接骨木的手爪，把少女拖进沼泽中去。她去过朱辇国，它整个国度都飘浮在水上，举行典礼的时候，白衣司仪用金莲花盏舀起珍珠向鲛人洒去。
　　她在镜子里，好像过了很多很多年，但等她走出镜子，仿佛一切又都成了烟云。

　　最后一次，她出现在一个宫殿。
　　她拿着镜子，光脚飞快地跑。
　　前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她一直都知道在那里。
　　她绕过很多惊慌的宫女，跳过菡萏池，穿过庭院，跃上矮墙，冲到了一座高楼下。高楼镶嵌满珍珠宝石，高高耸入云端。无数甲兵和奴隶包围了这座楼，一个白胡子老头正在阵前喊话。所有的人都在喊：“纣王无道！”“杀纣王！”
　　她踩上镜子，飘到了顶层。那里坐着一个中年人。
　　明镜跳进去，叫：“爸爸！”她两手吊住他的脖子，哭了：“爸爸，爸爸呀。”
　　男人抱住了她。“明明，别怕。”
　　奴隶们拿来了很多干柴，放在摘星楼下，点上火。
　　干柴在火焰中劈啪作响。
　　成堆的珠宝映亮了明镜脸上的泪珠。
　　在青色的月亮升起以前，小姑娘在父亲怀里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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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看得懂的筒子，请举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