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索普庄园》断想

47、红糖街生活篇章之二

　　斯图亚特大妈寄给她亲戚的信很快收到了回音：
　　亲爱的婶婶，
　　我已将玛丽小姐的事说给了绅士知晓，他得知玛丽小姐是一个十分忠良宽厚的人,十分高兴。您可以让玛丽小姐尽快收拾行装了，记得带上她的推荐信，相信绅士不会拒绝一位如此优秀的忠仆的。
　　您忠诚的，侄子。
　　尽管是如此好的消息，但是玛丽却显得兴致平平。她心道即便是王宫里传来要让她去当侍女的消息，她也依旧不能高兴，因为她清楚什么才是她真正想要的——那就是一个稳定的家庭呀。
　　她道，我不求我的丈夫有多么富有，更不求他有多么英俊。我只愿他和我互相扶持，生死不弃。
　　她又想到：斯图亚特大妈给我介绍的那个木匠小子我连看也不想看一眼，为什么我生来就是一个女仆呢？为什么我不是一位贵族小姐？假使我要是一位贵族小姐的话，那么我一定叫伊登对我魂牵梦萦。正如他所做的那样！我绝不会再轻易对他好脸相送、殷勤以待，我要叫他瞧得见却得不着。假使他向我求婚，那么我一定会给他点好颜色看。我会笑着用一把香扇把他的求婚戒指推回去，以表达我拒绝的态度。但是在临走前，我还要给他一个暧昧的示意——有可能是一个眼神，也有可能是一抹意义深刻的笑容。总之我会叫他在绝望中又重新看见希望的曙光。
　　只有他向我求第三次婚的时候我才会答应嫁给他，否则他要想娶我？痴心妄想！

　　玛丽是如此的可爱，尽管她长着一张鼬鼠似的脸。而阳光也是如此可爱，当伊登抬头望它的时候，它便将温暖洒落人间。
　　一整个上午伊登都在朝自己被冻红的手指头上呵气，他已向莱恩先生请了明天的假，并决定明天要带克雷尔去乡间玩，所以今天干起活来格外卖力。
　　他已决定要把克雷尔养起来了，他想既然珍妮已经疯了，那么他为什么不能试图占有他呢？他既然是个男人，就应该要勇敢地去追求自己的所爱啊。
　　他开始揣摩克雷尔的一切喜好，这并不很难，他可以很轻易地知道克雷尔穿衣吃饭的种种习惯，甚至是他走路时喜欢先迈哪一只脚。从中他不难看出，克雷尔不是一个很节俭的人，当然也不是一个很节制的人，这意味着伊登将要花费不少的英镑才能将他养得白白胖胖的。
　　伊登的爱同样是热烈的，不含一丝虚伪。他心道，假使他此时的感情有那么一丁点不尽其实的地方的话，那么他宁愿马上就在这一种荒唐的行为中死去！他或许从前不爱克雷尔，或许以后不爱克雷尔，但此时此刻，他已非常确定了，他是爱着克雷尔的。
　　每当克雷尔看他一眼时，他便手足无措，假如这都不是爱的话，那么伊登也不知道什么是爱了！

　　下午又下起小雨来，混杂着尘土味道的，阴霾的雨。
　　伊登带起帽子，裹紧大衣从莱恩先生的书店里走出来，他望了一眼天空，上午时的太阳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沿着街道走了一会，走到红糖街，又望了一眼天空，雨水落在他眼里他也丝毫不觉得难受，他真心祈盼着明天的太阳能够照耀一整个白天。
　　斯图亚特大妈家的晚餐有烤肉、小番茄汤、圆面包和黑麦面包、以及蔬菜沙拉。伊登一边用刀子切着烤肉，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道：“克雷尔，明天一起去骑马吧，我看你整天都待在家里。”
　　“你不用工作吗？”
　　“我明天有一整天的假日，好心的莱恩先生愿意给我一天假日。”
　　“我不去。”
　　伊登的表情一下子凝滞住了，道：“你为什么不去？”略有些急切地。
　　克雷尔望了一眼窗外，道：“天气不好。”那窗外正是阴雨绵绵。
　　斯图亚特大妈也忧心忡忡地说：“是呀，这种天气哪儿能骑马呀！”
　　玛丽道：“即便是晴天，难道你就能骑马了吗？”
　　伊登脸色难看地咽了两口小番茄汤，又道：“或许明天天气就好起来了呢？”
　　克雷尔扫了他一眼，并不作答。
　　斯图亚特大妈听后哈哈大笑了起来，道：“啊哟！明天的天气若是能好起来呀，那肯定是自然女神大发慈悲了！”
　　玛丽瞥他一眼，也冷笑一声，道：“即便是自然女神大发慈悲，赐给您一个晴天好了，难道您就能骑马了吗？”
　　伊登恼怒地站了起来，他看看克雷尔，又看看玛丽，他对玛丽道：“你又要来搬弄你的唇舌了？我虽不能骑马，但这还碍不着你什么事儿！多嘴的长舌妇！”他瞪了玛丽一眼，然后恼羞成怒地走了。
　　谁也没想到伊登会发这么大的火，但谁也不知道此时的伊登心中对自己的腿疾有多介意，尤其是玛丽还当着克雷尔的面提起他的残弱之处。
　　他心中想到，我既没有高贵的出身，也没有庞大的财富，那么至少我应该拥有一副健全的体魄呀。是的，本该如此。可是没有，他连一副健全的体魄也不曾拥有过。现在的他在克雷尔的眼里已经扮演了一个十足的懦夫角色了！而原本他或许还能寄希望于用他伟大的高贵品质来吸引克雷尔的注意，可是介于他从前所做的种种……无希望了。
　　伊登不禁想到，他在克雷尔的眼里是否已一无是处？而对他一个如此卑劣的人，克雷尔的爱情又能维系多久呢？

　　他苦闷地回到了房间，心中对玛丽已没了一点怜惜愧疚之意，她既然如此拆他的后台，那伊登便也不顾及两人之间的情分了。她曾经是那么快乐地细细询问他字母的拼法，可是现在看来，那段光阴她是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伊登坐在床边，从心中涌起一股最深沉的厌倦，那是因他的自卑而产生的厌倦，使他对一切的事物都暂时失去了兴趣。他已经知道明天的出行不可能实现了，即便是后来克雷尔改变主意，那伊登也不会答应的。因为他也应该要叫克雷尔知道，他不是一条随叫随到的狗。

　　伊登在床边坐了一会，然后他换上了睡袍。正当他犹豫着该不该再去克雷尔房间里睡觉的时候，斯图亚特大妈来了。
　　她先满是责备地道：“我亲爱的伊登呀，你该去向玛丽道歉，你不知道她哭得有多伤心！”伊登没有答话，她便又道：“她到现在还在哭哩！”
　　伊登阴郁的目光扫在斯图亚特大妈的脸上，他一动不动，他在心底琢磨着她话里的真假。
　　而斯图亚特大妈触碰到他那样的眼神，她立即便从脊骨上升起了一股寒意来，伊登的惯常的阴郁，使人觉得他难以接近。但是斯图亚特大妈思及到玛丽，便仍道：“你伤害了一位姑娘的心呀！”不得不说她其实并不怎么懂得看人眼色的道理。
　　伊登道：“是她先伤害了我！”他突然用力捶了一下床柱，脸上逐渐浮起戾气来。斯图亚特大妈被他吓了一跳，但这此前其实早有预兆，单看他那眼神便能知晓。
　　紧接着她柔和了语气道：“可你是一位男士呀，你应该要让着她。”她看伊登又不答话，便拍了拍他的手说：“你的那些话便是我听了也十分难受，更何况是她哩？！”
　　伊登道：“她又何曾想过她的那些话我听了是何感受？”
　　斯图亚特大妈摇着头说：“伊登呀，伊登！是谁把你变成了这样一个斤斤计较的可怜人？”她苦口婆心地劝说着，“你的那颗宽仁的心呢？已经丢到大海里去了吗？！”
　　伊登不敢看她的眼睛，他竭力躲避着。然而斯图亚特大妈却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臂，她迫使着他直视她的眼睛，她道：“我要问你，你就当真如此狠心吗？你难道再也不与玛丽和好了吗？”她诘问着。
　　伊登于是用一种毫无生气的声音道：“我也想同她和好啊……”
　　“你得立刻去哄她！她正趴在桌子上哭呢！”斯图亚特大妈严厉地竖起两道眉毛。
　　“求求您，别逼我现在就去。”伊登的脸色苍白了。
　　“可是你只有现在去了，才能取得她的原谅啊！”
　　伊登仰头望了一下天花板，又望了一下斯图亚特大妈，最后还是苦着脸披上一个外套，在斯图亚特大妈期许的目光中下楼去了。
　　他当然不愿意在同玛丽争吵过后又同斯图亚特大妈争吵起来，更何况斯图亚特大妈是本着一副好心肠才来劝说他的。他本想和玛丽绝交，他也曾显露出严厉的一面，可是这些在斯图亚特大妈的眼里却仿佛如同空气。她只把他们当做两个孩子一样看待，并且好心地教导了伊登“犯了错就要道歉”，这再浅显不过的道理。

　　伊登走到楼下，果真看见玛丽正扑在饭桌上哭哩！而且小番茄汤的汤汁已经浸湿了她的袖子。
　　伊登走到她身边道：“玛丽，对不起。”——这是惯常用来道歉的开场白。
　　玛丽看也不看他一眼，仍旧继续哭着。
　　“玛丽？”
　　他在她旁边坐下来，十分安静的，坐了有好一会子，他在心里思索着一些能够用来道歉的话。玛丽这时候抬起头来推了他一把，道：“你走！你走！骑你的马去！”她的眼睛通红，好像只兔子。
　　伊登便道：“瞧你，你就是这么说话的。”
　　玛丽红着眼看他，目光中满是冷意，道：“是你先使我流血，如今却怪我亮出了刀子？”
　　伊登也生起气来，但他还记得自己来此的初衷，他十分冷硬地说：“我是无意的，我已经无数次向你说明了。”
　　“伤口还不曾愈合哩！你怎敢就此推脱自己的责任！”玛丽又哭起来，撕心裂肺。
　　伊登说：“那你想要我怎么办？要我向你下跪求饶吗？！”他心道我当初也不过是说了一句实话而已。
　　玛丽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她的目光突然之间变得十分透彻，她道，“难道我的意思还不够明显吗？”她又道，“难道你非要我把嫁妆绑在大腿上露给你看吗？！”她露出了十分绝望而又痛苦的表情。
　　伊登呆住了。
　　紧接着玛丽又道：“我是一个女仆没错，可是你，你是不是已经忘了你也只是一个农民的儿子？我们在一起本来天造地设！我不懂你还在观望什么……你还在犹豫什么？！”此时她已到达了极限，她不停地流着泪，她是强忍着羞耻才说出这些话来的。一位女士该用怎样的勇气才能够这样直白地质问自己心上人的心意呀。此话若是被别人听见了，她必将被认定为是一个轻浮浪荡的女子。
　　而伊登，他对此感到心慌意乱，他从没想过玛丽会对他说出这些话来。他嗫喏着，他收到了玛丽对他的真情表白，同时也收到了玛丽对他的埋怨和警告，最终他道：“玛丽，其实我心里已经有别的人了。”他眼睛望着地下。
　　玛丽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因为她从来也没见过伊登和哪个女人走得近了。但很快她便想到了一个人选，“是不是戴维？”她严厉地道，她还记得伊登曾经特意拜托她给戴维捎过口信。
　　“不，不是她。”伊登道。他想如果他真的对戴维发生兴趣的话，那么他未免也傻得太过分了点吧。
　　玛丽的目光停驻在伊登的脸上，片刻后她哽咽了一声，道：“你最好不是看上了什么贵族小姐……”然后她又道：“我已明白了，我明天就动身离开。”她猛地站了起来，袖子掀翻了桌上的一盘小番茄汤，然后她往楼梯走去了。
　　背影尽量挺得笔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