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1》顾见月

54、054

　　George的死讯，是陈阿姨给蒋东宁的电话中告知的。

　　陈阿姨无限感慨地说，他们这一代的人，都所剩无多。更是劝蒋东宁考虑回英国正式接手外公和母亲的家产，也多留在英国陪他那孤独的母亲。

　　当时，蒋东宁正在给曾豫热牛奶，他沉默许久才郑重其事地答应了。

　　临江的别墅中，曾豫像个孩子一样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沙发中，她在医院甚至被养胖了一点的，但是精神不济，总是昏昏欲睡。

　　距离李笑毫无预兆的离去，已经过了整整半年。

　　从四五月的初夏，到如今的岁寒，蒋东宁都在这件别墅中守着她。

　　蒋东宁日常在书房中处理各种公事，开跨国会议，和李立涵交代工作，而曾豫就在保姆的看护下慢慢恢复。

　　夜晚，曾豫就睡在蒋东宁的身边。

　　但是没有安眠药，她睡不着。

　　最开始，蒋东宁强迫她戒，用各种办法，但无果，曾豫可以成宿成宿地醒着，心律不齐、心跳加速到让蒋东宁一再请柳燕回前来。

　　最后却还是用药。

　　这是最末流的做法，但也最直接有效。

　　于是，每晚用牛奶混安眠药，成了蒋东宁的分内事。

　　“怎么了？”蒋东宁将牛奶递给曾豫，见她望着落地窗的方向，窗帘没拉紧，有寒月的白光漏进来，他抬腿挤进单人沙发，单臂将她搂起抱在怀里。

　　曾豫已经比之前安静了很多，甚至——有种过度的安静。

　　不再提过去一个字，不再问李笑相关的一切，但也没有跟蒋东宁有任何的眼神交流。

　　正常吃喝，靠安眠药睡眠，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尽管不安，但蒋东宁并没有刻意强求她对自己有任何回应。

　　曾豫没说话，乖巧地接过牛奶和安眠药，顺利吞下，她有气无力地歪在蒋东宁的怀里，白皙的肌肤被养得透着婴儿般的粉嫩，此刻异常温顺，让蒋东宁感觉就是一只猫趴在自己的腿上。

　　揉了揉曾豫的发顶，蒋东宁站起来，“去睡吧。”将她抱到床上，和她一起并排躺下。

　　被窝里，曾豫往蒋东宁身边蹭了蹭，男人的阳刚之气从身后将她全部裹住，她朦胧间睡去。

　　蒋东宁却清醒着，鼻尖是曾豫跟自己同款的洗发水的味道，他在这温馨的味道中沉沉地想，要找个时机带曾豫回英国。

　　不过，生活从来没有想当然耳。

　　蒋东宁最担心的变故发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蒋东宁驱车带着曾豫出去吃饭，定的是五星级酒店的私享位，走的是VIP贵宾电梯，却还是在电梯开启的那一刹那，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人。

　　汪宇和李蔷。

　　为什么他们会出现在这里已然不重要，但是久未谋面的汪宇却主动上前对曾豫嘘寒问暖。

　　曾豫一如往常，应对自如，丝毫并未出现任何异样。

　　随后，两拨人分开，蒋东宁看着汪宇和李蔷走进电梯下楼，而他则搂着曾豫进入餐厅。

　　事后，蒋东宁想来，问题不是出在曾豫这里，是汪宇那边。

　　用餐中，曾豫出去上洗手间。

　　蒋东宁只是多等了两分钟，就预感不对，即可起身去找曾豫，人却不见了。

　　她的手机被他收好，一直没再用过。

　　这一整层的服务生比用餐人员多，一听说有贵宾不见踪影，即可发动人去找，而联系监控却说，人下了一层楼。

　　等蒋东宁找到曾豫，她在洗手间外的吸烟室，抽烟。

　　烟云之中，她的眉眼更胜从前，以前若是有种清冷的傲气，如今更是有种淡漠的风情。

　　蒋东宁一言不发地上前，牵起她的手，却发现她在轻颤，浑身都在轻颤。

　　他什么都没问，只是至此以后，比任何时候都要小心翼翼。

　　元旦公休三天，最后一天的晚上，蒋东宁将浴缸放满热水，浓重的雾气一层一层覆上眼睛，他神色缓和地看着水雾，稍一回头，曾豫就自己拿着浴袍走进来。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水声哗哗作响。

　　不一会儿，水放满，蒋东宁卷起的衬衫袖子也被打湿，他抹了一把肌理分明的小臂，让开位置，自己折身出去。

　　不过他没有走远，只是垂眸站在门外，里面有曾豫踩进水中的声音，而后寂静无声。

　　他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怪自己总是神经绷得太直。

　　书房有李立涵的视频对话，自曾豫来后，他就从别墅中搬走在公司旁边的高层公寓购置了一套房。

　　蒋东宁在靠背椅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他现在处理公事反而放松许多。

　　约莫谈了十几分钟，蒋东宁示意李立涵差不多可以到此为止，末了他关了视频起身回房间，浴室里没有丁点声音。

　　他心一抽紧，三步并作两步去拧门，但门竟被反锁，瞬间额头青筋暴起，发力一脚踹开木门。

　　大门反弹，发出震天的响动。

　　雾气氤氲中，蒋东宁暴怒的眼中倒映了一池红色的血水，以及，一个纹丝不动、苍白如雪的曾豫。

　　蒋东宁不明白，为什么命运总是让他见证她一次次地离去？

　　将她从尚有余温的水里打横捞出来，蒋东宁抄起一条白色薄毛巾死死扎在还在不断流血的手腕，用力掐她的人中——曾豫，你休想这么轻易的死！

　　柳燕回这次真的是被蒋东宁从老婆床上喊起来的，不过他一听到曾豫割腕自杀，整个人汗毛都倒立了，他第一反应是——蒋东宁不会要殉情吧？

　　生死一瞬间，曾豫终究命大，被抢救回来，只是比以前更沉默。

　　蒋东宁不敢再让她一个人独处，做任何事都要看着她。

　　恢复期，她用手去拿床头柜的玻璃杯，手不稳，杯子生生落在地板上，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声音，蒋东宁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亲自蹲下去将碎片收拾了下。

　　随后，立刻有其他人送来一杯新的水。

　　杯子就放在桌上，曾豫伸出手，轻轻往外推。

　　尖锐的声音再次响起，反弹的玻璃碎片，碎成一地，在斜阳中散发着冷冷的青光。

　　蒋东宁站在床边，始终不说一句话。

　　“你看，不管怎么样，要碎的东西，一定会碎的。”

　　这是曾豫半年来对他主动说过的第一句话，嗓音难听得仿佛锯齿在粗糙的木头上来回拉扯。

　　蒋东宁看到她脸上浮现出绝望的神色，将被子拉高，厌倦地裹住自己。

　　柳燕回帮蒋东宁亲自请了一个心理学的专家朋友来，但曾豫拒绝见面谈话。

　　当着蒋东宁的面，柳燕回问曾豫：“你要这么一辈子下去吗？曾小姐，你还这么年轻，还有很多可能。”

　　曾豫靠在床头，黑白分明的眼睛只看着蒋东宁，似乎根本没有听到这句话。

　　而蒋东宁也盯着她。

　　这两人，似乎杠上了。柳燕回叹气，离去，送走那位本城权威的心理学专家。

　　不过，那天柳燕回让蒋东宁小心点，曾豫可能还会有第二次。

　　蒋东宁差点掀翻他的桌。

　　长期的沉默、彼此的禁锢，让这两人都陷入了一种古怪的局面。

　　“不好了！曾小姐吞了玻璃渣！”护士的声音就像是恶灵的魔咒，穿透地狱与人间的最后一道屏障，平地惊起一阵狂暴的旋风。

　　医院里几乎听到的人都围在一起。

　　“水杯的玻璃渣？生吞？”

　　有人看到重要人物不在，喉咙隐隐作疼地问。

　　那个小护士吓得都快哭了，猛点头，被前辈抱着双肩，安慰得揉搓着，“别想了。”

　　“那得多疼啊。”有人不自觉地摸了下自己的脖子。

　　平时喝口过烫的白开水，或者严重点卡一根鱼刺，都要死要活，直接往里塞玻璃渣？

　　这种勇气，这儿没人敢想象。

　　其实，岂止是她们，连蒋东宁这么一个大男人，都不敢想象。

　　那得多疼，或者说，那得多想死。

　　才不惜以各种代价，去死。

　　再次看到失血过度的曾豫时，她安静地躺着，毫无生气，原先好不容易养胖的肉，全部不翼而飞，两家凹陷，颧骨突出，流畅的脸部线条变得异常凌厉。

　　蒋东宁此生最为在意的那双眉眼，如今紧紧闭着。

　　就算醒过来，也是了无生机。

　　不如随她的愿——不，不可以！

　　蒋东宁手指甲掐进掌心，灼热的痛感，让他清醒。

　　将门合上，病床边有两个护士照看，蒋东宁步履沉重地找到柳燕回。

　　“我记得你认识一个脑神经方面的专家朋友。”蒋东宁哑忍的声音中有种不可置信的狠，“研究记忆方面的。”

　　柳燕回夹着烟的手一抖，“你要切除她的一部分记忆？”他的手指指向走廊的尽头，曾豫病房所在的方位。

　　“未必不可一试。”蒋东宁也不敢相信，这是由自己做出的决定。

　　冷风吹过后颈，柳燕回不敢往深入去想。

　　但凡人活着，如果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那活着的意义是？

　　许多被强制治疗的病人，生不如死，尽管他们看似忘记了过去记忆中的伤痕，但因此受到的脑损伤，却直接毁掉一生。

　　凭借蒋东宁的财力，或许曾豫不至于跟那些无人照顾的病人一样，但是——就算如此，不再拥有自己记忆的人，没有过去的人，还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吗？

　　“不，你冷静下。再谈这件事。”柳燕回将烟掐灭，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怕在逗留一会儿，会被蒋东宁说服，那种紧随而至的阴冷感彻底缠绕在他心中，让他步伐越发加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