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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风雪与琅琊(三) ...

  •   他在笑。
      白旋轻笑:“你确定?”尾音上扬略有婉转之意,竟透着股女子特有的柔美。
      陆苍绪怔愣片刻,随即像突然想透什么事似的。
      白旋并不是他想得是外戚中人,自齐王病逝后,齐国无人继位只有暂代摄政的侄子,但那个侄子也不是什么治世之才,只能勉强支撑着政事,而齐王膝下除了战死的两个儿子之外,就只剩下了个女儿,相传陈国曾派遣使者求亲却被那位拒绝了。
      说的是天下大乱,吾辈也莫能处身事外,此身除去一条命,再身无长物。
      那位就站在朝堂上亲口对使者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没有一国公主该有的贤淑不知世。
      此后也因为这样过于宁折不弯的言论,再没有人求过亲,那位也再没有声息。
      白旋的手覆上狰狞的面具轻轻移开,众人看清后,都是僵在原地不能动弹。
      面具下略显消瘦的脸灵秀透着些许她年龄该有的稚气天真,微抿的唇角笑涡浅浅的,带点得意,像狡猾的狐狸,即使张牙舞爪也觉得没有什么威胁感,鼻梁秀气微红,呵出的白气一团一团柔软得很,想不出这样的人是怎么能立马横刀于沙场的。
      陆苍绪轻声道:“公主?”
      白旋望过来正色回道:“是将军,白将军。”
      她一双眼生得甚好,望过来的时候只觉得灵气逼人,黑白分明的眸子机灵地转着,额间还坠着块暗紫玉玦额配,她就那么站在他们中间手中提着长戟,毫不怯场的样子确比起骄纵的公主。
      她更像是个骄傲的将军。
      陆苍绪曾听闻过那位齐国公主的传言,也曾惊叹一个失父失兄的纤弱女子能说出这样的话,能冒着天下之大不讳登上男人做主的銮殿,能堂堂正正当着满堂文武说出自己的看法,能看到天下局势的混乱和危机,这样的眼光就连男人也少有。
      但更惊叹的是当他真正见到她时是以将军的身份。
      以一个在别人看来也许是懦弱无为的将军身份。
      比起她曾经逐野之战神鬼不及的威名,这样的身份是常人更加难以承受的,甚至是不耻的,可她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头颅始终高高的扬起,目光坦荡。
      说到底也许她那份骄傲中也有她身为公主的影子。

      白旋带着晁国的军队大摇大摆的入驻城中,她和陆苍绪各分两头行事,城中百姓躲闪着军队,但见士兵虽然样貌凶神恶煞,但倒也算有礼相对,渐渐也就放心下来,白旋的出现,甚至在百姓中引起骚动纷纷红着眼围了上来,他们问长问短,不是国破家亡的悲戚难止,而是问候将军有无伤势,白旋不拒绝他们的好意,由着他们查看还轻声安慰,脸上尽是温柔的神色。
      罗素跟着陆苍绪在城楼上巡视,见到白旋在城门口就被堵了个水泄不通,啧啧称奇:“还真是齐国不见君,将在城门现啊。”
      陆苍绪垂着眼,若有所思笑道:“看来比起那个傀儡似的君王,白旋这个将军更受人尊敬啊,恐怕她若不是女子身,做个君王也多半能成贤。”
      白旋倒没有想过要成为一国之君,只是她有一颗最澄澈和计较的心,谁对她好,她必十倍奉还,甚至是命也在所不惜。
      毕竟食君之奉,为君分忧。
      她的心里的君不是高高在上的君,而是于她有供养之恩的君。
      夜里霜重,雪满地,弯月高悬。
      白日里的玉玺交接仪式完后,各将士都分到了房舍暂住,多日的疲劳奔波,见到温暖的床铺,倒下去就睡得不省人事,却剩下两个人夜不能眠。
      陆苍绪打量着这个精致的宅子,满心赞赏,他席地而坐就着迷离月色看着庭中落雪红梅,枝枝蔓蔓,交错复杂,红梅颜色朱红,白雪落在上面看着倒是和谐得很,鼻尖萦绕不散的清冷梅香都能醉人,他旁边有人放下杯热茶,然后学着他的样子也坐了下来。
      一时无话。
      良久,白旋轻声道:“这里是我一直住的地方,很漂亮对吗?”
      陆苍绪懒洋洋地把手搭在身后撑着身体,斜睨她一眼,随即移开,道:“没想到你一个小姑娘还懂得附庸风雅。”
      她听得出来他在揶揄她,摇晃着脑袋反唇相讥:“我可不像有些粗人一进门就毛手毛脚折断我几枝梅枝。”言罢,还瞪了眼尚不自知的陆苍绪。
      陆苍绪瞧她的样子,乐了,这小姑娘还记着他进门时一枪挑断她几棵树枝的事,他挑挑眉,凤眸浮起星星点点的笑意,无赖似的伸手按住她的头乱揉:“小姑娘皱眉会变丑的。”
      白旋难得涨红脸也挣不开他,索性破罐子破摔任他去,经过这大半天的相处她也渐渐明白这个人除了正事上回难得严肃那么一回,其他的事都不太在意管都懒得管,随性得很,白旋自小跟着习武也自然性子不同于一般的公主,也是随性的人。
      她听见陆苍绪问她:“为什么不住在宫里?”
      白旋不自然的身体一僵,过了很久,陆苍绪才听见她平静得像在谈论着和自己不相关的事,她说:“就上次陈国求亲的事惹恼了主上还有些大臣,说我大逆不道,不守规矩,我耳根子喜静,他们念得我烦了我索性就搬了出来,反正他们也不能真的把我怎么样,明知道陈国不怀好意,还一个劲儿的往里钻。”她最后还是没忍住小声骂了句蠢货。
      陆苍绪等她说完了才问她:“可比起沙场将,陈国的姻缘倒让你会生活的更轻松。”
      白旋嗤笑:“那我就该山珍海味吃着,绫罗绸缎穿着?那我战死沙场死无全尸两个兄长怎么办,我劳累过度最后死在案牍上的父王怎么办,我白旋再不争气也不会学着攀附那种胸无大志、只会守着祖业庸庸碌碌的人,何况你知不知他当日在殿上是如何说的?”她一字一顿背出来,“齐国有女,父逝兄死,念其年幼性坚,特来求亲愿结连理。哪家求亲时会特地提起白事,他是什么意思,施舍吗?他们说我是父兄走后性情大变,变得不认理,可是我就觉得那是不怀好意。”
      陆苍绪沉默,女子求亲讲究的是言辞温驯,陈国的求亲说是无礼不如说是挑衅。
      更何况白旋不是一般的身份,更何况白旋父兄就在逐野之战中去世的。
      齐国有的人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陆苍绪:“所以你才会在那天那么对陈国的臣子?你不怕陈国再度发起战争,他们尚且有力一战,你们可是真正的束手无策了。”
      白旋:“所以我那次也算打赌,态度软弱只会让人觉得善欺,不如摆出副强硬的姿态应对,那种穷寇莫追的大度只能是你们这种人放得出来的长线,我们这种连存活都勉强的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对付豺狼,一击必杀,才成本最低。”
      陆苍绪歪头看她:“没想到你会那么聪明啊。”
      白旋得意:“我也这么觉得的。”
      “可惜以后肯定是没人敢要了,这一次你怕是暴露得彻底,以前在大殿上出言不逊,加上现在你还是在逐野战里名噪一时的将领,怕是有胆子还有命能娶到你的人这世上没人了吧?”
      白旋语塞,半时说不出话来反驳他,只得狡辩道:“可我师父说学好功夫会想要什么有什么,没有都可以抢过来的。”
      陆苍绪失笑:“你师父,陈烁?”
      白旋点头。
      “那他是骗你的,像我师父一样的,说我学了后百毒不侵。”
      “然后呢?”白旋好奇。
      “然后第二天我就因为太激动在雪天站得太久受了风寒。”
      白旋大笑,笑声震落屋檐前的雪,发出簌簌的声响。
      笑过后,白旋看着天上月突然问陆苍绪。
      “你说,我在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呢,我今天的决定是否是正确的呢?”
      陆苍绪说:“以后的事情以后才会知道,现在怨天尤人有什么用。”
      白旋低头笑出声:“也是,我管呢,就算是万人唾骂,也是我活该。”
      说着她起身就要走,陆苍绪没有动作,只是出声叫住她。
      “白旋。”白旋停住,半个身影潜在月光倾洒不到的阴影里,她回过头。
      “你知不知道,离国派了多少人来,而我们又派了多少人来?”
      这样的情报本来是她必然会知道的,可白旋闭口不回答,她藏在袖子里的手慢慢攥紧,骨节发白。
      陆苍绪不回头只是自顾自的说下去:“不管你如何机关算尽,甚至是想要孤注一掷的出兵,不过匹夫之勇,要是你真的想要这琅琊城平平安安的,我想你在归降之前就想得很清楚,我们的确是需要战力,但不需要心怀鬼胎的阻碍。”
      “我明白,我都明白。”白旋轻声回答,纵然她语气冷静,但腔调细微地颤抖着。
      只要她活着,琅琊城就会好好的,只要她还有用,还能提刀纵马上场杀敌。
      不论是杀的谁的敌也无所谓。
      陆苍绪回到房间里的时候,罗素已经在门口等他了,他递上手中的宗卷,跟着陆苍绪走到里间,边走边说:“白旋的确在三年前出战过陈地,但她那时候化名为白方,身份是齐国外戚的庶子,她那个面具的士兵们都不在意她到底叫什么,本来那时齐国陷入亡国的危机,而两位世子相继战死无人领率军队,她的出现更像是救世主一样的存在,她逐野之战的表现更是令齐军振奋,士气高涨,所以本来扑朔迷离的身份经过三年不停的被描述就变的更难辨别真相。”
      陆苍绪点头,他坐在几案前,就着豆灯烛火看见卷宗下零零散散的画纸。
      罗素说:“属下在翻查齐国族谱时找到了这些东西,被堆在阁楼角落里,属下觉得将军会感兴趣就顺便拿了回来。”
      陆苍绪看着手中的几幅画,边角潮湿发黑,勉强能保存下来的样子。
      而画上的是一个人,端端正正坐在阁窗前,眉眼沉静,额间坠着玉玦。
      白旋,是他现在见到的样子,并没有太大的出入。
      落款是白集,他隐约能记起白集是齐君的长子,性沉稳敏锐,是个很有才干的人。曾经出使过晁国贺寿,陆苍绪也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青年站在朝堂之下混迹在朝贺的使者中神情不卑不亢,这么说来,无论气质还是容貌比起次子白御,白旋要更像大哥些。
      陆苍绪往下翻着画卷,可越往下翻,笔者的手法越是拙劣,几乎像是稚儿闲时而作。
      这些看来是白集的一些画稿,上面昭示着他从小到大每个时期都有不同的痕迹。
      陆苍绪还是能从这些痕迹里找出特别的地方,有几幅画很像是照着这座宅子画的,别的暂且不说,就那中庭的梅花几乎是别无二致,这就很奇怪,这些画落款的时间都对不上白旋搬出来的时间,白旋搬出来时白集已经战死,根本不可能画下这些画,唯一的可能只有是,白旋的有心而为,她搬出来的时候照着齐王宫里一座殿重新建的。
      齐王宫是她长大的地方,她再心肠冷硬也不至于满不在乎。
      说到底,白旋也不过是个小姑娘,本该是父母兄弟心尖尖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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