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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负疚 ...

  •   朝阳县佛道并不兴盛。街上虽偶见化缘的和尚尼姑,但城外的宫、庙却没有特别出名的。
      沈家家庙算是最出名的一座了。但它不是那种烧香祈福的庙,百姓们也不会来此求缘解签。
      说它出名,是因为常有养不活的孩子被偷偷放在庙门口,或孤寡,或乞丐到庙门口乞钱、乞衣、乞食。

      家庙在一座土坡山上,此地又名寡妇坡。
      杜兰芳被送进来后,冠主直接把她领到了背面的一处小房子里,指给她看:“你就住在这里。这个菜地,你平时收拾一下,也可以填填肚子。从这里往下,西边有条溪,你平时吃水就去那里挑。屋后有水缸,存的水就放在那里。”
      “这里是灶,你在家里也该做过饭,这个难不倒你吧?”
      “这里放柴,每十日给你送一回,平时省着点用。”
      冠主年约五旬,长脸瘦眉,面容严肃,对杜兰芳十分冷淡、
      “每一旬,我会让人给你送米和盐,要什么东西你可以告诉她,下一回会给你送过来。但也只能要该要的,不该要的就别开口了。”
      “这里离山门最远,不会有人走到这里来打扰你。屋后面就是野地,如果你想从后面出去,走上五十里也见不到一个人。”

      冠主的每一句话仿佛都在提醒她什么。
      “你好好的在这里住着吧。沈家仁慈,会给咱们教老送终的。等人没了,就在这山下点个穴,挖个坑埋了。也不必怕没有香火供奉,住在这冠里的每日都要念上百十遍经义,点上百十根香。”

      然后,冠主就走了。
      杜兰芳送了两步,再回来就发现这里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身后的房子平平矮矮,半间是起居之地,另外半间就是灶房。
      没有净房,也没有寝室。
      榻就摆在屋里西边,东边摆着张桌子,想是用来吃饭的。屋里就一桌,一椅,一榻,一箱。箱子空空的,打开看,里面还有老鼠挖出的大洞。
      墙壁斑驳,没有字画摆设,只有一卷旧观音像挂在正中间的墙上,一个旧蒲团放在角落里。

      哪怕是白天,屋里也昏暗的像夜晚。
      杜兰芳呆呆怔怔的,半天才发现,原来这屋里没窗,只有一扇门。
      旁边的灶间倒是大,一个灶头,灶上摆着一个大铁锅。灶台上有一个落满灰的小瓮,她走过去打开,里面是灰色的粗盐粒,她捻起一把捧在手心,发现灰灰白白的,分不清是盐还是石头子。
      她轻轻叹了口气,捧着盐瓮往外走。这是她唯一的调料了,剩下的油、酱、醋都没有,不把它挑一挑,怎么吃呢?
      在灶间里面还有一个半大的陶瓮,她过去推开盖子,里面竟然不是米,而是腌菜。
      那米呢?

      她抬头往上看,见房梁上吊着一个篮子。她用勾子把它放下来,果然,里面是半袋壳没磨干净的糙米,灰黄色,不是白色大米。
      这就是她的“口粮”了。
      水瓮在后头,她从灶间出来绕到后面,见瓮中还有三分之一的水,瓮底全是泥沙。旁边是有两只木桶和一根桃杆。
      今天是别想去挑水了。

      她先把锅倒过来,抹干净里面的灰,再把瓮里的水倒到桶里,先澄一澄再下锅。
      她找到了油布盖着的柴,也不多了,而且全是粗枝,需要先劈成小块才能点火。
      她在柴底下找到柴刀,捡出两根不粗的柴劈了,手心就已经磨出了血。一趟趟抱到灶间,把灶清干净,灰只能临时堆在外面。双臂已经酸得抬不起来了。
      她把柴塞进去,拿打火石生火,可不管怎么打,火就是生不起来。好不容易点上了,不等她把柴枝点燃,火就又熄了。

      天色转眼就暗下来了。
      山里暗得快,周围传来倦鸟归巢的鸣叫声,呜呜咽咽。

      现在灶还没升起来,水还没烧开,等煮好米汤吃下肚,只怕要到半夜了。
      杜兰芳蹲在灶间冰冷的地上,手上全是伤口,身上又是灰又是水,身上冰冰冷冷的,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她想哭。
      可她忍住了。
      她告诉自己,现在就哭,以后怎么办?
      她已经被沈家抛弃了。沈老太太不管她了,沈星河……也不要她了。
      这就是她以后要过的日子了。
      她不会再改嫁。也不会在沈家过着有人侍候的日子。

      她对自己说,这就是她该过的日子。她原本就该过这样的日子。
      她还记得娘在的时候,在家里,娘一天到晚都要干活。早上,娘要等在门口,跟卖柴的人买柴,跟卖水的人买水,跟卖米酒的人买米酒,因为爹醒来就要喝。
      娘买完这些东西,要自己一趟趟搬到屋里去。爹在睡觉,弟弟要读书,她就早早的起来帮娘搬。
      到了灶间,娘把屋里的油灯拿过来,生灶,洗锅,烧水。先把热水留出来备着家里人洗漱,然后才是做饭。
      早上要做的饭多着呢。爹要吃干的,娘就要做馒头;弟弟爱吃面,娘还要揉面。轮到她和娘,就随便吃点剩菜剩饭就行。
      吃完了饭,娘要收拾,她帮着娘洗锅洗碗。
      娘就拿着桶、盆和木棒去井边洗衣。井边洗衣的人很多,洗一件三文钱。娘洗上一上午,她就去接娘,两人一人抱着桶,一人端着盆回家来。娘就开始做午饭了。
      等吃过午饭,爹就要出去找人了。娘就可以在家里洗衣服,洗完要晒,晒干要缝要补,还要烫弄整齐,好备着人来取衣,这时要算好价钱,收钱,再多说几句好听话,这样以后人还会把衣服给你洗。
      “客人”要在爹回家前送走。爹是不许娘做洗衣这样的活的。爹说丢人。
      可小时候她就觉得,爹那么“聪明”,“厉害”,怎么会不知道呢?他每逢下午都出去,客人走了以后才回来啊。
      爹是不是知道呢?
      幼时的她觉得,爹一定是知道的,只是爹体贴娘,才装得不知道。

      现在她就懂了。爹当然知道。不然家里的生计从哪里来?他不干活,去沈家拿钱也不能总去。沈家的钱要留给弟弟读书,买纸墨书笔,文房四宝。他们每日吃喝的钱,全是娘这样一文一文挣来的。
      就算这样,街坊邻居都说娘有福气,因为娘嫁给了爹,沈家是读书人呢。

      娘对她说过,女人嫁人后,都是这么过的。都要干活,要侍候家里人。这是女人的天职。
      娘的手指全都又肿又手,碰一碰就疼。
      她留在记忆里的娘就是这样,一双红肿的,浸在木盆井水里的,洗着永远也洗不完的衣服的手。

      杜兰芳回过神来时,发现她已经在屋外的门槛上坐了半天了。头顶是万丈星空。星河浩瀚,一望无际。
      如果能变成星星飞到天上去就好了。

      可她现在身上又冷,肚子又饿。凡人俗体就是这样,想超脱都超脱不了。
      落到这个地步,她不怪任何人,只怪自己贪心。她太贪心了。想要留在沈家,贪恋沈家的好日子,还想要沈星河的真心相待,还想要名分。
      她样样都想要,这才得了报应。因为她要的,有些是别人的。别人不肯给她,她当然要遭报应的。
      沈老太太……
      楚楚……

      还有沈星河。

      现在她的丑事已经人尽皆知了吧?
      人人都知道了,她勾引沈星河,不守妇道,在丈夫死后还想勾引小叔子。在他娶了媳妇之后,还跟他偷情。
      她现在在这里,反倒比在外面好。她要是还在外面,只怕早就被唾沫淹死了。

      夜鸟呱呱的叫着。

      杜兰芳又坐了一阵,到底站了起来,点起了油灯,把门栓上,躺在满是灰尘,没有被褥的榻上,闭上了眼睛。
      在沈兰柯死后,她第一次离开沈家,睡在别的地方。
      ……她竟然觉得躺在这里比躺在沈家更让她心安。

      但第二天早上起来,一切又扑回到眼前。
      这里不是桃源乡,她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她已经饿得两眼发黑了。
      在沈家时一天一夜不吃东西也没什么。可到了这里,才不过饿了一天,就成了这样。
      她只好先饮澄清好的瓮中的水止饥。

      这回她学聪明了,她用油灯的火点柴,再把灶烧上,把锅放上去,把水倒进去。等水烧的时候,她用饿到发颤的手把还带着壳的糙米简单挑了挑,把土和小石头子给挑出去,见水冒烟,就把米下了进去。
      她不停的添柴,只想快点把粥煮出来。
      等锅中飘出米香,她才发现水已经快煮干了。可现在又不能再添水,再添,又不知道煮到几时了。
      她只好把米粥盛出来,多少加一点盐就连忙往嘴里填。可入口的粥不但有渣子,有霉味,还是夹生的!
      她吃到嘴里,只是在心底犹豫了一下就继续吃,大口吞,不管是有渣子,发霉了,还是生的,她都不能挑。
      这不是在沈家。
      这也不是在有娘的杜家。
      这里只有她自己。

      心口堵得厉害。
      吃完一碗饭,肚子不饿了,心里却像也塞满了沉重的让人难受的陈米霉饭。
      她去洗碗筷就看到了只剩下浅浅一点的水缸。
      她还要去挑水……

      她把要洗的碗放在木桶里,提着一只木桶朝冠主指点过的方向寻去。
      幸好老天没有一直折磨她。很快她就听到了溪水声。她找到了小溪,洗了碗,还顺便洗了脸,清凉入心的溪水仿佛把她沉重,布满灰尘的灵魂也洗涤干净了。
      她把水桶打满,提着水桶往回走。
      但来的时候,这条路走得又快又轻松。回去的时候却仿佛再也走不到了。水桶一开始只是沉,后来更像一个刑具。她用两只手提它,可没走多久就坚持不下去了。她把水倒掉一半,又坚持走到了一半,连一步都迈不动了。她只能再倒掉一点水,慢慢把水桶“挪”回去。
      等她终于把水提回去时,太阳已经升高了。
      如果在沈家,珍珠就该问她要吃什么午饭了。
      珍珠……
      她被赶回去了。她一定很委屈,很不解。杜兰芳想起珍珠,更加觉得羞耻。珍珠不止一次的劝过她,而她也向珍珠保证过要忘了沈星河。
      她当时只是想跟他告个别……她想告诉他,她会离开沈家,让他把以前都忘了,好好的跟楚楚过下去。
      她没想到楚楚会来。
      楚楚是来看望她的……
      她在那窗下捡到了楚楚给她的礼物,一幅观音画。

      她咬着嘴唇,忍住心底涌上的自我厌恶和恶心的感觉,把水桶提到水缸旁,把桶里的水倒进去,澄清的水缸立刻变得浑浊不堪,水缸底的泥沙全都翻滚上来。
      这就像她。看起来干干净净,实则不然。

      她没有再去挑水。
      她也不想做饭。锅里还剩下的足够她晚上吃了,而她也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咽下发霉夹生都是沙子的米粥。

      她回到屋里,倒在了榻上。如果人能就这么无知无觉的死了就好了。

      —————

      沈星河带着庆儿出了门。
      家里叫人窒息,他再也忍不了下人们的指指点点,受不了他们眼里的鄙视和猎奇。
      他也不想再去面对老太太的失望与失落,钟婶的劝告与催促。
      他更不想再站在新房的门口一次次被挡住。

      庆儿看着他的神色,没有再劝他,只是跟着他走。
      主仆两人不像以前亲密无间,什么话都敢说。
      他们沉默的走着。

      从沈家出来到了热闹的地方,街上的小贩看到他们就招呼起来:“二爷来了!二爷尝尝我这饼!”
      “二爷尝尝我这浆!”
      “二爷要不要花戴?”
      “二爷要去哪儿?我跑得快,我去给二爷叫位子!”
      庆儿不说话,低着头只是跟着走。
      以前都是庆儿来把这些人赶走的。沈星河想起以前,就觉得现在这日子真是难过。
      他真有那么大的错吗?真的人人都对不起吗?真的值得每一个人失望吗?

      沈星河没有理庆儿,对围过来的闲汉说:“我随意逛逛。最近有什么热闹地方没有?”闲汉就七嘴八舌的说起来。
      “乌盆巷十九家那里有一个小桃红,才出来的,听说才十四呢!”
      “那赵瞎子新收了个弟子,妖妖调调的,唱起小调来好听得不行!”

      沈星河平时也只有这些消遣,以前他没娶,去那里玩也无妨。现在听起来都不行了。他摇摇头,“有没有清静些的?”闲汉互相看了看,都笑道:“二爷这是改了呢!”
      “二爷既改了,不如去听书吧。马老汉不知从哪里寻来一部奇志传,说得热闹,二爷去坐着喝喝茶,吃吃小菜,听听书,也有人陪着玩一玩,乐一乐。”

      沈星河听了就给他们几个钱,让他们去占位子,叫小菜,再请两个弹唱陪坐。
      “不要那年轻人,只是陪着说说话的。”他道。
      闲汉道:“我都理会得,二爷不必急,慢慢过去就行。”
      说罢,接了钱的那个闲汉就撒腿跑了。

      他跑到茶楼,先四处寻望了一番,找到小二,给他一个钱的好处,让他把说书先生附近的一桌给轰走。
      小二道:“你是替谁寻位子?若不是个坏脾气的,不如一起坐算了。”
      闲汉道:“是沈家二爷。只是以前这二爷脾气好,坐在一起也无妨。但他今天看起来一副夜叉脸,家里又出了事故,只怕想一个人清清静静的。我还想把旁边两个桌的也赶走呢,不过想着你们生意不好做才罢了。”
      小二忙道:“多谢您高抬贵手了。得了,我去替您赶人。”

      闲汉又叫了许多小菜酒水,又找了两个安安静静,会看人眼色,不是见了男人就走不动的弹唱先生,小二这才高兴了。
      闲汉道:“你当是谁?沈二爷几时小气了?快把人赶走,你才赚得多呢。”
      小二就到那桌客人面前,陪着说了两句话,不知哪一句话惹恼了客人,客人气得拂袖而去,小二追出去打拱做揖,把人送走后,回来赶紧把桌子扫抹干净,小菜端上来,闲汉已经在门口迎沈星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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