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屋》栗和

8、Part.Ⅶ 是谁？

　　“拜、拜托，就算是去执行拯救人命的大事，也请先好好地估量一下我的体力极限！”
　　课代表的声音里虽然还能听出出于客套的笑意，但是其中的喘息声也沉重得无法忽视。她一只手搭在楼梯的护栏上，整个身体几乎都挂了上去，让人毫不怀疑只要她一松手，就会像刚搅拌好的水泥一样沉向地面。
　　九泉也在她上面几阶阶梯上站定，转过头看着她，楼梯间的窗户透入冰冷而无感情的冷白色路灯灯光，照出课代表弓起的脊背。但是疲软的灯光已经爬不上更高一点的楼梯，课代表即使勉强抬起头，也依旧看不清对面女生的任何表情，只能感觉她像暗夜里的幽灵一样悄无声息。
　　“难道你不累吗？”课代表的音量放小了些，夹杂着渐渐平缓的喘息。
　　九泉也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摇完头之后，她似乎才想起从这个角度课代表应该看不见自己摇头，于是又补充道：“不累。”
　　对话简短而快速，但至少给了课代表平复呼吸的时间。在九泉也回答她之后，她已经又累积了站直身体的力气，一步一挪地向九泉也靠近。
　　虽然知道这会让对方不满，但是课代表自认果然自己还是比较适合坐着的工作。
　　她们已经在整个学校里到处寻找了一圈，最后还是把目标定在了教学楼。从两人在教学楼下相遇，一直到现在天色暗去，为了寻找而进行的运动量早已超过了高中女生的体育及格线。
　　九泉也转过头，隐藏在黑暗中的眼睛凝视着远方，喃喃道：“再这样，就来不及了……”
　　即使没有站在走廊上，也能因为半开放式的教学楼而看到外面的夜色。槐树们长得很高，茂密的树荫在夜晚凝聚成一团团摇曳不定的黑影，随风发出细碎的响声。在九泉也的眼里，那些黑影就像是即将爆发的炸弹，蠢蠢欲动，只等着某一刻，黑暗扩散。
　　“许简晖到底遇见了什么事？”
　　“……”
　　没有任何回答。
　　九泉也只是定定地注视着某个方向，如果要怎样形容，那就是“伸长了脖子”，这让她原本就瘦削的身体更加地细长，像黑夜里一根会映出稀薄光泽的针。
　　沉默混合了黑暗，包裹住两人所处的空间，课代表忽然觉得眼前的女生其实根本就不存在，只留下自己一个人被抛在这浓郁寂静的黑暗之中。
　　一阵风吹过，槐树的树叶相互摩擦，发出哗啦啦的声音。但课代表好像什么都听不见，她好像也要被这片黑暗吞噬了。
　　忽然，九泉也猛地厉声道：“你看那边，有人！”
　　这声不太客气的紧张声音，像一道利剑劈开黑暗，将快要陷入混沌的课代表的思绪震出与现实相交的涟漪。抬头望去，在九泉也所直视的方向，是与教学楼呈90°角耸立的综合楼。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在综合楼的楼顶边缘，有一个人影时起时落，缓慢地挪动。
　　“哎呀我的妈呀，他在护栏外边啊！”
　　如此没有任何修饰也没有任何美化的朴素话语，实在不像是课代表会说出来的话。但九泉也此刻也根本没有闲心去计较这些，她全身都绷紧得像一支箭，凛声问道：“那是不是许简晖？！”
　　她第一眼的时候，觉得那就是许简晖。但当脚下准备行动时，却又觉得哪里不对。
　　自己和这个男生也不过认识几天而已，远没有熟悉到可以根据动作就能分辨出人的程度。可是她还是两三步从楼梯上跑到四楼。
　　她已经做好了随时就冲出去的准备，然而这时身后却传来女生的惨叫声。
　　大约是变故来得过于突然，也可能是因为被黑暗扰乱了心智，课代表居然在抬脚的时刻错误地估计了楼梯的高度。九泉也眉头皱起，但还是转过了身。从楼梯上滚下去的话可不是玩笑，但是九泉也并没有听到重物在阶梯上滚动时发出碰撞的闷响。
　　课代表的右手死死拽住右边的铁制护栏，左臂在胸前屈起撑在坚硬的水泥阶梯上以稳住身体的平衡。察觉到女生的脚步停在自己的脸前，课代表勉强挣扎了一下自己趴在楼梯上的身体，又艰难地抬起头拉扯出一丝生无可恋的微笑。
　　“……脚扭了。”
　　顶楼上的人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综合楼黑色的影子在夜空下沉重地维系着自己呆滞的方形，最上面那条线一如往常地平直，没有任何起伏。
　　“……不会是掉下去了吧？”课代表胆战心惊地问道。这个时候的她，已经完全恢复成了普通的高中女生，不再是那个游刃有余的文艺少女。
　　焦躁。九泉也久违地感觉到了这样的感情正在逐渐自心底浮现，让她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要不然你先过去看看吧？”课代表在九泉也的帮助下已经坐到了楼梯上，除了扭到的脚还是沉浸在钝痛之中外，其他的地方都安然无恙，“果然还是要确认一下才比较安心。至于我嘛，我可以在这里等你回来，或者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我们就电话联络吧。”
　　她拿着手机放在自己的脸旁边，对着九泉也又露出了那种如同面具一般的微笑。屏幕透出的微弱光线在她的侧脸打出光与影的分割，九泉也能隐约看见她的眉头正因为疼痛而紧皱。
　　她有些犹豫。
　　“既然察觉到了我的善解人意，那么就请快去快回吧。”课代表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轻松愉快，直到这时，九泉也才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隐藏其后的微妙含义。
　　——不用再做体力运动了！好开心！耶！
　　九泉也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从课代表那正经而又抑扬顿挫的话里察觉到这样的意思，但总之，这给了她心安理得离去的理由。
　　“待会儿见。”九泉也的声音比之课代表要冷淡得多，她的尾音消失时，人也已消失在通往走廊的拐角处。
　　她带着她那微不足道的活人气息，和声音，一起消失了。
　　一旦此间的活物离去，黑暗就会变成唯一的活物紧紧桎梏住所能触及到的一切。就算同样是处于黑暗之中，倘若两个人在一起，那么还能感觉自己和“黑暗”是两个不同的个体。
　　可如果只剩下一个人，“黑暗”就会有机可趁，一点一点，从思绪到精神，从神经末梢到大脑皮层，从毛细血管到有关心脏的动静脉，直至完全吞噬。
　　靠墙而坐在楼梯上的课代表在好一会儿之后，才终于察觉到了这样的危险。她强迫自己看向楼梯间——那里有一扇窗户，教学楼后面紧贴着的小巷子里有一盏破旧的路灯，还能照进惨白的光线。
　　但与此同时，她也不可避免地会看到消失在黑暗之中的楼梯。拐弯，向下，这条楼梯的尽头像是连接了地狱，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东西，会从这条幽冥之道缓缓走上来。
　　她也想过用手机的光亮让自己安心，但是打开一看，屏幕上已经跳出了低电量预警。如果要充电的话，势必只有进去比走廊还要黑上一个数量级的教室。且不论现在这个时候的教室全部都门户紧闭严防死守，就算有那么一两间漏了一两扇窗户给人以爬进去的机会，课代表也绝不会钻进去的，死也不会。
　　她不安地低下头，想要把头埋在双膝之间，用类似鸵鸟一样的办法来对抗黑暗。
　　然而就在这时，她听见了脚步声。
　　踏，踏——
　　在漆黑一片的教学楼走廊里踩出空荡而又略带回音的声响。
　　忽然之间，课代表觉得很冷，冷到连自己的骨髓都被冻结了。
　　这个脚步声缓慢而沉重，不会是九泉也。那会是许简晖吗？如果是他的话，为什么刚刚她和九泉也在整栋楼上来回奔波，也没能看见他？
　　——难道那个在顶楼的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走到这里来了？
　　——还是说这栋漆黑的教学楼里，在这么晚的夜里，出现了无关她、九泉也和许简晖的第四个人？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已经可以清晰地分辨出，脚步声的来源是三楼，此刻的响声已经比之刚才小了很多，课代表能听出来，那是上楼的讯号。
　　上楼了——
　　上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能够在脑内幻想出从黑雾中缓慢升腾起的诡异人影。
　　终于，课代表忍受不住了。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那一瞬间也忘却了脚伤的疼痛，尖叫着猛然站起，连滚带爬地往楼上跑去。不过，与其说跑，还不如说爬更为合适，毕竟就算意识里忽略了，身体却依然无法无视左脚已经丧失行动能力的事实。
　　“——干嘛啦，我是许简晖啊！”
　　随着这一声混杂着无奈、惊诧和莫名其妙的喊声，课代表的动作凝固在楼道上。她也不想去计较自己此刻的形态是多么地像一只大型爬虫，只是四肢百骸忽然都被抽空了力气，软趴趴地再一次赖在了楼梯上。
　　“……你是准备吓死我吗？”课代表心有余悸，从地上爬起来时，也根本不在乎对方是否能看到，坚定地翻了个白眼以表示自己的愤怒。
　　对方发出一声轻笑，在这种阴沉沉的环境里听到如此温和的笑声，课代表不禁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她听见许简晖无奈地说道：“我怎么会知道你在那里啊。”
　　“你就不会发出点声音来问一下吗？！”
　　“喂，那难道我要边走路边自言自语吗？那样更吓人好不好。”
　　想想也是，自己刚才的发言的确是过于欠缺考虑。课代表如此想着，扶着楼梯的栏杆转过了身。许简晖的身影站在楼梯间那里，上身依旧沐浴在黑暗之中，外面透进的灯光只能照亮他的那双长腿。
　　课代表一瘸一拐地朝许简晖走去，直到下到最后一阶台阶，只需要一步，就能够和许简晖站在同一个平面时，课代表忽然发现了不对劲。
　　窗外的路灯依旧惨白地亮着，冷飕飕的惨白光线斜斜地打进来，刚好是对准了上楼的那一节楼梯，也就是说——
　　自己刚刚坐着的地方，是灯光能够照射到的。
　　也就是说，许简晖上来的时候，是能够看清自己的。
　　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还要说“我怎么知道你在这里啊”？
　　课代表仿佛掉入了一个冰窟，她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一直被她忽略的事情。
　　——“恶魔”和“王子”，所相似的部分并不止是长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