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是个万人迷》夜行歌

1、师徒（1）

　　残阳如血。
　　赤色染透苍山。
　　今日共伐魔头，磅礴的气势将流云都遣散了去。星罗殿外刀兵林立，杀意震天。

　　宿怀星看也未看一眼。
　　仙门百家对他喊打喊杀，他不像来破死局，反倒像是乘兴赴宴。本就姿容绮丽，穿上繁复考究的礼服，远望若有神光破云，羽衣昱耀，华盖九州。

　　这般姿态，燕以泽只觉可憎可恨。
　　心中越恨这魔头，出手越是冷静。流光越来越密集，攻势越来越凌厉，千万次交锋之后，终有一剑破空而至。

　　偏离数寸，在脸上擦出一道血痕。

　　宿怀星并无惊慌之色，反而隐隐有些欣喜。
　　不愧是本座一手调.教出来的修炼奇才，短短数年进步惊人；欣慰之余又十分恼火，忘恩负义的小狼崽子，境界一突破就来追杀师父！

　　——尽管燕以泽并不知晓，自己恨之入骨的魔头，正是他敬爱仰慕的师尊。

　　宿怀星抚去血迹，漫不经心道：“燕以泽，以你的天资，待在青云山实在可惜。不如来我星罗殿，捞一个护法当当？”
　　燕以泽心神没有一丝触动，随意念穿行的剑光更加明亮。
　　宿怀星朝他笑了笑，笑容隐藏着极大的恶意：“说不定本座一高兴，赏你几味医治师父的药呢？”

　　啸鸣声停了一瞬。
　　燕以泽握紧剑柄，身形消失在原地。
　　并不是真的消失，而是他攻速太快，快得留不下残影。长剑瞬息到了眼前，以劈山断海之势斜劈而下，宿怀星横兵去挡，锋刃交接拖出一道耀眼火花。

　　两道同样霸道凌厉的剑劲碰撞、胶着。隔着生与死的僵持，燕以泽冰冷的目光落在魔头脸上。
　　宿怀星仍然在笑。

　　两息之后，他们身后的流光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这是激怒燕以泽那一刻，宿怀星趁机布下的剑阵。
　　并非杀阵，只是寻常的囚龙阵。
　　宿怀星笑吟吟道：“此刻不退，再想走可没那么容易了。你倒是不急，大可以耗费几天破我的阵，只不知你那个师父撑不撑得住？”
　　燕以泽目光微动，深深看他一眼，抽身而去。

　　他这一退，九大仙宗的围堵也如潮水般退了。

　　天魔众迅速动作起来，奔忙而不慌乱。
　　一名玄衣玄发的青年现出身形，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叩上山岩：“属下退敌不力，请尊上责罚！”
　　“再有下回，提头来见。”
　　宿怀星懒得浪费口舌，匆匆返回星罗殿。到得寝宫，他脸色瞬间颓败下来，嘴角溢出一丝暗色血水。

　　“……啧，孽徒。”

　　意识在另一具身体里苏醒的时候，最先感知到的是细碎绵密的痛。

　　他身处衔月峰后山洞府，微风吹动檐角挂的金铃，流淌出清脆悦耳的铃音。
　　宿怀星担心牵动暗伤，干脆一动不动躺在云床上，一边闭目养神，一边等那个狼崽子回来替他调息。
　　即使如此，脏腑还是逃不掉细细密密的疼。

　　唉，所以他讨厌这具身体，越来越懒得经营这边的身份。
　　真想早点带走以泽，这具破烂壳子就可以丢掉不要了……

　　宿怀星神思散漫想着，时而清醒，时而昏沉。

　　一直等到星辰寥落，燕以泽终于姗姗来迟。
　　他是从万里之外的雾州赶回青云山的。换了一件干净道服，青丝以绸带束起，身上浓郁的血气也洗掉了，面容俊朗如玉，气质清和如风，全无半日前剑斩群魔的肃杀之气。

　　“师尊。”
　　燕以泽规矩行礼，他半跪在云床前的地平上，清亮亮的眼睛一眼不眨望着他唯一的师长。
　　眼底凝结的寒冰早已消融，化成柔软清澈的水光。
　　一如他此时给人的感觉。
　　干净，纯粹，甚至有点孩子气。

　　“您好些了么？”
　　声音也软乎乎的，好似含着温甜的蜜糖。

　　宿怀星看他这鬼样子就来气。
　　现在知道装乖了，拔剑砍人的时候怎么那么凶？

　　“师尊？”
　　燕以泽又唤了一声，忐忑地望着师长，神色有些担忧。

　　宿怀星淡淡应道：“嗯，好些了。”
　　燕以泽对待外人的淡漠大概是从他这里学的。最初分出这具身体时，宿怀星无法精准掌控神识，常常不能及时对外界做出反应，落在旁人眼中就成了淡泊宁静，清冷高洁。
　　后来神识稳固了，宿怀星也没改掉这毛病。一是因为懒，懒得跟不相干的人闲交心；二是因为傲，不屑与那群伪君子平等相交。
　　仙门弟子万千，他疼惜的只有燕以泽一个。随着躯体衰弱，这份怜爱仿佛也淡了去。
　　他真的没有力气、也提不起心神说话了。

　　燕以泽并不觉得受冷落，告罪之后执起他的手腕，替他运气调息。
　　真元渡入经脉激起阵阵酸痛，行过两个周天，腰背手臂都疼软了。宿怀星恹恹地阖起眼帘，前额渗出一层细汗，脸颊浮现病态的潮红。
　　燕以泽自责不已，急忙退至隔间，准备沐浴用的热水。

　　关好窗，仔细拢起热雾，等隔间暖和了，再将师尊抱进浴池。手臂揽着腰身，形销骨立，不复从前的挺拔。
　　……斩杀魔头又有什么用。
　　师尊受的苦不能抵消半分。
　　鼻子有点酸。燕以泽怕自己流露情绪，转过头，不敢让师尊看他。

　　水温刚刚好。
　　宿怀星倚靠池壁坐着，四肢百骸难得的舒适。他心情好了一些，轻声唤：“以泽。”
　　“嗯？”
　　燕以泽急忙回身，看清他此时面容，不禁愣了一愣。

　　师尊半仰着脸看他，兴许因为热浴，苍白的脸颊微生红晕。水雾缭绕在他眉目之间，一点点氤氲过去，染进了眼眸深处。
　　他本是清冷的容貌，此时眼底隐现水痕，眼尾略带湿红色，竟有一种……让人移不开眼、又浮想联翩的……冶艳。
　　禁欲而冶艳。
　　毫不相干、截然相反的两种气质，偏偏在这一刻达成完美的和谐。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燕以泽心神俱颤，猛地低下头，恭恭敬敬道：“您说。”

　　宿怀星似有些犹豫：“假如哪天，为师走火入魔……”
　　“不会！”
　　燕以泽听不得“入魔”这两个字。师尊这般出尘的仙人，怎能与“魔”牵扯？
　　他转念又想……
　　师尊一日日衰弱下去，体内瘀积的魔气愈加深重。或许，真有一天……
　　不！不可能！
　　师尊心性高洁，倘若堕魔，定然会……

　　会如何，燕以泽不敢想。
　　想了便心痛。
　　痛不欲生。

　　“不会的……”
　　他想笑一下，没笑出来。
　　嘴角噙着勉强的、支离破碎的笑容，他自言自语：“弟子去贯清派求了一味药，温养血脉，最是对症；善渊观有一土方，我问过掌门师伯，他说很是不错；云雨阁还有一样功法，听说有奇效，弟子过几日试试……”

　　宿怀星听他一阵叨叨叨，脑瓜子嗡嗡的。
　　小崽子不是去讨伐天魔么？怎么半路挂了那么多专家门诊？有没有一点对大魔头的尊重啊？
　　本座不要面子的吗？

　　宿怀星轻声说道：“修真界多少光风霁月的人物，一旦堕魔，有几人守住本心？”
　　燕以泽执拗地说：“那是他们，您不一样。”
　　宿怀星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强烈的信心，真想抓住他肩膀猛摇，在他耳边大喊：你醒醒！你师父可坏可坏了！

　　宿怀星说：“即使我道心坚定，又该如何祛除魔气？少不得参照魔修功法……”
　　燕以泽想了想，说：“邪道功法，也没关系。”
　　“……嗯？”
　　不排斥魔修？小狼崽子还有救！
　　宿怀星来不及高兴，就听见装乖的小徒弟说：“您等等我。等我杀尽天魔，杀出一个天下太平……”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清凌凌地凝视他，眼神有种残忍的稚气，轻描淡写将百万魔众判了死刑。
　　“到那时，您再修行魔功，肯定不会有人误会您。”
　　宿怀星：“……”
　　宿怀星：“为师乏了。”
　　他怕自己再说两句，这狼崽子按捺不住杀心，连夜杀穿半个雾州。

　　小心翼翼服侍师尊睡下，燕以泽说：“您好好歇息。”
　　宿怀星道：“以泽也歇息。”
　　燕以泽眼眸一亮，软声应：“好。”
　　说着，手臂抱膝坐下，背靠云床假寐。

　　宿怀星望着他，目光渐渐柔和下来。毕竟是从小养大的徒弟，死脑筋又能怎么办，宠着呗。
　　“上来睡。”
　　“这、不合礼数。”
　　燕以泽推辞了一下，眼神亮晶晶的。等师尊说“无妨”，立刻不装了，迫不及待爬上床来。
　　宿怀星看着好笑，指尖点点他的额头：“别乱动。”
　　燕以泽小时候睡觉可不安分，睡相极差。他有点脸热，乖乖应“好”，闭上眼，一动不动入睡。睡着了，呼吸却不稳，眉心紧紧拧起，牙关恨得打颤。

　　宿怀星知道这是做噩梦了，低声唤：“以泽，以泽。”
　　“师尊！”
　　小徒弟骤然睁开眼，直挺挺坐起，恶灵附身一样。宿怀星深知如何安抚他，起身将人抱进怀里，一遍遍说：“没事了，没事了……”
　　“师尊……”
　　燕以泽慢慢清醒过来。回想起梦中景象，禁不住后怕。
　　他不该回来。
　　他应该一鼓作气，攻入星罗殿，弄死那个魔头。
　　那样，师尊就不会忧心了。

　　宿怀星不知道怀里的小狼崽正盘算如何杀掉自己，温和地说：“没事了，做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