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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平生竟何托 ...

  •   到六月底,官家又病倒了。

      梁太后与温皇后两宫连下数诏,大赦,减刑,免税,复租,复延请天下名医到京城为官家看治。

      “前日我家来信,道是乡里减了田租,今年约莫好过一些。”排队禀粮的士卒交头接耳道。

      “我家也是。不过这眼见着,今年又回不了家啦。”

      “铁勒那个小儿,叫什么来着?听说他杀了自己的亲兄弟,如今陈兵上郡,可了不得……”

      “我们不过是京畿的守军,那个鲜于歧,在上郡如何厉害,也欺负不到洛阳城来呀!”

      “嘘!小声点。”

      有人的眼色飘向了后边。秦赐沉默着,一边排队一边低头读书,一切只装作没听见。

      “我看他上回射箭时的臂力,肯定是铁勒人没错儿。”过不半晌,窸窸窣窣的声音又起。

      “铁勒人就是匈奴人吧?我却觉着他长相里还有几分汉人的样子,说不得是乌丸人呢。”

      “不不不,像他这种我见得多了,一定是西域人,西域!”

      “啧,他可是秦家送进来的,当初秦相国不是随圣上征战南北么?很可能就是在路上……”

      话说得愈加难听,秦赐的脸色却没有变化。终于轮到他了,禀粮的仓吏叫了他的名字,按了他的手印,便让仓曹的隶臣给他发放了下月的粮米。

      发粮的活计,过去在黄沙狱里,秦赐也曾做过。狱中有刑徒官奴,也须禀粮,他的任务便是守在仓吏身边,一个个地将称量好的粟米递过去,若有一个不慎,还要被仓吏拿藤鞭责骂。他望了一圈,在这军营的仓廪前,没有见着藤鞭,倒是见着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他的目光滞住了。

      秦束正站在粮仓边,一身素白的长衣一无装饰,只一条青色衣带将纤腰轻轻束起。头发亦由青色布帕裹着,半遮了脸,怀中抱着一个包裹,同其他的士卒眷属站在一处,只如一个平常人家的小女子,连出嫁与否都看不出来。

      禀粮的仓吏嘿嘿笑了笑,在秦赐的名字上勾了一笔,“找你的,快去吧!”

      秦赐捧着米袋,迟疑地走了过去,却见秦束那布帕之上的眼睛微微地弯起,像是又在笑他了。

      “来散散心。”她道,“顺便瞧瞧你。”

      秦赐过了很久,才怔怔回答:“……谢谢。”

      秦束将怀中包裹的青布略略掀开一个角,秦赐便立刻闻见酒香飘出,还未来得及说话,她已经将青布又合上,笑得慧黠,“我来请你喝酒,可不要让旁人知道啦!”

      秦赐看着她的笑容,心上的河流仿佛又再次地、缓缓地流动起来,渗到血脉,叫他发痒。一瞬之间他有许多话想要同她说,一瞬之后他却又哑然了,只是默默地将那壶酒从她手中接过来。

      “我方才已问候了黎将军。”她转身往外走,他便跟随,“他说你在营中,吃苦耐劳,又好读书,是块好料子。”

      他生涩回答:“是将军谬赞了。”

      她回头,见他一手捧着米袋,一手捧着裹青布的酒壶,看起来倒不吃力,但颇有些滑稽,从那胸口的衣袋里,还掉出来书的一角。她便一伸手将那书抽了过来,“方才在看什么书?”

      这个动作,便如是在秦赐的胸前拂了一把,明明只是书页扫过,仍让他不自然地转过头去,“《六韬》。”

      看见扉页上的题名,秦束也怔了一怔,旋即淡笑,“看兵法?很好呀,我原也觉得这最适合你。古人说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我每回隔了一两个月来见你,你都像是又变了几分似的。”

      秦赐的薄唇抿成一条线,眉心微皱的样子,像是有话要说,又像是不愿回应。到末了,他却是看着别处,小声道:“那您便常来一些。”

      她微微扬了眉,却见不到他更多的表情了。

      不觉间,两人已走到了营门口。

      秦赐停了脚步,又道:“小娘子此来,只是为了送我一壶酒喝吗?”

      “虽然同黎将军也说过了,但还是想告诉你一声。”她深吸一口气,“七月初九是太子寿辰,届时圣上同两宫、太子,都会来这里观射。你若能好好表现……”

      “我明白了。”秦赐道。

      他这样直接截断她的话,倒叫她又深深看了他一眼。

      秦赐抬头,看见了营门外停着的马车。

      “晚上来喝酒吧。”他忽然道。

      “什么?”秦束愕然。

      方才那句虽说得流畅无碍,此时被反问一下却又变得犹豫,秦赐的声音低低的,像怀揣着无法实现的期冀,小心翼翼,波澜不惊,“今晚亥时半,军营西门,是我朋友当值。”

      秦束抓住了什么似的,“你朋友?”

      秦赐轻轻地、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不能有朋友么?”

      秦束一怔。

      她好像还从未见过他笑的。虽然此刻这笑,也不过是自嘲、甚至讽刺罢了,但那双浅灰色的眼眸里转动起来渺渺的空阔星河,倒真是极好看的。

      啊,是了——她都忘了,他也是个男人,而且是一个好看的男人。

      也许因为她心里清楚自己注定没有选择的权力,所以她有时候甚至忘了这世上还有其他男人。

      她看着这个仿佛很陌生的秦赐,冲口而出:“好。”

      ***

      秦束回到家,先是去上房向休沐在家的父亲请安,却恰巧撞见了二兄秦羁。

      “那个温玖,纵是订下了婚约,也绝不能娶的。你阿母不晓事,还说什么亲上加亲。”司徒录尚书事、襄城郡侯秦止泽,头发已花白了,双眸却仍炯炯有神,即使正低头吹着杯中茶末,看去微风不惊一般,却仍令堂上仆从连大气都不敢出。他慢慢地又道,“常乐长公主想两面结缘,一头连上秦家、挨着太子,另一头连上宣家、挨着广陵王——天底下哪有那样的好事?她也不想想,这皇帝,能是两个人做的吗?”

      秦羁倚着榻,翘着腿,将茶碗盖在漆案边沿上哐哐地敲了敲,又从袖中抖出一只白色小包,往茶水中轻轻洒下细碎的粉末,仿佛根本没在听父亲说话。

      秦束走过去,将那碗茶端走,一转身径自递给了下人,道:“二兄又在服散了?”

      秦羁笑了笑,也不去抢,只扬着头道:“小妹这是见情郎回来了?”

      秦束皱眉,不搭理他,拂袖坐在了对面。

      秦止泽叹口气,“往后阿束进了宫,你们兄妹也不知何时能再见面,你就不要挤兑她了。”

      秦羁咋舌,“我哪敢挤兑她?她才是您府上最厉害的人物呢。”

      秦止泽看了秦束一眼,半晌,又徐徐道:“其实宣夫人与广陵王当年虽受先帝宠爱,先帝去后,又还剩下什么呢?官家待他表面看来和和气气,但不是一母所出,到底是隔了心肠。当年梁太后与宣夫人两宫争宠,斗得死去活来,嘿嘿!你是没见着。”秦止泽啧啧有声地摇了摇头,“长公主是梁太后亲生的独女,官家的亲妹妹,如今却要将儿子往外送,这不是昏了头么?约儿当初嫁与广陵王,是先帝做主的,我也没有法子,但你却不同——”

      秦羁淡淡地哼了一声,“原来您还为约儿操心着呢。”

      秦止泽看了他一眼,好像是听不出他的嘲讽,又好像只是冷冷地接续下去:“话怎好这样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当然该为约儿操心着。”

      “您若是为约儿操心,怎么会挖空了心思要将阿束送到东宫去?”秦羁的笑容愈来愈冷,“您明知道广陵王和官家不对付,往后与太子之间更不好过,更不要说广陵王和太子本是叔侄,您让自家姐妹嫁给叔侄,丢不丢人?!”

      “放肆!”“砰”地一声,秦止泽一巴掌拍在案上,惊得茶盏都跳了一跳。

      秦束转头看了一眼身后侍立的仆从,后者会意,立刻都退下了。

      “长公主的女儿,我本来也不稀罕,但您这样撇清关系,就好像只有一个女儿似的。”秦羁却好像全不惧怕,又接着道,“您也不想想,皇太子他才五岁!五岁啊,您让阿束嫁给一个五岁小儿,也不怕天下人笑话您急红了眼要卖女儿?!”

      ***

      秦束低下头,轻轻地揉起了太阳穴。

      从来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说起这一桩的,但到底所有人心里都是明明白白的。

      只是她自己已经很平静地接受了,为什么大家都还要争个不休呢?

      秦止泽怒到极处,脸色反而由红转白,胡须抖个不住。片刻之后,他只从那干瘪嘴唇间迸出一个字:“滚!”

      秦羁冷笑:“我本就不爱回这个地方。”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襟,便大步往外走去。

      一时间,偌大的上堂里,只有父女两人,相对沉默。

      到最后,终于还是秦束站起身来,将沉默打破:“女儿只是来问问父侯安好,既无他事,便先告退了。”

      秦止泽却突然道:“我听闻你到黄沙狱中,挑了一个胡人,送到了骁骑营?”

      秦束静了静,“他叫秦赐。”

      秦止泽点点头,复伸手去摸索茶盏,“你二兄看来又要好一阵不回家,你阿母又要同我闹了。”

      说起自己的妻子时,他的眼中却有一闪而过的嫌恶。

      秦束淡淡地道:“二兄在著作省待着,也挺好。”

      秦止泽过了很久,叹口气,“阿束,你也记恨为父吗?”

      “不记恨。”秦束回答得很平和。

      “太子年岁虽幼,但天资聪颖,假以时日,必是有道之君。官家如今虽然龙体欠安,但毕竟春秋鼎盛,太子背后又有淮南温氏,轻易无人敢动摇的。”秦止泽端起茶盏,轻轻地抿了一口,情绪似终于平定下来,神色间甚至有些怡悦了,“阿束,你要稳住,忍住,再过十年,或者不必十年,这天下便在你掌中了。”

      秦束轻轻地笑了一笑。

      “父侯所计深远,女儿心中感激。”

      秦止泽满意地点了点头,“四个儿女之中,策儿与约儿虽然听话,却应变不足,羁儿虽然聪颖却顽劣不堪;只有你,阿束,”他伸手拉住了秦束的手,复拍了拍,认真地道,“你才是阿父最喜欢的孩子啊。”

      ***

      夜中,戌时半。

      秦赐抱着酒壶,站在骁骑营西门外。那个守门的朋友名叫彭祖,正冲他挤眉弄眼:“说好了亥时半呢,你早来一个时辰,是西北风很好喝么?”

      秦赐不言,只走到他身前去,将怀中包裹略略打开一角,彭祖鼻头一耸:“啊呀,这是好——”

      “酒”字好歹被他吞咽了下去,但见秦赐又扬了扬眉,那神态明明冷淡淡,却不知为何让彭祖感觉仿佛在炫耀一般,他不由得悻悻地抹了抹鼻子:“有酒有女人,很了不起么!”

      到亥时半时,便彭祖都有些困意了,秦赐仍旧站着。再过了一刻,他见到了秦束。

      她站在营门对面的小丘上,穿着他们初见时那一身黑衣,将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头上还戴着风帽。她望见他,便在数丈远外停下了步子。

      他迎上前去,她便又转身往丘下走。

      他扫视四周,没有见到马车和仆从,不由得问:“您是一个人走过来的?”

      秦束没有说话。

      他看不清楚她的脸,只依稀感到,她今回没有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平生竟何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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