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段1》竹溪有风

1、第 1 章

　　承平十三年的秋天对宁家而言有一个相当糟糕的开始。
　　东宫太子殿下出事昏迷不醒，在太子身边做陪侍的宁家小儿子当即被扣了下来，当天就被压入了天牢。
　　消息传来，宁家上下一片凝重。
　　宁老爷子自然是不相信自己的小儿子会做出什么对太子不利的事，奈何打听来打听去，却只能得到消息，小三可能与太子出事有什么牵连，更多的消息自然一概不知。
　　他反复求证，始终不得其解，也找不到办法来证明小儿子的清白。
　　更糟糕的是，事情一出，原本门庭若市的宁家如今车马冷落，就连宁老爷子亲身上门去拜访，纵然是没有被退了帖子，也不过是被请到厅中等候，却始终见不到人。
　　如此再三，宁老爷子也就知道，自己现在是非常不受欢迎了。
　　宁家老大今年三十有四，在工部混了多年，说起本职一套一套，与人打交道的本事却稀松平常。如今老三出事，他硬着头皮去求见同僚，被人客客气气地送出门的时候，方才觉得自己做人委实失败了些。
　　宁家老二就更不用说，平日里老老实实在翰林院做自己的学问，如今事情一出，虽然是有几个同僚过来安慰一二，却个个都帮不上什么忙。
　　父子三人在厅中对坐，叹息声声却相顾无言。
　　宁老夫人却不服输，推门而入对父子三人怒道：“你们就这般放弃了？总归是你们的儿子你们的兄弟，你们就这样薄情？”
　　宁老爷子哭笑不得：“只是暂无头绪，并没有放弃的意思。事情尚有几分蹊跷，若是太子出事小三当真牵涉其中，陛下又怎会如此轻描淡写。”
　　“如今老三在天牢中受罪，你却说陛下轻描淡写？”宁老夫人一指头指到宁老爷子鼻子上去：“你就这样见不得老三好吗？”
　　宁老爷子连连苦笑，面对老妻勃然怒火不知从何分说，只能小心劝慰，被老妻怼得满头包。回头一看两个儿子缩头缩脑，根本不敢与自己对视更不用说上前帮忙，心头也生出了三分火气，转瞬却又叹息，这两个儿子，终究是养废了。
　　正值不可开交之际，书房门口有人叩门，老大媳妇满脸迷惑之色：“爹，娘，有人求见。”
　　来人年纪不小，看上去气质全无活似一个老农，转过脸来一双眼睛却精明尽显，再一眨眼，连这份精明也被藏起来了。
　　宁老爷子认识这个人，朝中不认识他的也是少数。
　　本朝从太祖起到如今也不过五十多年，当年的开国功臣还有不少依旧老当益壮，面前的陆老爷子就是其中一位。
　　陆老爷子今年已经七十八，当年十几岁就跟在开国太祖身后上了战场，运气好活下来不说，还屡建奇功，太祖登基之时，这位已经是深受倚重的重臣。
　　就算是如今的陛下，对上这些算得上爷爷辈的人，也多有尊重。
　　宁家与这些武勋人家不同。自前朝起，宁家就是出名的书香世家。前朝末年有十几年未曾有宁家人出仕，朝野之中依旧有人念着宁家的名声。太祖登基之后，宁家虽不曾第一个来投，却也规规矩矩地考了科考出了仕，成了本朝的文臣。
　　太祖对宁家并不信重，先帝也同样，到了现任新帝登基，宁家的状况才好转了些，才有宁家老三去做了太子陪侍一事。
　　纵然如此，宁家也不曾上蹿下跳与人交际，与这位陆老爷子也不过是朝堂之上远远见过一面的关系。
　　如今对方骤然来访，宁老爷子委实摸不着头脑。
　　双方客客气气地见过了面，一片迷惑当中，陆老爷子终于说了来意。
　　他是来向宁老爷子提亲的。
　　“我不同意！”一贯温柔的宁二夫人连声音都变了调：“陆家一群粗鄙武夫，盈盈若是去了那样的人家，日子怎么能过得舒坦？”
　　她的手指颤抖着，捏在椅子扶手上，紧紧地盯着自家夫君：“难道，你也同意？”
　　“只是个想法，并没有说一定要同意。”宁二老爷叹道：“陆家老爷子亲自上门来提亲，父亲也不能一口就回绝了。”
　　“什么陆家，几十年前不过是一群土里刨食的泥腿子，不过是仗着……”话未说完，宁二夫人就被宁二老爷紧紧地捂住了嘴：“收声！”
　　“你怎么就口无遮拦了，”他皱着眉不满地瞪了宁二夫人一眼，“这话要是传到外人耳中，可不得了。”宁二夫人悲切地呜咽了一声，垂下了眼眸。
　　眼看着宁二夫人安静下来，宁二老爷才松开了手，压低声音说：“你可别忘了，当今皇室是个什么出身。”
　　这说的也不过是几十年前的事，许多人都知道。本朝皇室在前朝末年不过是小吏，风雨飘摇之际趁势而起，如今也算是鱼跃龙门了。
　　虽说皇室并不忌讳提起这些，也不曾给自己找什么声名显赫的祖宗，平日里大家还是不太敢提起。如今宁二夫人也不过是一时情急才脱口而出，被宁二老爷说了一句，也醒悟过来。
　　房间里一时之间很是安静，只有墙角的香炉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父亲……他是什么想法？”片刻之后，宁二夫人犹豫地问：“父亲既然特意派人来问你，心中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宁二老爷犹豫了一下，对上妻子哀切的表情，始终是没有敢说出自己心中的猜测。
　　宁老爷子，说不定还真有几分情愿。
　　毕竟陆家二房那位……如今正被陛下授予职责彻查太子出事一案。而宁三……向来被父亲所看重。
　　他嗫嚅着，没有说出自己的猜测，只是假装平静地说：“父亲没有同意，只是让我们拿主意。陆老爷子前来提亲的是陆家三房的嫡长子，比盈盈大三岁，去岁刚刚考了童生。”
　　宁二夫人皱着眉，帕子在手中揉了又揉：“就算考了童生又如何？也不过是矮子里拔高个罢了。若当真是有才，怎么以前就不见名声在外。”
　　她想着，忽而一把抓住宁二老爷的手：“我不同意，盈盈怎么能嫁到那样的人家去！她是娇养着长大的，我只求她一生平安顺遂，那样复杂的人家，怎么能去。”
　　宁玉盈走到门口就听到母亲陡然拔高的声音，她在门口略微站了片刻，一个眼神过去制止了小厮想要通报的动作，听到里面安静下来了，方才让人禀报，自己提了裙子走进去。
　　她今年十二岁，正是从一团孩子气向着少女转变的年纪，虽则脸上还有稚气，心中却已经有了城府。就算听到了自己婚事的事，脸上也是不动声色，依旧是笑盈盈的一片喜气：“爹，娘。”
　　宁二夫人连忙收敛了脸上的神色，露出一个笑脸：“盈盈回来了？今儿学得如何？”
　　本朝与前朝不同，并不忌讳女子上学读书，女子学院开得欣欣向荣。宁玉盈所在的学院就是京城里最负盛名的那一家，贵女们在其中学习交友，倒也很是出了几个名声在外的人物。
　　宁玉盈笑眯眯地说了自己在学院里的一些趣事，看着宁二夫人隐藏的担忧之色，心中有种冲动说出自己的秘密。话语在舌尖上转了几圈，最终还是吞了下去，露出一个甜蜜的笑：“爹，娘，先生还留了功课，女儿先去做功课了。”
　　宁二老爷含笑点头，看着女儿袅袅婷婷地起身告退，心中不由得也充满了自豪。这是自己的女儿呢。
　　等到人一走出去，夫妻两个对视一眼，又想起之前的那桩心事来。
　　这陆家上门来提亲的事，还真是个大-麻烦啊……
　　宁玉盈慢悠悠地向自己的院子走，心中想着之前听到的那一句。复杂的人家……也不知道过来提亲的是谁，居然让母亲烦恼至此。
　　不知道，是不是……他。
　　正这样想着，却与人迎面相遇。宁玉盈连忙说过你前行礼，口中说着“见过二姐姐”。宁家二姑娘宁玉琴停住脚步，似笑非笑上下打量了宁玉盈几眼，笑道：“三妹妹，听说，今儿有人来想你提亲了？”
　　宁玉盈心中一跳，面上只做无知，一派天真纯良地问：“二姐姐在说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宁玉琴也不多细说，手帕一招，一阵香风扑鼻：“三妹妹也休要害羞了，听说神武侯府的老爷子特意上门来提亲的呢……神武侯府武将出身，只怕三妹妹日后要过得艰难些了。”
　　宁玉盈不说话，宁玉琴身后的婆子已经脸色微变上前制止宁玉琴了。
　　到此时，宁玉盈才笑眯眯地说：“二姐姐真是消息灵通。不过二姐姐可要知道了，这女儿家的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不是我们好议论的。日后嫁到什么样的人家，总有爹娘祖父把关，想来也不会看着我们姐妹日子过得辛苦的。”
　　她对宁玉琴眨眨眼：“二姐姐操心这个，委实是太过看轻祖父了。”
　　宁玉琴气得直跺脚，想要再说什么，却被婆子拦住了。刚才婆子一时不曾拦住人让二小姐说了这样的话出来此时已经暗中后悔，怎么肯再让她说出什么不中听的来。
　　宁玉盈趁机告辞，回了自己的房中，听丫鬟抱怨了一句二小姐手滑不中听的话之后，忙不迭地将人打发了出去。
　　她可不想听丫鬟抱怨这些有的没有的。
　　等到四下空无一人，她才抿了抿唇，在心中默念几声“陆远生是个大坏蛋”。
　　不过片刻，面前空间如同水波荡漾，一个人就从中站了出来。
　　宁玉盈脸上的笑容一闪而逝，立刻扳起了脸：“是不是你让你爷爷到我家来提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