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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捉骗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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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云天没别的爱好,就是爱行侠仗义。自打三岁上街被一个卖艺的半大小孩骗走了拨浪鼓,便指天立誓要把天下骗子一网打尽。好在他家也没什么优点,就是有钱,仆人一个个给他派出去搜集民间奇技骗术,一样样记录演示给他看。齐大公子也乔装打扮现场观摩过好多次,待戏法儿学成袖子一挥,家丁扑上扭送官府。起初是娃娃家胡闹没人答理,但齐大公子年复一年坚持不懈,到十岁上,已练成一双呱呱叫的火眼金睛。
一日他姐姐齐云烟生了病,大夫束手无策,齐云天急得饭也不吃,剑也不练,守着姐姐正心疼呢,外面一片闹嚷,他恼得跳起来就骂。跑到院里,好不热闹。一个十二三岁的道童正在降大神,自称张天师。旁边一个女童便问齐宅里人丁情况。那道童答得有鼻子有眼儿。女童又问齐家小娘子的病情。道童颠颠跳了半日后,做出重要指示:宅子里有只千年鸡妖缠住了小娘子。齐云天自然鼻子朝天冷哼。知晓是母亲一番苦心,当下也不好发作。
道童又披发仗剑,开坛点烛画符烧纸,然后好一阵掐诀念咒,什么上清诀,日君诀,大小猪头诀,突然仗剑向齐云烟闺房方向冲去,半路碰到什么无形障碍,胡乱挥舞两下,忽然粉墙上便溅上红色液体。道童大叫一声,捂住胸口连连后退,仰天喷出一口红颜料。女童脸色大变,冲上去扶住他。道童勉强扶墙,做气息奄奄、法力全失状,虚弱地指出此妖乃商汤时迷惑纣王的九头雉鸡精,曾服食女娲灵药,凶煞彪悍非同小可,必须连做七天大醮,延请三清至尊、十方上圣、玉京金阙天帝天真、十方师尊圣众、三界官属、一切威灵,方能化解此厄,打出妖孽原形,将其收服。齐云天在一边忍笑忍得几乎内伤。
女童撑住那道童,惊慌失措:“大师兄!你千万不要有事!你不要吓我,别死啊……”
道童气若游丝:“师妹,我若不幸,你定要修行上进,为我报仇!”又一口红颜料喷出:“呜呼!只可惜我五百年法力……咳咳……”
女童哭天抹泪,抓住齐云天母亲裙角,呜咽道:“本以为只是小事,没想到是这等魔神!现在连累了师兄,怎么说!”
他母亲果然两股战战,慈泪交流,扯住他爹衣袖:“怎么办?怎么办?哎哟!我苦命的闺女哟!你千万便丢下妈啊……”
到这个地步,齐云天再忍不得,几步冲上去攥住女童衣袖,横拖出老远,望那道童身上一推。
齐娘子大叫起来:“儿哎!你作甚冲突神灵呀——”
厨娘跑出来,洗衣妇跑出来,王二家的,周乙家的,一堆中年妇女拜天哀告。
齐云天怒道:“爹!妈!这年头连小孩子都出来骗人了,你们还巴巴地相信!”
“糊涂羔子,你吃过多少饭,肚里有几斤盐巴?”齐娘子跪到坛前连连告祷,又指着鼻子骂儿子,“人家是远近闻名的仙童,治好了张家姑娘的病,医好了李家爷爷的伤,你真真是越大越不像话!”
齐云天一声令下,两个跟班小厮抬了家伙来,齐云天一样样演示给母亲看,什么姜黄水与碱水起反应变成红色,便是妖血;酒喷硫磺,三昧真火;暗撒磷粉,鬼火隐踪……
最后母亲默然,他爹齐参挥手赶人。那两个与他年纪仿佛的孩子垂头丧气地收摊。临去那丫头冲他翻白眼。他对那丫头做了个鬼脸。丫头一跺脚,恨恨地跑了。齐大公子很有风度地送到门边,翩翩拱手。女孩子忽回头正对着他,叉了一手在腰,叫道:“你记着,我叫薛瑶!我哥叫薛涛!总有一日,我会报这一箭之仇!”
很多很多年以后,齐云天还记着她当时的样子。豆芽菜一样的小姑娘,头顶两个葡萄髻,着半旧的粗布青衣,系红地白花裙腰,眉黑眼亮,倍儿有神。她一指戳出山河变色云垂海立,天上乌鸦无声地烤熟,远方天空下暴雨如注。
后来吉人自有天相,齐云烟病好了,反出落得更好看了些。却说那流光容易把人抛,红樱桃绿芭蕉,拉长了个人儿瘦高高。十年后的一天,玉树临风的齐大公子牵着白马过市集,穿白衣配长剑,满心里乐陶陶。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少年郎在许多女子的注视之下,在若水桥买了块烧饼,优雅地咬出个月亮。
如此意境,被一声凄厉的哭喊打破了。
齐云天挤过去一看,女子身穿重孝,插个草标儿,在卖身葬夫,旁边围看的人指指点点。
女子一枝梨花春带雨,低眉顺眼跪着,忽然瞄他一眼,一道寒光。
他唰的心口一凉。
地上那人面无血色身板僵冷,相貌应该算俊美,看上去也依稀熟稔。
旁边有人小声道:“哟,齐公子!齐庄一个丫鬟还养得起罢,便做做好事罢。”
他沉着地蹲下,去握那尸体的手腕,看到那女子眼里隐隐担忧之情。悄悄探脉,两人目光静静较量。身边车马喧嚣,他敛息静气,一刻钟过去,那手臂仍如枯木般毫无反应。
女子横他一眼:“哥哥哎,倷捉奴家汉子手做啥嘞?”开口竟是吴侬软语。
他忙忙丢开手:“你汉子什么时候去的?”
女子“哇”地一声,扑在那尸体上捶:“当家的咧,倷个狠没良心的哇。倷一蹬腿没了,妇道人家咋活啦。倷这村旮旯人,家底没一些些,作内个老孽,钟生,排皂,册那!呜呜呜……”她一条嗓子脆生生,数落起来宝剑削黄瓜一样,又把些姑娘媳妇唱出一包眼泪来。
旁边人又搡他:“这女人刚死了汉子,穷难受咧,问个啥子嘛。”
他趁乱掰开尸体眼皮看,又探探鼻息,终于叹了口气。好像真的死了。他站起来,掸掸灰,一身白衣太阳地里白得炫目。“葬你家汉子,要多少银子?”
顿时观者哗然:“齐庄要买人啦。”“齐公子,这女人这样好看,收了做通房丫头可不好?”“胡说啥咧,齐家是厚道人家……”
看齐公子抱着脑袋头疼,那女子说道:“五两银咯,买口好棺木给我夫,请人帮我烧埋。只需应一件,先在宅子里寻一处,停尸七日整。我虽女人家家,介个道理懂哎。”
“要在宅子里停尸首?咋能应啊。”“就是。”“晦气死了。”
齐大公子一口应下:“成。”挥手:“石斛,麦冬,把这人抬家去,后门进,搁柴房。”
又向那女子垂下犀角柄马鞭:“上来,家去哉。”
女人看着小厮把尸体扛起,也不犹疑,拉住马鞭上去坐他身后。齐大公子白衣白马白佳人,一路白惨惨的到了家。回家跟爹妈一说,齐娘子一迭声念佛,立刻打发丫头去给她梳洗,又叫人送衣裳去。她过来拜主人时,穿着家常素净衣裳,墨乌乌头发白雪雪脸,一双大大水杏子眼,嘴唇儿没抹胭脂也红艳艳,现成便是一根嫩葱儿,好一个清爽喜人。把个齐娘子欢喜的,张口便要他收了这女人做妾。齐大公子百计推了,岂肯做戴套驴子笼中鸟,照常带了小厮行侠仗义,到处砸场子去。背地里叫砍柴的阿六看尸体,又吩咐了两个机灵丫头盯人。
“今日可有异动?”
“薛娘子寅时起来挑水,去柴房劈柴,寅时三刻帮宋嫂子生火造饭。”
“卯时二刻出门买菜,辰时洗衣,辰时三刻去内院同小娘子一处做针线。”
“巳时去柴房边打水湃果子,巳时一刻给各房送果子。”
“巳时二刻劈柴,帮宋嫂子生火造饭,往大堂上菜。”
“午时二刻娘子午睡,薛娘子替她打扇。”
“未时去柴房歇凉。”
“……”
“哼。”听完报告,齐公子心里有了底。诈尸,我让你诈尸。他提上小马鞭就往柴房走,回头吩咐:“去看着薛娘子!别让她过来。”
走到柴房里,看到阴凉地里铺了层稻草,当年的张天师专业户如今非常专业地挺着尸。
齐云天蹲下,拿稻草撩拨他鼻子,弄了半日,尸体专业户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恼了,使劲摇,使劲晃,扛起来狠狠颠了两通,胳肢他,捏他鼻子捏他脸,可扮尸体的那位异常敬业异常顽强。忽听得一声唤:“小天,你在干嘛?”
姐姐齐云烟站在那里,一下看到他扛着的“尸体”,“哇——”地大叫起来。齐云天被抓了现行傻站着。齐云烟拿着帕子泫然欲泣:“小天,没想到你如此向往仵作职业……当初姐姐不该拦着你投靠公门……”
“不不……不是,姐姐,这人是假死,这伙人是骗子……”
这时两人同时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哀鸣。“谁?!”然后一齐看向“尸体”。“尸体”仍敬业地挂在他肩上纹丝不动。
此时云破月来花弄影,春夜东风却倒吹,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鬼呀——”齐云烟率先逃跑,齐云天把尸体一扔紧随其后,冲入内院,两人像小时候一样飞窜进床底,听到“呱拉——”一声,又是“轰隆隆”、“哗啦啦啦”……
一夜惊心的暴风雨。
一早起来齐云天顶着两只黑眼圈牵着白马入市场。
若水桥下的清波碧水照出他失落的身影。
怎么办?薛瑶那个丫头正迅速获得合庄上下青睐,照这样发展下去妈或许会让她做贴身丫鬟,把家里管账的事都交给她,到时候还不把家搬光?不不,说不准会硬塞给他做妾,一想到丫头那眼神就心里拔凉拔凉的……
头一次不带小厮,一路走,一路慢慢地看。老鼠娶亲、青蛙算数、空掌招蝶、顷刻开莲、烟雾隐遁、五雷神火、神符显字、开山劈石……清凉镇竟如此热闹。逛了寺庙逛西市,逛了西市逛长堤,又到红月坊望江流小酌几杯,直磨到月上柳梢头,齐大公子披着一身星光推门,门竟不动。细听,里面有喧嚷的声音。门缝中望去,有人影幢幢刀光闪烁火把熊熊。齐云天乘三分醉意七分胆气仗长剑一脚踢开大门杀了进去。
原来是白头山上一帮草寇带喽啰来行抢。那贼寇头子一脸虬髯,红袍青带,手提八十斤大刀,火光中修罗一般。齐云天左冲右突,渐渐双拳难敌四手,落了下风。他看到家丁护院排成两排挡着喽啰,齐参抓着门闩横在妻女前面,暂时无事,略宽了一点心。转眼看见薛瑶扶着他妈妈,暗骂一声演戏还这么投入。
齐云天很快就被打得爬不起来。家人已被强盗打散,老父一腔血勇扛着门闩激战。小厮拿着锄头斧子跟喽啰们搅成一团。齐云天颤巍巍抬起一根手指,手指的方向,盗匪正在撕他姐姐的衣裳,母亲被一根麻绳勒得喘不过气来。忽一团柔亮雪光,薛瑶一头猛撞过去,撞飞了正行凶的匪徒。正撕扯齐云烟衣裳的盗匪转头来扼她的脖子。薛瑶扭头让过,腾身站起,一脚踢上他手腕。方才欲扼杀齐娘子的歹徒捉刀扑上,一刀就要刺进他母亲的心窝——说时迟,那时快,薛瑶飞抢一步,一掌震偏了刀身——可那刀去势未减,霎那间血溅窗棂。
齐云天暴吼一声冲天而起,长剑游走所向披靡。渐渐泪光模糊了血光,血光融进了泪光……
这也演得太过逼真了……
丫头,你就这么报你的一箭之仇……
“我张天师在此,宵小之辈,安敢胡为!”柴房中丰神俊朗的尸体手舞一把砍柴刀飞奔而出,一路引起家人尖叫:“诈尸了——”“那死人活了!”“是张天师下凡呀!”“我们得救了!”
薛涛跳入人堆,两人并肩作战,很快瓦解了战团。
倒了一院子喽啰,最后只剩下强盗头子,月下提刀巍然独立。
齐云天提剑步步上前,看定他。“我认得你。”齐云天剑尖上指,“你是十七年前抢我拨浪鼓的大骗子!”
匪首仰天大笑。
“为何要害我家?”
匪首冷笑:“因为很多骗子找到我告状!说齐家大公子是天下第一恶人,把他们的饭碗都给砸了。”
齐云天冷汗:“那是在下一点小小爱好……”
匪首把刀刷刷舞了两下:“哼!就凭你一个小白脸,居然能比我坏?告诉你!天下第一恶人的口碑是我的,谁都别跟我抢!”
“薛涛,此人归我收拾!”齐云天大喝一声,挺剑而上。刀剑相碰,火星四溅。两人杀得难解难分。
薛涛冲去收拾残匪,把欺负齐云烟的歹徒掀翻在地踢成猪头:“好生学着啊,本天师的大小猪头咒!”
三十回合后齐云天气力不济,卖个破绽回身便走。那匪首果然中计,拖刀追来,当头斫下,齐云天正要让过,半空里一个不明黑物裹风飞来,重重砸在匪首脑门上,华丽地破碎了。
齐云天顺那物飞来的方向看去,薛瑶捂着流血的右肩坐在台阶上,脸色苍白地对他微笑。
齐家一场浩劫,居然只损失了花盆一个,阖家有惊无险。
大家把贼寇们都捆起来送到县衙,县太爷亲笔写了块匾“智勇双全”,敲锣打鼓风风光光地送到齐庄上。
真相弄清楚后,齐庄接受了薛涛、薛瑶兄妹,都说要不是他们,不定整个家都让草寇给灭了呢。他们自幼父母双亡,流离失所,在乞丐骗子堆里混成了人精儿,吃过许多苦头,终于找到了一个家。齐娘子急着把薛瑶说给儿子做媳妇,齐云天跑得比兔子还快,回头嚷他还想多逍遥两年呐。
后来,薛涛薛瑶也穿白衣配长剑,和齐云天一起出去行侠仗义,合称“清凉三剑客”。
一天大家粉碎了拍花团伙,解救了十几个小孩,在红月坊饮酒高歌庆祝。
齐云天拿筷子指着案上烧鸡:“来来,撕了这九头雉鸡精!”
“还有八个头呢?”
“我吃了。”
“哈哈哈……”
齐云天醉了。他做了一个梦。
齐云烟一条红巾把薛涛拉进了洞房……
薛瑶的大红花轿抬出门,在清凉镇绕了一圈儿回来,轿门口等着的是嘿嘿苦笑的自己……
他们有了很多小孩,儿女绕膝,欢乐无比……
又过了很多很多年,他们都老了……很老很老。薛瑶坐在他对面露出依然风华绝代的微笑,用没牙的嘴。
然后他们要死了。薛瑶先去。当时她坐在藤椅上,摇着绢扇,哼着不知名的歌儿,慢慢睡去。他用已苍老的双臂把她抱起来,一步步走出清凉镇,坐进若水桥下的莲花灯里,飘飘荡荡去往大海……
齐云天在梦里被自己感动出了眼泪。他一觉醒来,薛涛薛瑶都已醉趴在地下,暖风吹进无数梨花,落在红毯上。
他挤到薛瑶身边,俯身,轻轻吹她耳边的一缕细发。
薛瑶正沉在深甜的梦乡。她嘴角忽然滑出一丝笑纹,脱口道:“傻子,老娘我骗的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