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迢迢远山寒烟翠》多木木多

7、恨不相逢未嫁时

　　沈家突然大开中门，每日派管家、下人出去采买，商人、掌柜纷纷带着自家的东西登门拜访，又是请泥瓦匠，又是打柜子、修园子，这下整个朝阳县的人都知道了！
　　沈二哥要娶亲了！

　　沈家在朝阳县那是头一份！早年有人小瞧这一门寡妇孤弱，结果堂堂县太爷被沈家花重金买通上官，现在不知沦落到哪里去了。有此一节，朝阳县哪还有人敢小瞧沈老太太？
　　只是沈家风水不好是出了名的，又有人家担心寡妇婆婆不好相处，沈二哥又是一副纨绔的样子，朝阳县里竟然寻不到一个好姑娘愿意嫁到沈家来。
　　众人都在猜，这沈老太太到底要去哪里寻个天仙把她这二儿子给栓在家里呢？
　　如今看到沈家仿佛是要办喜事了，纷纷上门恭喜，四处打探。
　　沈老太太自承是寡妇，不便见客，有人来访都让沈星河去。她让管家找人去南边寻好家具装点新人新居。
　　“北边的样子大多粗笨，不衬那风家小姐。还是南边的样子好些。”沈老太太面前摆着一桌子的小家具样式，可她一个都看不中，她对管家和钟婶说：“风家小姐生得纤细，性情忠厚，我只怕二哥不懂体贴，再让她伤心难过。”
　　管家知道这是在说什么，可他平日里都在外头，见不着大奶奶，沈星河又是沈家唯一的男丁，日后沈家都要交给他。管家从来不肯得罪沈星河，闻言一声不吭。
　　钟婶：“老太太就放心吧，二哥是懂事的人。我前两日去看二哥，见他屋里摆了好些匣子，都是多宝阁的，我还以为他又乱花钱！哪知竟全是给风小姐准备的礼物！”
　　沈老太太一听之下，先是不信，钟婶再三保证，她才欣慰的舒了一口气：“真是祖先保佑！终于有人能栓住这匹没笼头的马了！”
　　管家也赶紧说：“都是老太太一片慈母之心，这才感动了老天爷，叫二哥回心转意！”
　　钟婶：“是啊！是啊！”

　　沈老太太欣喜之下，对杜兰芳也去了几分厌恶，等管家下去后，她对钟婶说：“我对兰芳也是一片真心！唉，这孩子命不好，可能也是我沈家与她八字不合的缘故，等她离了沈家说不定就好了！你去请崔三娘来。”
　　钟婶听得心惊，想起杜兰芳苍白削瘦的样子，忙道：“家里现在正忙着二哥的事，不能节外生枝！还是等二哥跟风小姐完婚以后再办大奶奶的事吧！”
　　沈老太太想了想，点头道：“你说的对，是我心急了。不过既然允她改嫁了，就给她送些新鲜的料子过去，叫她自己做嫁衣吧。”

　　钟婶就给静心堂送去了十几匹崭新的绸缎，不再是蓝青褐黑，而是柳绿、杏黄之类较为鲜亮的颜色。
　　这样的料子一抬进屋，仿佛把整个屋子都给映亮了。
　　杜兰芳的一双眼睛像被这漂亮的绸缎给勾住似的，怎么也挪不开！
　　她本以为自己下半辈子永远跟这些颜色无缘了。
　　没想到……

　　在这一刻，她的心底涌出无限的感激！对沈老太太的感激和愧疚一样强烈！
　　如果……如果她早点答应下来，是不是就不会做错事？
　　是不是她就可以干干净净的了？

　　她的眼泪又涌出来了，珍珠连忙上前扶着她。
　　钟婶也过来扶住她，两人一起把她扶到榻上坐下。钟婶：“大奶奶……不，我就叫你兰芳了。”
　　“还是叫我大奶奶吧。”杜兰芳摇摇头，“我在沈家一天，就替兰柯守一天。”
　　钟婶感动地直点头，“好！好！我就知道你是个重情谊的。”她叫珍珠去打水来，两人一起侍候杜兰芳洗了把脸。
　　钟婶指着衣料说：“这都是老太太让我给你送来的。等二哥的婚事办完了，就请媒人来。老太太说，你在屋里没事做，只念经也枯燥了些，不如做做衣裳。”她拉着杜兰芳，让她看摆在另一个箱子里的，“你看，这都是老太太给你的！”
　　箱子一打开，里面露出来的竟然是大红色的闪缎！
　　珍珠在旁边倒抽一口冷气，不相信的问：“老太太真的让大奶奶改嫁？”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钟婶嗔道：“那还有假？”她转而对杜兰芳说，“老太太都说了，会把你当亲闺女嫁出去！嫁妆一定丰厚！日后，你就把沈家当娘家！老太太就是你亲娘，二哥就是你亲哥！这样好不好？”
　　杜兰芳摸着大红色的缎子，奇异的是，她心头涌上的不是欢喜，而是恐惧！
　　可此时此刻，她只能喜，只能高兴！
　　所以她点着头，对钟婶说：“这样……最好！老太太对我的恩情，我一辈子都报答不了！”

　　从此，杜兰芳就在这静心堂里替自己绣嫁衣。
　　这嫁衣，她以前做过一次。那一次，有娘帮她一起做，用的料子也都是沈家送来的。杜家为了供出一个秀才，祖祖辈辈都受穷。
　　她能嫁到沈家，多亏了杜老爷，她的叔叔。
　　可这个叔叔因为入赘，早就不算杜家的人了。他连杜家的门都不能进，爷爷去世时，杜老爷想去送一送，都被拒绝了，只能在葬礼过后再去。
　　那一天，她爹带着她和弟弟领着杜老爷一起去。她爹说的话，她到现在都记得。
　　“爹从小就说你会读书，咱们家都要靠你。可你考到最后都没中，幸好你已经不是杜家的人了。要是让我供你供到现在，我连媳妇都娶不成。”她爹啐道。
　　她牵着弟弟走在后面，觉得爹说话太不客气，她从小就陪着娘去沈家借钱，娘说，沈家肯借钱给他们，都是因为杜老爷在，所以他们到沈家后一定不能惹沈家的人生气，要乖巧，要听话，要懂事。
　　可爹怎么不怕惹恼杜老爷？
　　杜老爷却没生爹的气。
　　他祭完之后，摸了摸弟弟的脑袋。
　　爹又高兴地说：“你有两个儿子，可惜都不跟你姓！我这个才是咱们家的根！他开蒙比你还早，背书背得比你还快！我儿子一定能考个秀才回来！”
　　杜老爷点点头，说：“那就好。”

　　杜老爷流连烟花之地，名声都传到家里来了。她爹总在家里骂，“花媳妇的钱喝花酒！这才是我这好弟弟的本事！”
　　“爹还总说他有出息！屁的出息！”
　　娘发愁担心家里没钱用，担心沈家生杜老爷的气不肯再借钱给他们。弟弟要读书，纸笔书墨样样都要花钱。
　　后来，不知她爹和杜老爷说了什么，杜老爷：“等我想想吧。”
　　然后她就成了沈兰柯的未婚妻。再然后，杜老爷就死了。她爹在家里庆幸，“幸亏在他死之前把亲事订下来了！不然就坏了！”
　　可她爹担心沈家在杜老爷走后就不认杜家这门亲了，就让她在家里替杜老爷守孝。
　　一守就是三年。
　　这三年里，她连房门都不能出，吃喝都是娘替她拿进来。弟弟隔窗递给她一朵花都要被爹骂。

　　跟现在真像啊。
　　杜兰芳绣着嫁衣，绣着并蒂莲、鸳鸯戏水、百子千孙，心里越来越平静。
　　她就这样静静地等着，等着沈星河成亲的日子到来。
　　等着属于她的命运到来。

　　在沈家的另一个院子里，沈星河在逼问庆儿：“你说，兰芳在绣嫁衣？她给谁绣？”
　　庆儿苦着脸说：“我的二哥！您不是早知道了吗？”他左右一望，看四下无人，才压低声说：“老太太说等你的亲事办完就给大奶奶找人家。”
　　沈星河沉默下来。
　　庆儿：“二哥，你不会以为老太太是说说的吧？就你跟大奶奶这个事……老太太当然不会再把大奶奶留在家里了！杜家又没人了，老太太除了把她嫁出去，还能怎么办？”
　　沈星河叹气：“再嫁哪有好人家？在咱们家，好歹没人欺负她。”
　　庆儿两手一摊，“谁叫她命不好呢？大爷没了，她这命就好不了了！”沈星河想起埋藏在心里的那个念头，试探着说出口：“要是让她留下呢？”
　　庆儿警觉地看着他：“谁说都没用！您说更没用！这个家，老太太说了算！”
　　沈星河：“那要是……风小姐说呢？”
　　庆儿没明白：“风小姐？这事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又不在家里。”
　　沈星河摆摆手，“算了，我就随口一说。你下去吧，多盯着点静心堂。”

　　庆儿稀里糊涂地出去，走到外头突然冒出个可怕的念头！他刹住脚！转回身！想再问问沈星河。
　　二哥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是打着娶不成大奶奶就让她做妾的念头吧？！

　　沈星河就见庆儿又冲回来，脸色十分不好地问他：“二哥！你不是想让大奶奶当妾吧？”
　　沈星河失笑，打了他的脑袋一下：“你这是在胡说什么？怎么可能啊！”
　　庆儿松了口气，喃喃道，“可把我给吓死了。”可他还是觉得沈星河的话不对头，对他说：“二哥，你和大奶奶这事可千万不能让风小姐知道！”
　　沈星河不自在地转开头：“我当然不会告诉她。”
　　庆儿：“要是让风小姐知道了，风家也会知道！那就糟了！杜家二老是不在了，要是让他们知道大奶奶跟你的事，一定会冲进沈家把大奶奶给夺回去，逼她在家上吊的！”
　　杜家穷，可越穷越要风骨。杜家还自诩为书香之家，如果发生一女二嫁的事，还是先后嫁给一对兄弟，那杜兰芳绝对活不了！
　　沈星河的心沉沉的坠了下去。
　　他发现了以前从来没想过的事。可让他庆幸杜家二老死得早，显得他更没良心了。
　　——他是一个这么坏心的人吗？

　　这个想法以前从来没出现过。可突然冒出来后，他就无法忽视了。
　　更别提这个想法还是一个下人提醒他的。

　　庆儿：“风家二老可还在！家里也硬气得很，不像杜家要求着咱们。到时要是让风家知道了，哪怕风小姐已经嫁过来了，他们都会来把她带回去的！”沈星河摆摆手，“风家离得远，隔着几百里地呢，哪里会知道？”
　　庆儿听这话音更不对了，他的目光像带着穿透力，看穿了沈星河的内心。
　　沈星河：“你盯着我看干什么？”庆儿：“看您……会不会犯傻啊！”
　　沈星河拿书丢他：“滚滚滚！有你这样的书童吗？说主人会犯傻！”庆儿避开丢过的书，笑道：“您不傻，不傻怎么会故意败坏名声不肯娶老婆？就是真熬到老太太没了，您和大奶奶也只能当一对叔嫂。真有那一天，族里就要先把大奶奶挪到庙里去了，怎么会让她继续跟您一个家里待着？”
　　沈星河叫下人说破心事，更添羞恼：“我看你是几天没挨打，皮痒痒了！”
　　庆儿一转身就往外逃，逃到门外躲在门边说：“二哥，您千万别犯傻！您跟大奶奶成不了！大奶奶是个糊涂女人，钟婶是个没见识的老婆子，你是个男人，你会不知道外头是什么样的？你会不知道你到底能不能娶大奶奶？”
　　沈星河叫他说的越发臊脸了，站起来就要打他，庆儿赶紧溜了，一直跑到院子口，正撞上管家。
　　管家被他撞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庆儿扶住管家：“叔！”
　　管家骂他：“你个兔崽子瞎跑什么？”
　　沈星河站在门边笑着说：“对，庆儿别跑！”
　　庆儿转身就跑出去了。

　　管家又骂了两句，对沈星河说：“二哥，你也别太纵着这小子了！”
　　庆儿正是管家的侄子。
　　沈星河笑道：“我晓得了，庆儿平时还是很懂事的。沈叔，您来是什么事？”管家笑着说：“风家来信了。”

　　沈星河嘴角的笑不见了。
　　他踌躇着上前，接过厚厚的信，回到屋里，放在桌上，半天不敢去打开。好像那信化成了一个女子，她正用纯洁无邪的目光看着他，好像在审问他的灵魂。
　　沈星河最后还是把信拆开了，他要回信的。
　　信打开，一笔娟秀的蝇头小楷跃入眼帘。
　　沈公子：
　　见字如面。
　　一别数月，不知你可安好……

　　沈星河读着信，心里渐渐平静了下来，那些烦恼、忧愁、纠结都不见了。
　　这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纯洁的女孩子。她在憧憬着她的良人，想像着婚后的美好生活。
　　他如果和她在一起，那就不会有那些不堪、痛苦、罪恶感。他和她，会像当年没有走的大哥和大嫂一样，幸福又美满的生活在一起。

　　他开始懂得娘说的话了。他和风小姐在一起才是对的，只有两个人相遇的时机是对的，感情才是对的。
　　他和兰芳虽然有情，但相遇的时机不对，所以他们的感情注定是错的。
　　就这样吧。
　　等他娶了风小姐，兰芳再嫁之后，一切都会归于平静，再也没有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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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