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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白日忽西幽 ...

  •   翌日一早,朔风呼啸,大雪连绵。

      太极殿大朝,公卿百官毕至。长长的白玉石的甬道两旁生着火,经过的官吏只觉脸颊燥热,衣襟却淋淋漓漓着雪水。登上雕龙的百重台阶,从唱礼的内侍官身旁鱼贯而入,便会见到早已等待在御座上的官家。官家的一左一右分别坐着永华宫杨太后与显阳宫秦皇后,而在官家的身后,竟尔抬出了弘训宫的梁太皇太后。

      大概因为到了冬天,太皇太后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是被人用乘舆抬上大殿来的。但她的手中紧紧握着鸠杖,当朝堂上大臣们喧哗议论的时候,她也许是不耐烦,突然以鸠杖“咚咚”地敲了敲青石砖的地面。

      殿上登时一肃。

      朝议开始,秦止泽当先走出,参永宁宫温太后戕害先帝郑太妃,非圣诬法,奏表上赫然联结了台省府寺数百官员的署名。

      萧霂皱了眉,还未想明白时,后边的太皇太后却颤巍巍地开口了:“温庶人的事情,可以不必论了。”

      温庶人——

      此称呼一出,众皆哗然。萧霂震惊地回头,却只看见垂落的帘帷,他又是愤怒又是慌张:“皇祖母这是什么意思?母后——母后去哪里了?”

      太皇太后半卧在软榻上,一边由侍女扶着喝了一口水,苍老的声音透过帘帷慢慢地递出来:“陛下,她从来都不是你的母后。你的母后,正坐在你身边呢。”

      杨太后万没有料到太皇太后此时会点到自己,萧霂那复杂的眼神扫向她时,她只觉心头一阵发凉。

      太皇太后复道:“秦司徒所议,老身也多有考虑。王全,念旨。”

      王全欠了欠身,抖出诏旨,萧霂又道:“这是什么旨,朕却不知道?”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杨太后看去,眼神里全是陌生的警惕。杨太后死咬着唇,抬眼去看萧霂侧旁的秦束,后者却只是端庄地微笑着。

      王全清了清嗓子,道:“宣,太保、宁国公温育良听旨。”

      温育良昨夜布置在永宁宫的兵马没有一个回到他身边,今早又没有见到温晓容上朝。他从队列中踟蹰走出,跪地伏首,手心里已全是冷汗,“老臣在。”

      “太保、宁国公温育良,不能以身率下,躬自谦让,乃与永宁宫温庶人,贻误军机,通敌叛国,凶暴构逆,引兵宫省。皇天无亲,舅氏失德,人神殛之。温庶人已于昨日伏法阙下,今收温育良玺绶,免官爵为庶人,着待罪诏狱听审。”

      萧霂好不容易听完了,听懂了,便一下子站了起来——杨太后却死死地拉住了他的衣襟,低声急道:“陛下,陛下慎言!”

      萧霂大怒地甩下杨太后的手:“这难道不是你安排的么?!”又扬声,几乎要哭出来一般,用那稚嫩的声音大喊着:“母后,朕的母后呢!诸公,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陛下!”温育良突然直起身来,大声道,“陛下圣明!陛下左右,全是奸佞小人!她们已经害死了陛下的嫡母,还要来害陛下,她们居心叵测啊!”

      秦束突然冷冷地出了声:“带下去!”

      几名孔武有力的兵士上前押住温育良,拉扯之间,温育良的冠帽松了,身子伏地,那老辣的眼光却直直地射向秦束,“秦皇后,你说我通敌叛国?陛下明鉴,太皇太后明鉴,老臣三朝为国,绝无此心!若要说真正通敌叛国、丢了晋阳的人——那个胡儿秦赐,不是已投降了铁勒人?为什么晋阳侯死了,华俨逃了,但那秦赐,却偏偏被鲜于岐留住?!他本是异种,扶风秦氏,乃与异种为盟,其心可诛!”

      朝堂之上,一瞬之间,静得可以听见针落在地上的声音。但萧霂却终于在一瞬之后哭了出来,泪水流了满脸,杨太后想去抱他,却被他恶狠狠地推开了。

      秦止泽也没有料到温育良会提起此事,只觉秦赐好像已成了自家身上抹不去的污点一般,他抬头望向秦束,希望秦束能说几句转圜的话。

      但秦束没有说。

      她没有说,秦赐死战到底,被俘非出自愿,也没有说,秦赐是受了华俨陷害才至于此,更没有说,我家与秦赐本无关联。

      她好像是一时之间怔住了。

      这些指控是真的可以伤人的——因为秦赐毕竟不在此处,而官家又已对她充满怀疑,所以无论她如何辩白,只会显得欲盖弥彰。

      一时之间,她竟想不出怎样才能最佳地应对。

      也许,只有最后一种法子——只有坚称自家与秦赐本无关联,才能将秦家真正地、干干净净地从这污水中撇出去。

      可是,仿佛是秦赐那封信上的字迹又带着血浮浮沉沉在她眼前了,血色的雾气里,他在同她温柔地说着一些她听不清晰的话。她看见了丹墀下父亲的眼神,父亲显然在等待着她的声明。她动了动唇,脑是清醒的,心却还耽留在彼处,以至于发不出声音……

      萧霂果然看向了她,声音犹带着哭腔,语气却是极冷:“皇后,温太保此言当真?通敌叛国,你们秦家也有一份?”

      秦束终于干哑地开了口:“不,秦赐绝不是……”

      “绝不是什么?”温育良高声。他显然看出了秦束的绝境,眼神中甚至有了孤注一掷的得意。

      “他绝不是那种人!”秦束咬牙。

      “凭什么?”萧霂望着她。

      凭什么?

      就凭他爱我,我知道。

      可是秦束终于无法再说下去了。萧霂望着她的眼神瞬息万变,泪水的掩蔽下全是一览无余的怨毒。她无法想象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能有这样逼人于死地的眼神。

      不过是一年多,就连这个孩子都变了,可是她,她却永远是在这个囚笼之中,挣扎而不得出。

      忽然有风拂来,是大殿的门开了。

      内侍的声音因难以置信而分外地高亢,甚至有几分滑稽:

      “使持节、开府仪同三司、都督五州军事、镇北大将军秦赐到——”

      ***

      秦束的手痉挛地抓紧了红木漆案上髹金的角。那雕刻是一只猛兽的头颅,张着血盆大口,她用手指死死掰住了它的牙齿,好像这样就能感受到真实的痛楚,就不致被它吞噬。在清晨的梨花白的微光里,在迷蒙寒冷、无边无际的雾气中,在千万重隐没的宫阙楼台的背影底下,秦赐一身戎装,佩剑带履上殿,她能清晰地听见他那沉着的脚步声踩在砖石面上,冷酷而干练,仿佛踩碎了一冬的寒霜。

      “你、你敢佩剑上殿?”萧霂坐不住了,几乎是躁狂地拍了拍御座的扶手。

      秦赐在彼端停了下来,单膝跪地行礼:“末将奉骁骑将军黎元猛命,回京救驾,行军虽迟,但仰陛下圣明,已灭尽叛贼!末将不及通报,稍失仪节,死罪!”

      温育良瞠目结舌,还欲再辩,秦赐一个眼神示意,押着温育良的侍卫便将手肘往温育良身上一撞,后者蓦然往后仰倒。萧霂的声音透出些迷惑:“救驾?叛贼?——谁是叛贼?”

      秦赐冷冷地看了一眼温育良,“温太保昨晚带两百亲兵入宫,图谋大逆,所幸太皇太后明察秋毫,以弘训宫卫尉抗击之。但温太保此次从外地返京,实则所领不止两百人,还有三千兵马驻扎在洛阳城郊,待其号令,若大逆得逞,举兵应之,则天下不为陛下所有!”

      萧霂一屁股坐在了御座上。他脸上的泪痕还未干透,拿袖子拼命去擦,直擦得小脸都发红了,最后只是喃喃地问温育良:“是真的吗,阿公,是真的吗?你想废了朕……你想废了朕吗?!”

      温育良却似已晕倒了,不论萧霂如何哀哀地望着他,他也没有再睁开眼。

      萧霂又是疲惫,又是伤心,竟尔自己走下了御座,连退朝也不说,便离开了。

      秦束的目光追着那孩子的背影。虽然虚张声势,却到底是很弱小,好像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欺负他,可他却偏偏握着这世上所有人都想要的权力。

      片刻后,她收回目光,便对上了秦赐的眼神。

      一边的杨太后呼喝着:“杨识!”

      “末将在!”

      “将温太保——庶人温育良,押下去,送诏狱!”

      “是!”

      秦赐望着秦束,复上前一步。

      这一步却让众人都心惊胆颤。然而他却跪下了,一手放在左胸上,低头道:“末将兵败被俘,侥幸逃出,原本死不足惜,今为救驾而来,嗣后但听处置。”

      隔着太高、太远的距离,秦束凝望着他,许久。

      杨太后看着她脸色,笑了笑道:“秦将军即使被俘,艰苦卓绝、九死一生之际,也还是忠于王室,是大有功之人,谁会处置你呢?”

      秦赐好像没有听见,他抬起头,只是看着秦束。

      秦束终于抬了抬手,笑容极淡,淡如灰色的云,声音也微微地发着颤,仿佛在这堂皇梁柱之间冲撞着,含着钝重的痛:

      “将军……辛苦了。”

      ***

      广陵王萧铨站在宗室班列之中,冷冷地看着殿上这一场闹剧,大约称之为宫变,亦不为过。

      他的嘴角,始终噙着一抹事不关己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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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白日忽西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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