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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梦境 ...

  •   冷白色的光。

      像是从极深的海底升上来,又在瞬间被雾一般的水层吞回黑暗。

      凯立在一片没有边界的灰蓝色空域里。空气比深海更安静,没有风声,没有水音,只余一道微弱的脉动,仿佛在这空茫中的某处,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呼吸。

      那团光离她很远,但她知道它还会再亮起来。

      雾从四面合拢,温度低得像是能冻裂皮肤。她下意识抬手,触到的却只有冰凉的白雾——那不是气体,也不是水,更像某种在光与暗之间不断流转的质地。

      脚下没有地。她漂浮着,被一种极轻的力量托在半空,她尝试移动自己却发现自己动不了分毫。

      就在这时,她听见一声极轻的碰撞。
      嗒——
      像是指节敲在玻璃上。

      声音在雾中裂开,荡出细微的涟漪。

      接着是第二声。
      嗒。

      不是错觉。
      声音越来越近。节奏缓慢,间隔规律。

      凯屏住呼吸,望向声音的来处。雾被什么东西无声地划开一道缝隙,一道灰蓝色的影子从远处滑来,身后曳着极长的尾迹。那尾迹在雾中转出一道弧,如同游在水中,却不受水流影响,每个动作都干净得像是被细线牵引。

      凯的心跳撞得胸腔发紧。她想后退,脚下却空无一物。影子在雾中轻晃,尾端微微一摆,仿佛又近了一寸。周围的雾气也随着它的动作向下陷落。

      嗒。
      它再次轻轻敲响。

      这次就敲响在她耳边。

      凯深吸一口气,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爬上头皮。她想开口,喉咙却像被什么压住,发不出声音。

      雾忽然被一道光撕开——
      一束蓝白色的亮纹从深处浮现,如同被海底的瑟兰石的矿脉被瞬间点亮,却比记忆里的光更柔和,比星海更明澈。光纹从她身下掠过,震得她浑身一轻。

      那道影子微微一滞,像是被这道光惊动。它忽然扬起尾端,整条影子在雾中颤了一下,随即迅速缩回灰暗深处。

      凯伸手去抓,指尖只划过冰凉的虚空。

      下一秒,光线彻底坍缩,雾如被抽走一般消失。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

      嗒——
      最后一声敲击,从极远、极深处传来。

      ---

      海的极深处静到近乎没有声音。

      海面之上的风暴、船只和灯火全被压在很远很远的上方,像另一座与他们无关的天空。这里的黑不是空,是被层层水压叠起来的重色。偶尔,有极淡的光自远处洇来,不像日光,倒更像一颗看不见的心脏,在水中缓缓明灭。

      那是母潮。

      母潮不在眼前,却在每一寸海水里。水流的朝向、温度的细微起伏、光藻开合的节奏,统统跟着它的呼吸走。只要睁开眼,海族就知道它醒着。

      沿着母潮所在的方向,水色渐渐亮起来。不是突兀的一点,而是一大片极薄极薄的光,像被水打散的星。岩脊在这片光里露出轮廓,错落着伸向更深处,缝隙之间生着巨大的珊瑚和海枝,一层一层堆叠,仿佛一座由石和光慢慢长出来的城。

      城没有墙。边界是潮线,是光藻林,是母潮的脉动能触到的地方。

      最靠近母潮的那一圈,是最古老的栖地。岩壁被一代代族人磨得光滑,上面刻着浅浅的纹路,像波、像鱼鳍、像谁伸出的掌心。光藻贴在这些纹线间,被母潮的呼吸一点点点亮,顺着刻痕爬上去,远远望去,好像整块岩壁在缓慢发出一支低声的歌。

      再往外一点,是海族如今最常住的地方。岩洞像蜂巢一样开在石脊两侧,大的可以容纳一整个支族,小的只需要一个人缩在里面就能睡得很安稳。洞与洞之间没有路,只有穿过去的水道。族人来往时顺着水道游,身上的光纹一闪一闪,像一群移动的小灯。

      比起岩洞,更容易被看见的是那些用光藻织成的“幕”。海族不会把石头削成尖塔,也不习惯立柱子把水隔成一间间,但他们会在石脊之间拉起一张张柔软的藻幕。藻幕的边缘用细长的壳绳缠住,松松挂着,像青色和银色的帘子。母潮一呼吸,帘子就跟着轻轻晃动,幕上连成线的光点顺势流过,像雨水顺着屋檐往下落。

      这些藻幕围出了不同的区。最大的一列后面是歌者集会的地方,另一列后面是幼鱼群的训练场,再远一些的,则属于光织者、贝匠、守潮者,各自有各自的秩序。整个城市没有真正的中心,却处处都是母潮留下的记号——每一处水流的转折,每一处光的停顿,都把方向指向同一个深处。

      共海在这座城里悄悄流动。

      它看不见也摸不着,但在族人心里有形。有时只是别人肩胛骨一紧的感觉,有时是某个远方族人突然想起一段歌调,下一瞬那段歌调已经轻轻绕在许多人的指尖。情绪从不会被喊出来,怕惊扰谁,只在共海里压着、推着、回去,像潮起落。

      偶尔,远处会有一截暗淡的线穿过水域——冷脉。

      那条线不发光,颜色奇怪,包着硬壳,勒过海床,像一条压不进岩石里的铁索。母潮的光碰上它时,光会一瞬间暗下去,再在另一边重新亮起。海族学着不去看它。只有负责巡守的那一支偶尔从旁边游过,瞥一眼,确认冷脉没有新裂开的壳,没有掉下什么杂物,然后默默离开。

      城里的人更愿意看自己的东西。比如母潮方向的那块大空场。

      那片空场底下的石头被来来往往磨得像老骨头一样圆滑。此刻,许多身影正缓缓漂在那片空场上方。有人背对着母潮,有人面朝它,有人闭着眼,只有尾鳍和手指轻轻摆动,位置却整整齐齐。两列守潮者在外围缓慢游弋,手臂绕着光藻绳,像是在哄谁睡觉。

      一串歌,从空场中心慢慢浮出来。

      那是古语的歌,非族人听不出明确的词句,却有起落,有让鳃瓣不自觉打开的舒缓线条。有一段长音从某个年长的喉咙里拉起,接着许多条短一点的音从四面八方绞上来。歌没有主和从,仿佛整个空场都在发声,又像什么都没发声,只是母潮那边的光轻轻暗了一下,又亮回来。

      “Vai-el…sei a’ma…”

      很少有族人能把这些旧词完整地说出来。更多人只在歌里听见这种音节,记不住,却能下意识跟着那种呼吸的长度走。歌不为纪念什么,也不为祈求什么。它只是日子里的一部分,就像每天会有潮汐、有光、有猎,与其说是仪式,不如说是这一族习惯把静下来的时刻聚在一处。

      歌声在水里扩散,又被水一点点吞下去。

      远一点的岩洞口,正有鱼人从歌的边缘游开。

      缇恩顺着岩壁缓慢向下。他身形修长而流畅,水流温柔地抚过蓝色的尾鳍,一个回身,银白色的长发在水中如月光织成的薄纱般轻轻散开,偶尔掠过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那是一种近乎纯净的美,清隽的眉骨,眼窝深邃,那双淡灰绿色的眼眸蒙着一层淡淡的水光,看人时总含着一种天然的温柔。

      他的动作从容不迫,尾鳍摆动间扫过石面,带起几粒散落的小光藻。光藻被水卷起来,碰到他尾巴上的纹路,随即顺着那纹路滑上去,贴在皮肤上亮了一瞬,又被他甩掉。

      这片区域离母潮不算太近也不算太远,刚好不必每天排队去空场,却又能听见歌声的边缘。他从小在这一带长大,对这一种若有若无的声音已经熟得不能再熟。歌里每一次轻微的转折,在他心里都对得上某块岩壁,某个转弯,某一株总在那儿的光藻树。

      他身上的光纹不算特别醒目。其他同龄人身上有更亮的线,有的在肩头,有的顺着脊背一路延伸到尾鳍末端,远远看去像在水里划出一道长长的痕。他自己的则更靠近胸腔,隐在肋骨和鳃瓣之间,不动的时候看不太清楚。只有在母潮的光正好压到他身上时,那些纹路才像听见什么,一条一条浮出来。

      他不太在意这些。城里总有人把这些光看得很重,说是母潮留下的印记,或是神明偏爱的证明。缇恩听完便只是听完,他更在意的永远是手头该做的事。

      他一只手拎着贝壳编成的工具袋,另一只手夹着一卷细长的藻绳。藻绳被拧得很细,摸上去有一点硬,是给光织者用的。早晨的时候,大洞那边传来消息,说有几块幕被上一轮潮冲散了,织幕的长辈正愁人手。有人从共海里轻轻往外推了一句:看有没有闲得住的年轻尾鳍去帮一趟。

      那句话在水里转了两圈,被缇恩撞上。他当时正在岩窟另一侧和几只小鱼玩,用尾鳍挠了它们一把,把它们吓得钻进石缝里。那句“织幕缺人手”的感觉顺着水流扣住他,他稍微一愣,抬头看了一眼母潮方向,便知道今天的脚会往哪儿游。

      “你又要往上去?”

      有人在他身后叫他。

      缇恩回头,一道纤细的影子从岩洞里钻出来,尾鳍一下没刹住,撞在他腰侧。水花被甩了一层,他顺手扶住那人肩膀,才让她没整个贴在岩壁上。

      “小泰莉。”他放开手,“游慢一点呀。”

      妹妹仰头瞪他一眼。她比他小了一个年龄段,尾鳍还稍短一点,但动作比他更快,也更乱。她的光纹在脸颊和锁骨处浅浅地亮着,像两道不肯乖乖躺平的水线,母潮一呼吸就跟着跳一下。

      “是你走得太快啦。”她扯了扯他的藻绳,“共海刚刚都还没说话,你自己就先往外跑。”

      “我刚刚就听到共海了。”缇恩笑,揉揉妹妹不服气的小脑袋。

      小泰莉熟门熟路地绕到他前面,倒退着游,边游边伸手把他身上的工具袋掀开看:“织幕?还是去母潮那边帮守潮者?”

      “织幕。”他把袋子提高一点,不让她把东西全抖出来。

      “那你怎么不提前叫上我?”她不满地嘟囔,“织幕的时候好玩。我上次跟着阿姨去,结果你还在下面给孩子们摆尾鳍让他们以为你是什么大鲨鱼。”

      缇恩想起那一天,不由得笑了一下:“因为你那时候还在睡。”

      “我没有。”她立刻反驳,“共海里面明明有你拎着绳子出发的感觉,我一下就醒了。只是你走太快。”

      她说着,自顾自从洞口那边抓过一小串挂着的贝壳,别在自己腰侧。贝壳碰到她的皮肤,发出一点点亮光,像是被她哄着要跟过去。

      “你今天要去上边的幕吗?”她问,“就是靠近母潮那边那几张?”

      “听说是。”缇恩看着她自发加入的样子笑得很温柔,“我们快一点吧,趁潮水没转向前过去。”

      小泰莉一听到“母潮那边”,眼睛明显亮了一度。她猛地往外一蹬尾鳍,却又突然停住,看了看前方那片正在渐渐散去的歌声。

      “他们今天唱的是哪一支?”她问,“我离得太远,只听出结尾。”

      “旧歌。”缇恩说,“你不熟的那种。”

      “每次你都说旧歌。”她哼了一声,“你又不是守潮的,听了就忘。”

      “忘也比听不到好。”他揶揄,顺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走吧,再晚一点,要赶上换歌的时候就不好过场。”

      他们一起从岩洞那一圈往外游。洞口的石壁上有不少浅浅划过的痕迹,那是孩子们追逐时尾鳍不小心擦出来的。路过的人习惯用指尖去摸那些痕,摸到哪里,便记起是谁小时候在这里撞到哪块石头,把鳃瓣磕得发青。共海偶尔会配合,在那一瞬把一点笑意推给路过的人,便有人在心里笑一笑,动作却没显出来。

      缇恩带着小泰莉往上游,经过一片光藻林。

      这片藻林靠近母潮支流,光比别处足些,颜色也不完全相同。远处的光藻是单色的淡蓝,这一带的则透出一点柔软的金。藻叶细长,成片飘着,水一动就像许多双手从远处伸过来。很多族人喜欢在这里停一停,靠在藻叶之间,让光顺着皮肤滑过去。小孩子则喜欢躲在藻叶背后往外看,看别人经过而别人看不到自己。

      小泰莉每次走到这里都会慢下来。她伸手挑开几束藻叶,让光从指缝间漏出来。指尖的纹路浮出来一点,又随着她收回手而淡下去。

      “你以后会不会被调来这里织幕?”她问,“整天站在光藻下面。”

      “我手太笨。”缇恩说,“他们不会选我。”

      “你手一点也不笨。”她不服气,“你潜得稳,尾鳍比谁都耐看。”

      缇恩被她夸得有点不自在,把工具袋往另一边挪了挪:“潜得稳跟织幕没关系。”

      “有关系。”小泰莉认真起来,“织幕的时候要撑住自己的位置,不能乱飘。你肯定比我强。”

      她说完,又低声补了一句:“不过如果你上去,那我就得一个人在下面听歌了。”

      共海轻轻地颤动了一下。并非大范围的波动,只是一圈极细微的涟漪,温柔地荡在他们兄妹之间。缇恩感受到那股微小的情绪从妹妹那边传来——依赖、舍不得,还有一点她不愿承认的担心。他不打算把这些拆开看,只是让它们轻轻拂过心底,然后努力地回想起一些快乐的事情,想让妹妹的心情也跟着明亮起来。

      “我走不了那么高。”他说,“母潮那边有守潮者和光织者,轮不到我去常驻。今天只是织幕缺手,叫谁赶上算谁。”

      小泰莉抬头向上看了一眼。母潮方向的光在藻叶间若隐若现,像在天空里压上来的一片呼吸。她忍了忍没再往那边看。身旁的哥哥已经开始往光藻林尽头游,她便追上去,尾鳍在水里划出一道好看的弧。

      离母潮最近的那一圈幕,远远就能看见。

      那些幕不像他们栖地附近的那几张。靠近母潮的幕更厚,光藻被织成一层又一层,边缘用蓝骨打磨过的细片压住,组成了整齐的纹路。从下方仰望,整个幕就像一块缓慢呼吸的天盖,随着母潮的脉动一张一合。

      织幕的人散在不同的高度,腰间绑着藻绳或壳带,以免在操作时被水流扯远。有的在接新的藻叶,有的在修补被潮汐拉松的地方。手指在光藻之间来回穿过,动作熟练,像在梳理某种已经存在的秩序。

      缇恩到的时候,一个年长的光织者刚从上面游下来,把手里的壳片递给旁边的人,注意到他和小泰莉,和蔼的转向他们:“你们就是下面那洞派来的?”

      “是。我是缇恩,这是我的妹妹泰莉,”缇恩点头,把工具袋举了一下,“我们带了新的藻绳。”

      “过来这边。”光织者打量了他们一眼,视线在他们鳃瓣和尾鳍上短暂停了停,确认他们不会被这片水压压坏,才摆了摆手,“小泰莉,你跟着左侧那一列帮忙理叶,别伸太高。缇恩,到上面去,接纽点。”

      小泰莉眼睛亮了一下,飞快答应一声,已经朝左侧那片幕游去。她在半途中回头朝哥哥做了个鬼脸,尾鳍轻轻抖一下,像一条还没长开的小光线。共海有一点轻微的笑意亮了一秒,又被母潮的呼吸压平。

      缇恩把工具袋交给光织者,自己向上游。水在这里更紧一些,他能感觉到母潮的呼吸从近处压下来。胸腔里的光纹随着每一次压动浮现又暗去,像是被无形的手轻轻摸了一下。

      他在其中一块幕前停下,伸手摸了摸边缘。织得很紧,手指插不进去。他稍稍往旁边移动,在光织者指示的那个位置找到了松散的一小段。藻叶在那儿被潮汐多拉了几次,绳结磨得有些发软,很容易被下一次浪拉断。

      缇恩把带来的新绳穿过去,把旧结拆开,再重新打结。他的动作不算飞快,但稳,不会漏。每打一个结,他都会顺势把那一小块幕向母潮方向略略推一点,让新的纹路与旧的对齐。光藻被他推着时发出一点幽亮的细光,却很快归于平静。

      母潮就在他们头顶很远的地方偶然亮一下,像是呼吸的切换。

      他接着织了几个结。水在身边环绕,远处的歌声已经散尽,换成更远一处某个小栖地里孩子们的笑声。共海把那一小团笑声推过来,又很快收回去,不打扰这片靠近母潮的安静。

      工作持续了很久,久到缇恩一度忘记时间。光的颜色几乎没什么变,只是他肩膀上的酸胀感提醒着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太久。光织者在下方打了一个轻短的节拍,让这一片幕上的族人轮流往下换气、伸伸尾鳍再回来。

      缇恩趁着这个间隙往下看了一眼。

      从这个高度俯视,整座城都在底下。岩洞开在岩脊中段,光藻林像柔软的森林,蓝骨散在远处像一块块沉睡的骨。共海在这些结构之间流过,像看不见的线,连起那些正在忙碌的人影——光织者、贝匠、巡守、在训练场里绕圈的小孩,在家门口用尾鳍敲石头的老人。

      更远一点,冷脉沿着海床拉过去,颜色死死的。它在这里略略偏离了一点母潮的方向像在躲避什么,又像在倔着不肯转头。守潮者有两个人在那附近懒懒地漂着,一边看,一边像是在聊些只有他们能听懂的旧事,动作不急不缓。

      缇恩看了一会儿,手指又回到幕上。他重新适应了母潮的水压,把注意力收回到眼前一片藻叶的纹理上。

      等到织幕的工作停下来的时候,母潮的呼吸已经略略换了一档。

      海水的温度轻微往下挪了挪,光的亮度在极细微地变暗,又在下一瞬恢复。光织者们开始收手,把用完的藻绳捋齐,挂回壳架上。守潮者从更深处游出来,和他们简单交换了几句,确认这次修补可以撑过下一个潮期。

      小泰莉从左侧那片幕后面钻出来,头发和尾鳍上都挂着还没抖掉的小光藻。她一边甩一边抱怨:“它们不停往我身上缠。好像我才是幕。”

      “谁叫你总往它们中间钻。”缇恩笑了在石脊旁停下,等她靠近,“你理叶就理叶,不要把自己织进去。”

      “可是它们好好看。”她伸出手指给他看,指尖上的几片藻叶还在发微光,“你看,像母潮掉下来的碎片。”

      共海闻言轻轻动了一下,有几道不算清晰的记忆从远处泛上来,是某个孩子在很小的时候第一次看见光藻,伸手抓了一把,喊着“抓到母潮了”;又是另一个年轻人在歌里听见某句旧词,忍不住跟着哼。这些记忆从缇恩身边晃过去,又被母潮压回去。

      光织者把最后的壳片收好,抬头对他们说:“今天到这儿。下面那洞的潮线快转了,你们早些回去。”

      小泰莉乖乖点头,和哥哥一起告退。往回游的时候,她忍不住回头多看了几眼刚刚织过的幕。那些新打的结不显眼,只有她这样的理叶者才知道那些结在撑住什么。

      母潮这会儿正好在低呼吸。大部分光收了回去,只留下薄薄一层贴在石面上。整个城略微变暗,反而看得更清楚——每一处亮点都是一只鳃瓣,一枚贝壳,一束藻叶,一双眼睛。

      它们都在。

      缇恩心里填满了很简单的快乐——这就是全部。

      大家都在一起,共海温暖的像个家,谁也没有更深的想法,也没有什么不安。他从母潮的方向收回视线,跟着小泰莉穿过光藻林、过了空场,回到他们那一圈岩洞。歌声不知在什么时候又从别处响起来,也许是北侧的栖地,也许是更深一点的一个小支族。共海把那歌声托得很轻,像是不想吵醒谁。

      回洞的时候,几个年长者正靠在岩壁上处理今天捡回来的蓝骨。蓝骨被水冲刷过,边缘天然光滑。老人们用石器敲它,敲出更平的面,偶尔把小块的分给跑过来的孩子,让他们拿去当玩具或用来压光藻页。

      小泰莉被其中一块吸引住,停下来看了很久。

      “要吗?”敲骨的老人问,“拿一片回去垫东西也好。”

      “好。谢谢您。”她开心的伸手接住那一小块蓝骨。蓝骨在她掌心里沉沉的,不发光,只反射一点母潮的余亮。她转过头,对旁边的哥哥晃了晃,“我们可以用它压我刚刚带回来的叶子。”

      “别压坏了。”缇恩说,“叶子要晒一晒才好看。”

      “那你就记得明天带我去晒。”她说完,又把那块蓝骨贴在自己胸前,试探地问,“你觉得母潮会喜欢这个吗?”

      缇恩看着她这个动作,没说母潮不会特意去看谁手里的石头。他只是抬手在共海里轻轻推了一下,让那一点稚气的期待被更温柔的东西包住。

      “你喜欢就够了。”他说。

      小泰莉 “嗯”了一声,小心地把蓝骨塞进自己腰侧的壳袋里,像藏起什么秘密。

      岩洞外的水色慢慢往夜里走去。这里的夜和日一样没有真正的黑白线,只是母潮在某一个时刻换了呼吸,光沿着它的新节奏重新分配。在那之后,不太需要工作的人会回洞,有些能熬更久的则去巡场、去练尾鳍、去找谁说话。

      缇恩和小泰莉在洞口停了一小会儿,看着外面那一片被母潮轻轻压下的光。共海从他们身边流过,带来别人的一整天,再把他们这一天的碎碎念轻轻带走。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意的事,也没有什么值得向整个族群宣布的决定。只是普通的一日。

      对整个海来说,母潮不过多呼吸了一次。
      对他们兄妹来说,这一日比昨日稍微亮了一点。

      “明天还去织幕吗?”小泰莉问。

      “看共海怎么推吧。”缇恩说。

      “我也可以推。”她不服气地说,“我可以自己说要去。”

      “那你得先睡够觉。”缇恩笑出声,抬手在她额头轻轻点了一下,“不然明天一早你又说走太快。”

      小泰莉把头往后一仰,躲开他的手,尾鳍一甩,人已经半个身子进了洞,又探出头来看了一眼母潮的方向。

      远处,母潮安安静静地亮着。一圈又一圈,光和水绕着它转,像整个海都靠在那里呼吸。

      她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自己能听见的方式说了一句:“Vai-el。”

      那是旧歌里的一截,意思大致可以理解成——我在。

      共海轻轻颤动着,把这句话记下来,藏进无数别的日子里。母潮照常呼吸,无喜无怒,不为他们某一日特别,也不为任何一日停下。

      缇恩望了一眼那边,转身进了洞。洞外的水在他身后合拢,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只留下海继续在自己的深处慢慢翻动。

      这一夜,许多人会做梦,有人梦见旧歌,有人梦见少年时第一次碰母潮的光,有人梦见今天织好的幕,梦见蓝骨,梦见共海轻轻绕着自己腰间打了一个结。梦里没有风,没有浪,只有一整片被呼吸连起来的水。

      而海,照常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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