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春风送暖入屠苏 ...


  •   1

      成平六年正月里,纷纷扬扬下了近一个月的雪,京中百姓多有受灾之人。

      梅望夕身为安平伯长女,便随着母亲打理自家自家粥棚,整日忙碌,并不得闲。虽不似寻常闺秀般悠闲自在,然观百姓免得贫病之苦,她亦是深觉欢欣。

      这年她不到十六岁,名声在外,提到的皆是要赞她一句仁善。

      这话她听听就罢了,一笑了之而已。

      及至正月二十几日,雪下得越发大了。她这日出门,本是要买些东西,见着天色,又觉得不放心,就绕了远路,想去自家粥棚看看,正见得一辆马车陷在泥里动弹不得,旁边一个小丫鬟急的都要哭出来了。

      她遣自家下人前去帮忙,把车拉出来。那小丫鬟赶忙前来道谢,却不见主人。陪着她的丫头佩月深觉对方无礼,碍于梅望夕性情,不敢说什么。

      小丫鬟在她面前踟躇片刻,道谢之话还未出口,却见后面来了个马夫,沾了身泥点子,好不狼狈。

      梅家下人正欲出言训斥,却听梅望夕笑道:“我这尚有些屠苏酒,这般天寒地冻,公子不如饮上一杯暖暖身子?”

      马夫道:“多谢小娘子。”

      佩月依言送上一杯屠苏酒,马夫喝了,二人相视一笑,就此别过。

      事后佩月问梅望夕,为何如此,梅望夕道:“那是个姑娘,怕就是马车主人。”

      后来她回了家里,一打听,方知女孩是刚刚战死的衡章衡将军幼女,闺名一个兰字。父亲去了便回京投靠外祖家。

      梅家夫人听得其中尚有这般一桩事,嗔怪道:“你就是瞎好心,若那不是姑娘,是个歹人,你让母亲如何是好?”

      梅望夕道:“女儿一看便知,那不是个坏人。”

      梅夫人摇摇头道:“你自小就是个主意大的,母亲还是得说你,这衡兰在北疆长大,与京中闺秀不同,日后与她交际总得小心为上。”

      梅望夕知母亲这般说话,原也是因对那天衡兰举动不满,穿着男装下去推车,哪有闺秀会有如此举动。她口中应是,心中却想着,若是她也会这般做的。

      2

      她再与这人见面是在陆府的婚宴上,陆家与她家是世交,母亲就带她来了。

      衡兰外祖家即是陆家。

      那日分别后,梅望夕对衡兰处境多有耳闻。衡兰的外祖父母已经去了,家中由舅母做主,而舅母正与衡兰生母不和,连带着她一众表姐妹都不爱理她。

      梅望夕去时,闺秀那席上,做主的是陆家大姑娘。上茶时独独少了衡兰那份,半天没上来。梅望夕看不过去,拉着衡兰离开了。在外面,衡兰便对着她笑,笑容依旧是那般潇洒。

      “你就不怕得罪她?”衡兰道。

      “呸,我怕她?”梅望夕斜睨她一眼,道:“且不说我家与陆家门楣高低,单说今日陆姑娘作为,就是上不了台面,哪有在外人跟前给自家姐妹难看的。”

      “你倒有趣。”衡兰说:“日后可别什么话都和旁人讲。”

      “你还是头一个说我有趣的。”衡兰说:“他们都说我是……”

      “是什么?”梅望夕瞧着这女孩有趣,便瞧她。这女孩摇摇头,道:“他们都说我是个托生错了地方的夜叉。”

      这倒是把他给都笑了。看着梅望夕的笑颜,衡兰互道:“你真好看。不愧是名满京华的美人。”

      梅望夕吓了一跳:“呸,若是你是个男的,我这就叫人,说你是个登徒子!”

      衡兰凑近了她:“你说的还真没错。”

      她靠的极近,就这一下,梅望夕简直可以闻见她身上的幽香。这香味不同于平常小姐妹身上长长没见的味道,那是京中流行的香料味,也不同于旁的人,什么杂七杂八的味道,倒像是一种特殊的香味,叫她许久不能忘怀。

      衡兰只是凑近了一瞬,转瞬就与她分开了。梅望夕缓过神,口中道:“我却在想,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多喝了两杯酒吧。”衡兰道:“春风送暖入屠苏,这时节,合该喝一杯屠苏酒。”

      她说罢便离去了,瞧着她有些虚浮的脚步,梅望夕想,自家也不是没有屠苏酒,却从没有这样的味道。

      3

      过了春日,就是梅望夕的生日,她过了这个生日就十六了,合该寻上一门亲事。其实她是有亲事的,只是不巧,前年未婚夫意外过世了,父母是要面子的,也心疼女儿,虽说是不可能叫她去守寡,也不愿意叫人说嘴,未婚夫一死他们就着急着给女儿另寻亲事。这样就拖了几年,梅望夕都十六了,婚事还没个着落。梅望夕自己倒是不着急,叫她说来,嫁给谁也是个嫁,倒不如在家过上几年小姐的尊贵日子,也少受几分磋磨。

      就是有一点不好。她是这圈子里的风云人物,小姐妹都一个个有了归处,独留她一个,简直要在家里被留成老姑娘。人家都说,姑娘大了留来留去留成仇,说的是女孩都是恨嫁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娘都要着急,唯独她一个,叫人说嘴里不说,自己心里也该着急了。

      旁人在外面都是这样讲的,说起她,嘴里就念念叨叨说上几句:“谁敢娶她?怕不是克夫。”

      梅望夕自己听了也不在意。见她娘着急,她还劝劝。她父亲倒是和她一样沉得住气,劝她母亲:“不论那边如何想,我们自己总要不理亏就好。”

      她娘就气的骂她爹:“你说说你这叫办的什么事。要知道这般,我当初倒是不如直接将不仁义的名声背在自己身上,也不至于让我女儿叫人说嘴!我好端端的闺女,白白为他守了两年没谈亲事,当时说的是为名声想,你看看,现在得了一分好了吗?”

      梅望夕那老神在在的爹一捋胡子,一串大道理便要脱口而出,她娘是习惯了,素来不爱听他的,懒得搭理,一拍桌子,脚下风风火火走了。那拍桌子的一下倒是把她爹吓了一跳,瞧见梅望夕看他,自己讪讪笑了:“爹娘……爹娘也没什么……”

      梅望夕噗嗤一声笑了:“我知道,我也是没当一回事的。”

      4

      到了秋天,她娘实在忍不住了,就带她去庙里求姻缘。梅望夕这年纪,再找家事相合的女婿,应是难了。她娘最近就寻思着,要求降上一降,到春闱放榜之时,去求个进士也好,好歹是读书人,与自己女儿也合得来。人都说莫欺少年穷,自己家业不差,扶持女婿一把,定是未来可期。

      为着这桩事顺利,她还特地带了女儿过来庙里。梅望夕是不信佛的,这源于他父亲。他父亲向来都是这般,看得清楚本质,她小时就把她抱在膝盖上教她:“你说世人求神拜佛是为了什么?”

      小梅望夕就用软软的声音回答:“求神佛保佑。”

      “可你说,你若是心中无佛,只为自己的私利贿赂与他,佛会不会保佑你?”

      小梅望夕歪着脑袋想了想,说:“若是像是娘似的,年年不断香油钱,为了这份供奉,保佑便也保佑了。”

      她爹听了这话就哈哈大笑:“可世上有钱人何其多,你娘在有钱人里头排不上名号,给钱时也有些扣,那佛为何要保佑她?”

      “因为娘的心意啊?”小梅望夕睁大眼睛,认真道:“前些日子娘看上一只钗子,回来盘算了一番,算出来若是买了钗子,就给不了那般多的香油钱,便不买了。可见在娘心里,佛是比钗子重的。”

      她爹听罢笑的更厉害了。

      他娘一听这话,总觉得这对父母是在变着法子讽刺她,气的瞪了半天眼,实在没法子,就出去了。

      因着在她爹跟前耳濡目染,梅望夕对着佛是不信,连面子上三分都懒得装,若是有一日来了,必是陪她母亲做做样子罢了。

      她母亲在里头跪拜,她嫌里面烟熏火燎,很是呛,就带着丫鬟跑出来了。一转头,正看见了一个女子,与旁人格外不同,正是衡兰。

      5

      塞北长大的女子,在京城半年了,也没染上官家小姐们的精致。穿着一身绸缎裙子,眉目间依旧是那般英姿飒爽的模样,有种别样的风情。

      梅望夕见了她,就过来行了一礼,道:“姑娘也来礼佛么?”

      “来看看父亲。”衡兰道:“父亲战死沙场,皇上特地命人取了他身边的一坡黄土,在这庙里供奉。我想着,父亲要是回了京城,便就在这了。”

      梅望夕看她打扮素净,知晓她过了孝期,心中也还念着父亲,便也叹息:“若是恒将军知晓您有这般心意,九泉之下也该安慰。”

      衡兰却道:“这是场面话,我不想听,你也这样觉得吗?”

      梅望夕一愣:“什么?”

      “你觉得,我父亲会因这等闲事觉得安慰吗?”衡兰道:“异族之患未平,我觉得他定是没有心思管旁人想不想他的。”

      “可他总该念着你。”梅望夕说:“若是恒老将军知道您过得好,定是高兴的。”

      听了她这样说,衡兰一愣,说道:“你也觉得,我该听了舅母的,嫁个男人,过安生日子?这是好吗?”

      “是好,也不是好。”梅望夕浅笑:“端看您如何看了。人立身于世,必是要生活在旁人眼中的。在他们看来,女子就该嫁一个男人,表面上说,嫁过去是做了贤妻,替他一家繁衍子嗣,打理家事,要是做得好,女人这一辈子也就值了。在我看来,这只不过是立身的一个道路罢了。”

      “走这条路是最简单的,我只觉得,不论是谁,嫁了他,就是为他当个管家,顺带担起些别的责任,说起来,要是举案齐眉,却没感情,那就不是夫妻,是伙计和掌柜的。你与我衣食住行与尊重,我还你一个家,除开不能辞工这条,那是再公平不过了。”

      衡兰忽然笑了,说道:“我全然想不出来,这名满京华的梅姑娘,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你要去说吗?”梅望夕浅笑中待了一丝狡黠:“你若是说出去,是我说了这些,也得有人信啊。”

      “那是。”衡兰道:“要你这么说,我若不走这条路,你怎么看?”

      梅望夕想了想:“都这样大的人了,有何可看的。倒是我觉得,恒老将军知道了,也必是会欣慰。”

      这是她今日第二次说这句话了,听她这样说,衡兰脸上却多了一丝真切的笑:“我也觉得,父亲会欣慰的。”

      6

      挑来挑去,梅家到底是没在这一群新科进士中挑选出一个合心意的女婿,眼见着翻过篇梅望夕就十七了,她娘急出来一嘴的泡。梅望夕是不敢劝她娘的,因为说了必是会挨骂,什么自己的事情自己都不上心云云……

      梅望夕道没觉得不好,只想着,若是菩萨不嫌弃她心不诚,去做个姑子也是出路。给谁家当媳妇也是做做算账看书的活计,给菩萨做尼姑也是,这般倒是还能免了生育之苦,她私心里是很不想受这份罪的。

      不过这话断断不能和她母亲说,不然定是会被骂死。

      又过了几日,她娘忽然不急了,还时常拉着她开解:“你若不想嫁,娘就不逼你了,只是你别想不开。”

      她成日在闺阁,消息并不灵通,一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几日后聚会上,她才知道,衡兰跑了。据说是因为不满舅母给她挑的夫婿,趁着出门的机会跳车跑的,那处是个悬崖,还活不活着都不知道。

      一时间,陆家的名声都烂透了。梅望夕觉得衡兰离开应不识为着这件事,然后陆家挨骂她也是不心疼的。陆家给衡兰挑的女婿什么样,谁都看见了,说起来就两个字,活该。

      7

      半年后,她的想法果然是应验了,衡兰还真不是因为这件事跑的。不过也到差不离。听她自己说,是因为觉得在舅舅家里没有什么出路,又惦记着父亲遗愿,心里一想,倒是不如跑了算了,战死沙场总比在家里被磋磨强。

      她是自己这样说的,在朝堂上,当着她舅舅陆大人的面。此时衡兰的身份是战功赫赫的小将军,刚打赢了一场打胜仗,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8

      从她父亲死了,朝廷中就一直缺将领。衡兰是个将才,军中人人都说,她不愧是她父亲的子嗣,以女子的身份,从最底层做起,只花了半年多的功夫,便崭露头角,虽说有她父亲旧部帮衬,也称得上是天纵奇才。

      皇帝也是这么想的,他缺将军缺的都睡不着觉,此时有了个衡兰,便是女子又如何?他全然不想放过。

      于是他没有按着那些人的想法,怎么对这个大逆不道的女将军,反而对她百般封赏,连她一个很不合理的请求都答应了。

      9

      衡兰想要一个老婆。没错,她喜欢女的。

      这个老婆还是位高权重的梅尚书之女,京中有名的闺秀,梅望夕。

      据说当时梅尚书看她的脸色,简直是想跳起来吃人。不过他最后没吃,还认下了这个女婿。其实这也很好理解,人人都说,梅尚书之所以能做到这个位子上,就是因为他的脑子和别人不太一样。要是她要别人的女儿,保不齐那位岳父能让她血溅当场,可梅尚书不一样。

      10

      其实他们是不知道,梅尚书最终答应的原因,还是他女儿愿意。其实这些年她母亲已经是帮她找了一个合心意的女婿,在那位女婿与衡兰之前,梅望夕最终选择了衡兰。

      究竟为什么,那只能是让她自己去解释了。

      11

      二十年以后,说起京中最恩爱的夫妻,是梅望夕和衡兰这对,说起最奇葩的夫妻,也是她们这对。至于旁人是什么感觉,那也得他们自己说了。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