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屋》栗和

57、Part.LVI 葬礼与新的开始

　　对于十多岁的青少年来说，“死亡”是个相当遥远的词汇。所以才会有“初生牛犊不怕虎”这样的说法。因为很单纯的，感受不到死亡的无常与恐惧。
　　要真的等到有真实的死亡发生在自己身边时，真的发现原来身边有认识的人再也无法相见时，才能察觉到人命的贵重与脆弱。
　　松雪的葬礼很快就举行了，就在她那个狭小的家里。许简晖和九泉也帮半残的课代表到了那个老旧的小区。无论是墙壁还是路边的标识牌都透露着饱经风霜的斑驳，但是与这份年岁相呼应的，却是路边葱葱郁郁的大树和颇有人味的街坊。
　　许简晖记得自己小时候就是在这样老旧的街坊间居住，许多东西并没有什么标准化，卖菜的没有明码标价，小卖部也许需要你冲着黑漆漆的里屋喊上半天，自行车横七竖八地停在街道上。但是，总是有一种，无法说出的温暖。
　　那是一个，自己只要走进居住的那条街，就能对每一个迎面走来的人叫出名字的地方。
　　他感觉如此温暖而怀念，但是转头看九泉也，却是一如既往地冷漠和淡然。倒是课代表在自顾自地感叹，“在如今现代化发展如此迅猛的城市里，要再找到这样一个老街道，真是难能可贵啊。”
　　狭窄的街道上行人来来回回，肉眼可见有一处巷口人特别多，隐约可以看见从墙壁拐角那里延伸出来的花圈一角。再往前一点，已经能闻到香蜡的味道。
　　三个人走到了巷子里搭着灵棚的前方，许多人在棚子下摆好的桌椅上坐着。临时布置的灵堂正中地上燃着一盆火，里面的纸钱寥寥无几，但是每当快要燃尽的时候，总有人再扔一些纸钱进去。
　　他们环视一圈，并没有找到松雪的父亲。在这里负责招呼来吊唁的人的，反而是一个看上去和松雪她家没什么关系的大妈。她挥动双臂，大嗓门地喊着各路人马的名字，麻溜儿地安排着坐客和其他各项杂务。人群中时不时有几个中年男人附和着她，看来也是帮忙的。
　　“你们……是松雪的同学吗？”大妈看到了这茫然无措的三个人，急忙招着手让三人往灵堂这边来，“诶诶，赵老三你把板凳挪一下，这个同学她拄着拐呢！别绊着人家了！”
　　她在这里简直就是一个领头的女将军，莫名让许简晖想到了包租婆。
　　“话说……我们是不是应该表示点什么？”课代表小声地朝两人示意，“我刚刚看到有人好像给了一点钱，然后就在那个本子上写了个什么。是不是跟写彩礼一样，慰问金之类的？”
　　九泉也可说对此一窍不通，她一脸震惊加茫然地看着另外两人。
　　许简晖稍稍了解一些，他小声地解释道：“这个应该是他们说的‘写花圈’。那个收钱管理小本本的人是一个做花圈，并且顺带在上面写字的。你给一点钱，相当于是向他买一个花圈给死者献上。”
　　“这样？”课代表猛然来了兴趣，“那我怎么知道他有没有把花圈写好？万一把钱吞了呢？”
　　“写花圈的人都是主人家请来的，应该……没什么问题的。”
　　他们三人窃窃私语，自以为音量放得这么小，而且周围还这么嘈杂，一定不会有人听见他们这没见过世面的谈话。没想到负责接待的大妈不等许简晖说完，直接插了话进来，“哎呀，写什么花圈，你们学生娃娃又没钱的。来来，给松雪行个礼道个别，她就开心得很啦！”
　　许简晖登时脸红得不行，课代表摇头叹息，九泉也依旧面无表情。
　　三个人于是又到了灵堂前，许简晖先进去行礼，之后由九泉也扶着课代表挪进去。
　　低头的时候，九泉也似乎听到了课代表带着悲怆的叹息。
　　“她应该是知道了自己的苟延残喘和父亲有关系。”九泉也小声说道，“她应当是不愿拖累父亲，所以才选择了自杀。”
　　课代表摇摇头。
　　“没那么简单。其实，松雪已经受够了在医院里无休止的治疗。她想要出去走走，想去上课，和同学们聊天吃饭，甚至去更远的地方见识更远的世界。”
　　“……”
　　“但是她不行。这不仅仅是因为她的病情和家里的经济情况，更重要的原因，是她的父亲。”课代表已经行完了礼，但是话尚未说完，于是依旧停留在原地，“松雪的话，也许……其实并没有那么想要活下去。”
　　“……什么？”九泉也的语气很轻，但是已经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毫无生活的乐趣，反而充斥着无休止的疼痛和折磨，这种活着，本来就是一种痛苦。但是她还是继续活下去，因为，她父亲希望她活下去。”
　　“……”
　　“很矛盾不是吗？她因为她父亲而选择活下去，却始终不能把这个理由说出口。明明是相依为命的家人，最真实的想法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于是她潜意识里慢慢地无视这个理由，最后变成了，她自己想要活下去。”
　　“……至少，还有和家人在一起的时间吧……”九泉也喃喃道。
　　“而对于松雪的父亲来说，要负担松雪的治疗和日常照顾实在是超出他能力范围的一件事。虽然为了松雪他可以付出一切，甚至生命。但是他只是个普通人而已，他的能力有限，他做不到全身心地投入到与女儿共享生命最后一段时光。但是他又看到了松雪的求生欲，正因为这份求生欲，才让他想要去进行‘掩命’。”
　　“……”
　　“然而恰恰正是因为‘掩命’，才让松雪最后下定了要死去的决心。她最后发现，所有的一切都违背她的初衷了，她以为这样会变好，就算无法往好的方向发展，至少在最后也不会后悔。然而……”课代表没有说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叹息。
　　“……真是复杂的关系。”
　　“因此彼此都过于重要了，所以反而会变得无所适从。”
　　“我和仍牙他们，就会有什么说什么。”
　　也许是没想到九泉也会如此平静地提起以仍牙为首的红屋其他人，课代表不禁一瞬间忘记了答话。她转过头观察着九泉也的脸，在透光性不是很好的灵棚里，她的脸被面前的火光映出阴晴不定的颜色，始终如一地面无表情。
　　课代表这才确认了九泉也已经有了足够强大的心理来面对偃季和店长的离开，这才缓缓开口道：“真的是这样吗？有时候的口是心非，是无意识的。”
　　九泉也张了张嘴，忽然想起了之前店长一直想要自己学习偃季和仍牙的除灵能力，但是自己却固执地拒绝的事情。
　　果然，自己好像也没有什么资格去说别人。
　　礼毕，出灵棚，转头便看见松雪的父亲已经出现，正站在灵棚的门口和许简晖说些什么。两个人也凑了过来，课代表说了一些节哀顺变的话，九泉也一言不发。这很符合她的个性，她并非是能看场面读空气说些应景话的人。
　　让许简晖有些惊讶的是，在他的理解里，松雪的死一定会让这个提前白头发的叔叔陷入巨大的悲痛中，尤其是松雪还是自杀。但是如今在他们眼中，松雪的父亲只是头发更白了，但是脸色的神色却十分平静，只是眼神里透着灰蒙蒙的悲哀。
　　“我也曾经想过，松雪走了，我也跟着她去好了。但是后来又想一想，她会选择自行了断，难道不就是因为想要我活着吗？但是……但是她不在了，我又有什么好活的呢？不如一起死了，一起去投胎……”
　　他说得哽咽了，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许简晖不知该如何安慰，这已经超出了他的阅历。只有课代表有些底气不足地说道：“这个世界很大的，总能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松爸爸没做声，只是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呜咽声。
　　忽然九泉也开口了，她十分突兀也十分令人意外地说道：“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来我家的咖啡店工作吗？”
　　许简晖、课代表还有松雪的父亲，三个人齐刷刷地把视线投向她。这句话实在是过于不应景了，无论是谁都对这句话出现在这种场合感到无言以对，顿时整个场面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
　　良久，课代表确认道：“What？”
　　九泉也以一种看智障的表情看着她，反问道：“我刚刚的话有什么问题吗？”
　　“呃……也不是，就是感觉似乎不太应该在这种时候说。”
　　“那我应该在什么时候说？”
　　没有办法，耿直也是一种直拳攻击。课代表甘拜下风。于是现在所有的目光又聚集到了松爸爸的身上。
　　他似乎还沉浸在震惊中，甚至把悲痛都冲淡了一点，他问道：“为……为什么请我？”
　　“因为我不喜欢找一个不认识的人来和我一起开店。”九泉也回答得飞快，表情却是出乎意料的严肃，可见她其实早就已经认真思考很久了。
　　“但、但是……”
　　“松叔叔，我真的觉得这是个非常好的提议。”课代表这回终于找回了自己语言优势的自信，“其实……九泉她之前也刚刚失去了亲人。但是，并不是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红屋是由几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组成的，如果你愿意好好了解一下他们的话，也许真的可以在那里找到归宿。”
　　每个人都按照血缘划分了自己的圈子，让那些血亲消失殆尽的人无所适从。但是如果在这个地方的人都没有血缘关系，也许，可以建立全新的亲人关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