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湄》张家小良子

4、先侯夫人

　　李珩刚走到正厅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妇人温和却带刺的声音：“我还寻思着今儿要等到日上三竿呢，大郎媳妇倒是懂事，眼里放着祖宗规矩，不像大郎，成日在外面兴风作浪的。”

　　顾湄倒是很想附和一句，但自家公爹还在上头，当面诋毁人儿子似乎不太妥当，正犹豫怎么回答时，外面忽传来一道散漫的声音：“我说二婶，你这手管得太长了吧，连侄儿什么时候起床都要插一手？”

　　说坏话被当事人听到，陈氏讪讪，丢开顾湄的手，低头喝茶掩饰尴尬。

　　虽然李承棣也不喜欢陈氏饶舌，但终归是儿子的长辈，不得不板着脸斥了一句：“目无尊长，快给你二婶道歉。”

　　李珩鼻腔里哼一声，眼珠子一转不知道想到什么坏主意，假模假样地拱手认错道：“是是是，侄儿错了，二婶是长辈，是侄儿不懂事。”正当陈氏想顺水推舟的应下时，却听李珩话音一转，“毕竟二婶也老了，哪有精力管得了这么多事呢？”

　　陈氏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下一刻就听李珩装模作样地沉思一会儿，慢悠悠道：“如此，就让顾氏帮二婶分担一二吧，反正我娶了她，总不是让她来享受的。”

　　顾湄的脸色一下子黑了，敢情自己就是个管家婆？

　　由于自小生活的环境，顾湄不知道管家的权力意味着什么，然而陈氏却是晓得的，当即便慌了神，干笑道：“大郎这话说得就生分了，我们侯府大房二房都是一家人，哪里需要分得那么清楚，说到底都是些琐事，二婶一并管了，也省得侄媳妇受累，对吧？”这般说着，她笑望着顾湄，暗地里掐了一旁迷糊得快睡着的李承楝。

　　“是吗？”李珩侧头笑望了顾湄一眼。

　　顾湄连忙收起哀怨的眼神，挺直腰背道：“没有的事，我、我可以试试。”

　　“嗯嗯，年轻人多尝试比较好。”李承楝刚醒，还没搞清楚前因后果便附和道。

　　陈氏狠狠拧了一把李承楝大腿，瞪他一眼，小声骂道：“不说话没人当你是死的！”

　　在侄子和侄媳妇面前被自家媳妇这般数落，李承楝臊得慌，咳了两声后，默默收回大腿，歪坐着不吭声了。

　　自从侯夫人去世后，侯府大房只有两个爷们，后宅的事便落到了二房陈氏手中，这些年来，靠着掌事权，她从各种事项中抽到的油水还是小事，对整个侯府的把控才是大问题。李珩早厌烦了陈氏明里暗里塞到院子里的丫鬟，更不喜她在自己院中安插眼线，害他做什么都束手束脚，现下有机会肃清世子院中的乱象，倒是意外之喜。

　　这般想着，他轻飘飘地瞥了一眼站在一旁低头撅着小嘴，貌似又在心底骂他的顾湄，看来这媳妇娶得也不是很亏。

　　“大郎啊，二婶做了这么多年都做习惯了，现在转手交给侄媳妇，只怕她也不应手，你说是吧？为了整个侯府着想，二婶辛苦点是值得的。”整个侯府毕竟是大房的，以前她操持家务是因为大房没有女人，现在娶进来个世子夫人，这掌事权自然应该归还回去，陈氏见论理论不通，便打算以退为进，以情动人。

　　李珩本就没打算让顾湄一下子接手整一大家子，一方面看顾湄也不像是懂的样子，需要时间过渡，另一方面刚进侯府就夺了掌事权未免太引人注意了，暗地里期盼侯府倒的可不少，于是他顺着陈氏的话道：“二婶说得有理，不过也该给顾氏找点事做，要不然岂不太便宜她了？”

　　顾湄捏紧了拳头，暗暗咬牙在心中将李珩骂了千百遍。这家伙果然是看不得她清闲，明明自己才是游手好闲的那个，却非要管她安不安逸，真是混账！

　　李承棣一直在上首看着，此时终于找到机会发话了：“大郎媳妇终归是要学会如何管家的，就麻烦老二媳妇带着她吧。”

　　听这意思，这管家权迟早要落到顾氏手中了。陈氏心底愤恨，抬头看着一直低头不吭声的顾湄，心思百转间又释怀了，哼，想管家？也得看你能不能吃得了那个苦了。

　　陈氏心里不快，随便扯了两句，就拉着李承楝回去了。

　　今天二房只来了他们夫妻俩，三个小辈一个都没有过来。

　　李二郎李珃外出游学，最看不起李珩的习性，哪怕堂兄成亲也托辞脱不开身，不能回家祝贺；李三郎李瑛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不知怎的最是害怕李珩，哭着喊着不肯过来，陈氏又是个疼幺儿的，自然什么都惯着他；小弟可以不去，李大娘子李茵自然也不肯去了，豆蔻年华的姑娘最是活泼，耐不下性子去守规矩，一大早和陈氏吵一架后就被陈氏关禁闭了。

　　再一个是李珃媳妇孙氏，既然李珃和二房小辈都不出席，那她一个“外人”似乎不太适合露面，所以被陈氏留在二房帮忙处理事务了。

　　于是李承楝夫妻俩来大房时，还不待李承棣发问，便主动解释是三郎生病了，茵娘照顾弟弟，遂不太方便。

　　李承棣噎了噎，事实真相如何他也无法知道，反正整个家的下人都在陈氏手中，这时候他忽然感念起以前自己媳妇还在时的好处来，心中便有了让自己儿媳妇管家的打算。

　　也是巧了，他刚冒出这个想法，自家那混账儿子直接就送了机会来，自己的家把握在自家人手中自然最好，这般想着，他就顺水推舟了一把。

　　本以为今天可以在那二世祖面前显摆长辈的威风，哪知一不注意就差点交了管家权出去，简直得不偿失。

　　刚出正厅，陈氏就忍不住埋怨李承楝，李承楝受不了她的啰嗦，皱着眉，几句话敷衍过去便离府喝酒听戏去了。陈氏气得看谁谁不顺眼，小儿子舍不得迁怒，女儿刚被自己关起来，于是只剩下儿媳孙氏默默站在一旁承受婆婆的挑剔。

　　陈氏一家走后，李承棣见时间不早，带着李珩二人到祠堂给先侯夫人上香。

　　忠勇侯和侯夫人青梅竹马、情谊深厚，在整个京城都是有名的。后来侯夫人因病去世，不少人都暗中唏嘘，道是情深不寿，多情易老。忠勇侯到底壮年，手握兵权，为人端方正直，还有个皇帝妹夫，简直就是金龟婿标配，以往那些来大房说亲的，都不是给世子说的，而是帮侯爷牵线的，然而都被忠勇侯推拒了。

　　以前是忘不了爱妻，后来悲伤渐淡，两人唯一的儿子眼看着就废了，对亡妻的愧疚占了上风，更不敢娶续弦，生怕找了个心眼多的，到时候这混世魔王就真的爹不亲娘不爱了。

　　李承棣感念过往，看着李珩的眼神愈发恨铁不成钢。

　　上完香后，李珩见自家老爹似乎有话要说，便打发走了顾湄和下人，祠堂里只剩下父子俩。

　　“爹，咋了？”李珩抠了抠脸，不知为何，便宜老爹那眼神莫名让人压力山大。

　　“你还问咋了？你个小没良心的，一天到晚就知道挑事儿，现在都娶媳妇了还不晓得安生，真要把你老子我气死了才罢休是吧？”李承棣一巴掌拍李珩脑袋上，直接把他给拍懵了。

　　李珩捂着脑袋后退一步，嘟囔道：“别拍了，本来就不灵光，再拍就真傻了。”想了想，他以为老爹是因早上那事儿生气，“切，我还以为多大点儿事，值得您这样动怒？这侯府本来就是我们大房的，何必把管事权交给别人？以前是我们没办法，但现在不是有了一个顾氏嘛！”

　　“你这样说，把你二叔一家置于何处？我们李家困难时没分家，以后更不会！”李承棣义正言辞地教育道，说完小声补充道，“至少不能在外人面前这么说。”

　　当年陈氏做的那些糟心事，他心中多少还是有怨言的，只是以前老人尚在，他也顾念着兄弟血亲，不好闹僵，只得卸了手中事务，回家亲自教养儿子了。

　　李珩点头。就是李承棣不说，他也知道什么话该在什么场合说。

　　见儿子这般乖觉，李承棣顺心不少，目光转向一旁的牌位，饱经沙场风霜的肃容上竟流露出一种名为“温柔”的神色，李珩看得惊奇，对传说中这位从未谋面的母亲有了两分好奇。

　　父子俩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祠堂内安静了半晌，才传出一道叹息：“你娘要是看到你成婚，得多高兴啊……”

　　李珩没说话。

　　李承棣本也不是说给他听，负手站在牌位前，目光中藏着怀念，想着以前的往事，挑拣着絮絮道来：“你娘的身子从小就不好，那时候我不懂事，总喜欢撺掇她出去玩，她也将就着我，有一次她咳嗽得厉害，血溅到雪人上，我才晓得她病重了，转头看她已经晕倒了……”

　　“当年你娘是京中最好看的小娘子，我怕被你舅舅打，一直不敢联系她。后来我将去西北，她偷偷给我递了信，躲着家人和我逛花灯，她穿着红裙子，披着白狐皮，提着莲花灯笼围着我转圈，笑着说等我回来娶她。那时她的脸红红的，却大着胆子看我，我那时便想着，这姑娘做我未来孩子的娘该多好……”

　　“你娘生气时也是极好看的，那时候盈盈惹她生气了，她就跟我抱怨，说小姑子和嫂子真是天生的冤家，她鼓着脸赌气的模样哪像是一个要做娘的？后来我让盈盈给她赔礼道歉，她竟一点都不气了，眉眼带笑说盈盈是世上最好的小姑子……”

　　“你娘最喜欢做衣服了，你小时候穿的衣服，一针一线都是你娘给你做的，那时候她的手总是冰凉的，却总爱说：要给你做一辈子衣服，待你娶媳妇了就不和儿媳妇抢，她要给孙子做……”

　　“你娘做的饭难吃得很，我每次就哄着她，硬着头皮吃。你小时候懂事，最喜欢抓着她的衣袖，一摇一晃地走到她床前，仰着小脸说‘娘亲，我要吃糕糕’，你娘就笑，哪怕病得走不动路，也要抱起你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