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三尺微

1、好梦如旧

　　我是个织梦者。织梦这个职业,自祖上那里流传下来，便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须以一句诗为引子。没人能解释个中缘由，但我觉得，大概因为诗是美的，以是为引的梦也必然是个好梦。圆人们一个好梦，是我的职责所在。
　　离乡数载，我替人织梦为生。慕名而来的人天南地北，络绎不绝。
　　我曾为食不果腹的流浪汉织过“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的美梦，也为家财万贯的富豪织过“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清梦。梦醒之后，他们的人生看起来暂时没什么不同，但是我知道，这点微渺的希望会埋在他们心里，等待着在未来的某一天破土而出。曾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步履蹒跚地来到我面前，满脸悲怆，告诉我他的老伴去世了，他想最后再回顾一遍“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美好情事。一场盛大的欢喜之后，他醒来，眼底的悲怆已近消弭。年迈靡靡的老人忽然哽咽如孩童：“她如果还在的话，一定也希望我好好活着吧。”那一刻，我第一次觉得我的存在有了意义，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和淡淡的怅惘。我忽然有点能够理解阿爷了。
　　一别经年，不知阿爷和阿嬷现在何方，不知山河镇的白梅是否又开得如火如荼，灿若烟霞，一如当年模样。
　　山河镇是个与世隔绝的小镇，我的故乡。这里的人天赋禀异，却心地善良，民凤淳朴。我的阿爷是个医者，精通百草，总想着要悬壶济世，入世帮助更多的人。阿嬷是个贤惠的女子，相夫教子，且好制香。阿嬷眼里，世间万物皆可入香，家里常年幽香满室，经久不散。大概是因为我们的先辈厌倦世俗来此避世的缘故，阿嬷对外面的世界不抱一丝好感，从小就教育我，外面的人心如何险恶如何不堪，为此阿爷和阿嬷争执过许多次。那时我年纪尚小，总是不以为意，叼着根野草去逗村口的狗蛋和春花玩，一转脑儿就忘了。
　　直到长成一个娉娉袅袅的少女，我依然和狗蛋春花混在一处玩耍。在同龄的孩子纷纷上山下河磨炼技艺的时候，我彻彻底底成了个闲人。这也不能怪我，说来奇怪，我的技艺是给人织梦，然而镇里的人大多没什么欲望或执念，于是我除了给织个有着吃不完的糖葫芦的美梦外，并没有什么用处。对此我感到十分的无奈，且迷茫。我把这个困惑同阿爷讲，彼时阿爷正在熬药，手里的蒲扇一摇一顿，顷刻间药香四溢，他沉吟道：“每个人都是一把剑，霜刃未曾试，只不过因为你的江湖不在这里罢了。”
　　阿爷的话如同一粒种子，在我尚懵懂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于是我跃跃欲试的出门，寻找我的江湖。在我的印象里，江湖中厉害的人物身后理当有几个跟班，春花和狗蛋理所应当的担当了这个角色，啃着我给的糖葫芦，乐呵呵的跟在我身后。从日出东山道日薄西山，我们从村头一路荡到村尾，帮狗蛋妈找到了一只走失的老母鸡，给晒太阳的老人们织了个儿孙满堂的美梦。最后，在夕阳下山的时候，我被在河边浆衣的阿嬷拎回了家。
　　我仍不死心，第二天依旧早早地起床，风风火火的去寻找我的江湖。在此期间，我发现阿爷是个比我还忙的忙人，每天我起的时候，阿爷已经上山采药去了，傍晚我回家，阿爷就在书房里研究药方，直到深夜灯仍未熄。我不以为意，直到某一天，我刚踏进家门，听见阿爷和阿嬷的争吵声。“待在山河镇里，你依然可以做你的医生，我们一家人安稳的过完一生不好吗？”“你不懂，山河镇里有许多好的医者，外面的人比这里更需要我。”“在哪里治病不是治病，况且，山河镇那么多医生，为什么非得是你背井离乡呢？”“为什么不是我呢？”。然后是一片死寂。
　　很长一段时间，我脑海里反反复复盘旋的只有一件事，阿爷要走了。我还没有找到阿爷说的江湖，他怎么就要走了呢。巨大的迷茫和无所适从压在心头，我整日怏怏不乐。但该来的终究要来，阿爷的行程定在阴雨绵绵的三月中旬。阿嬷整日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来，到头来只有我一个人给阿爷送行。
　　天上的雨像无根的水，绵绵不绝。我打着伞，送阿爷到村口，一路无言。“阿爷也要去寻找自己的江湖了。”阿爷打破了沉默。“那你还会回来看我们吗？”我赶紧问。阿爷走向出口，留给我一个萧瑟的背影：“只是不知道，下次再见是何时了。其实，只要我们心怀一样的信念……”雨忽然大了起来，我没听清楚阿爷最后的话，很是懊丧。
　　阿爷走后，我们的日子照常过着。只是阿嬷在收拾屋子的时候，偶尔会翻出几包阿爷包好的草药。阿嬷叹息一声，妥帖的收好，这是阿爷对我们的牵挂。一如当初阿爷临走时，我看到阿嬷悄悄地把几瓶阿爷喜欢的白梅香料塞进他的包袱里，怕他在外面用不到，会不习惯。是以后来的某一天，阿嬷对我说，她要出去找阿爷时，我并不感到奇怪。我能理解阿嬷，她是个普通的女子，所盼望的不过是家人团圆，岁月静好。阿嬷让我好好在家里待着，等她找到阿爷便回来。但我隐隐的感到，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一个人的生活，静谧得空洞。我偶尔还会去看看春花和狗蛋，大多数时候在思考，我想要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
　　又一年惊蛰，山河镇逢雨，晋生桥上行人来复去。我决定离开山河镇，去看看阿爷所向往的江湖。我最后一次去见春花和狗蛋时，他们依旧不谙世事地玩着捉迷藏，他们很快乐。我笑着走过去：“阿姐要出趟远门，等我回来给你们买糖葫芦吃。”听到有糖葫芦吃，两个小家伙立刻眉开眼笑，异口同声道：“好！”我慢慢往前走，走远了，回头望，远山模糊得只剩下轮廓，村口柳树又吐新芽，日子正在一天天变长。
　　于漫长的梦中醒来，窗外天色苍茫。梦里的山河镇随远山的轮廓一点点淡去，最终化为虚无。
　　这些年来，我路过太多沉浮的人心，迷茫的，雀跃的，死寂的……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一个梦，有对过去的守护，也有对未来的展望。人们的梦境，成就了我的江湖。所谓江湖，其实是人心中的一片净土，一份不沾染任何杂质的信仰，我想。
　　我揉揉惺忪的睡眼，准备打开木门，迎接今天的第一位客人。蓦地，一缕白梅香气钻过木门的缝隙，沿着我的衣角一路向上，在我的鼻尖打了个转，最终绽放在空气里，满室生香。再熟悉不过，再欢喜不过。
　　我大概明白阿爷那时未说完的话了。只要心怀一样的信念，我们终会相逢在另一个桃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