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喵为患》雪江归棹

4、乞骸

　　天界，三玄堂。

　　玄寂老人将斗篷上堆积的雪块尽数抖落，抬头看向那方匾额。

　　“怕是已经过了三百年，玄寂，你终于回来了。”一位头发花白拄着拐杖的老头子走了出来。
　　玄寂老人脱下那身斗篷，踏进了三玄堂。

　　“仙家还是老样子么，这些年贫道虽说不在天界，可无论走到哪儿，贫道都能听见和他有关的消息。”

　　走进三玄堂的那一刹，一道波光晃动的屏障里头，方才还是人形的玄寂老人此刻已经变回了一头麋鹿。

　　“听说你已经找到白虎了。”拄着拐杖的老头儿也跟着变回原形，一只万年老乌龟。

　　玄寂老人没去答话。

　　“看来，就差那条龙了。这三百年来，你可还曾见过？”

　　麋鹿伸出一只蹄儿踩在了老乌龟的壳上，道：“还需要找么，他们已经在一块了。”

　　下头的乌龟抬起头颅，眼神里尽是凶险的气息。

　　***

　　灵霄宝殿。

　　还是老样子，灵霄宝殿里头，是金光扑遍，三檐四簇，亭台楼阁，仙气缭绕。

　　只是殿中央的宝座上，少了那个身披衮服，满脸戾气的仙家。

　　吴庸站在李骸右肩上，望着空荡荡的灵霄宝殿，房梁上结下的蜘蛛丝，忽觉一阵哀戚涌上心头。
　　权力熏心的最终结果，是物极必反，老仙家俨然成了个怪物。

　　绕过凌霄宝殿，李骸带着吴庸来到一间房门紧掩的屋子前。
　　“苗苗，你在外头等我，我很快就回来，你不要走太远知道么。”

　　吴庸假模假样地点了点头，在李骸进去之后，调头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
　　以他如今的猫身，在天宫简直进出自由，谁也不会对一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野猫起疑心。

　　断头台前，血迹斑驳，百年来的刀下亡魂，数不尽的血珠喷溅，让刑场一次又一次被血水染遍。
　　吴庸不禁想起了那些岁月。

　　那一世，浑浑噩噩不自觉，吴庸觉得真对不起那些死在他签子底下的亡魂们。
　　也因此，他遭受了报应，最后惨死在了龙爪之下不说，竟然还被封印进了一只猫的身体里，无法再变回人形。

　　吴庸觉得他是施暴者，也是受害者。

　　因为斩立决的签字的确是他扔的，可是上头的王命不可违，吴庸只是按命令办事，由不得他自己做半点主。

　　他从不觉得那些无辜的生命就该死，他觉得最该死的，是坐在灵霄宝殿的那个集权者。
　　可当他再度走进天宫，得知这些年那位集权者疯狂地对外宣称自己是条龙，日夜泡在水池里，做着成龙的千秋大梦时，吴庸心里又忽然陡生凄凉。

　　压根就不需要谁的讨伐，他已经晚景不堪，痴傻成了个废物。

　　真是罪有应得。

　　“唉，哪来的猫。”一双大手从后头将吴庸抱起，惊得他下意识“喵”了句。

　　入眼的是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个不停，吴庸亮出利爪准备在他脸上挠过去的时候，身子又被举高高在了空中。

　　“公子多加小心，这不知哪来的野猫，伤了公子就不好说了。”后头几位小仙仆忙伸手将白猫给抢过。

　　几番拉扯下，吴庸受伤的后肢不知被谁给碰到，痛得他一声喵叫，一爪子就挥了下去。

　　“喵喵，喵喵？”（注意语调顺序变化）
　　吴庸说的是，喵你们老子的，老子的确玉树临风可爱洒脱，可你们不能把老子当作块布一样扯来扯去好吧。

　　那位被唤作“公子”的男孩捂着脸蹲了下去。
　　吴庸弓起了身子，严正以待。
　　他看见自己的爪缝里沾了不少血。

　　“野杂种，连你也敢欺负本世子，给我抓住扒了皮挂在南天门上示众！”
　　小公子一声喊，后头几名仙仆便追了过来。

　　吴庸自然是撒开脚丫子往回跑。
　　虽然他依旧有点懵圈，因为压根就不晓得后头追上来的，是何方神圣。

　　好在三百年光阴逝去，他还没全忘了天宫几座重要建筑的路线方向。
　　绕过正殿，再是偏殿，吴庸拖着受伤的后肢奔在楼阁云雾之间，就是找不到先前李骸带他去的地方。

　　好不容易爬上一座亭子，吴庸放眼望去，宫门似海，云深不知处。
　　吴庸觉得自己的步伐有点虚浮，急的差点没两眼一黑栽下去。

　　李骸，你喵的给老子死哪儿去了！

　　“在上面！谁抓住它！”
　　几个仙仆这么一闹，闹来不少天兵天将赶到，吴庸站在上头，遥遥看见那小公子的脸上一道血痕，正脱下自己的鞋往屋顶扔。

　　吴庸一个灵活地侧身，没打着。

　　小公子脱下另一只鞋，再扔，吴庸再躲，冲下头的傻瓜吐了吐舌头。
　　吴庸觉着，就冲他这技术，扔个万把的鞋子也中不了。

　　“速速取本公子的箭来！”

　　吴庸一愣，看到了那只弓身上缠着蛇的弓箭，顿时觉得情形不妙。

　　你就是李锦蓉的那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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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身之际，吴庸耳畔又没来由地响起这么一句，片刻的晃神，他的爪子一滑，那支箭迅速射出，吴庸顺着屋檐跌落。

　　阿乖，你听好了，今夜便是我动身去见仙家的日子……

　　阿乖，我是龙女的身份已经暴露，今夜是我唯一能够面见仙家的机会……

　　但请你，务必带着这只香囊于破晓时分，在南天门去见我的弟弟，他叫乞骸……

　　李乞骸。
　　整个身子不住地往下坠落时，吴庸终于记起了这个名字。

　　三百年的时光蹉跎，吴庸跌入一个熟悉温暖的怀抱中。
　　李骸一手便将他搂紧，一个转身，安稳降落在地。
　　吴庸看见那双永远波澜不惊的眸子，正紧紧盯住自己，那头银丝在风中张扬，看见他嘴角轻扯出一个浅笑来，那抹明艳直击吴庸心底，是那样永生难忘。

　　“叫你别乱跑来着，闯祸了吧。”
　　声音也是尽量放得柔柔的，搞得吴庸特委屈地吸了吸鼻子，一个劲地往他怀里钻。

　　“放开那只猫，不然休怪本世子的箭无情了。”
　　小公子领着一帮子天兵天将来者不善。
　　李骸先是将吴庸放下，接着给他行了个礼。
　　“臣李骸参见公子小白。”

　　“李骸，你也晓得顶撞本世子的下场，还不快将这猫双手奉上。”

　　吴庸不禁伸出爪子轻轻戳了戳李骸：“他谁啊。”
　　一个劲地称自己为世子，老仙家又不可能传位于子嗣，仙仆们却都称他为公子。
　　这名份似乎有点乱。

　　“地界白虎族的继承者，三百年前被送来做质子，老仙家从不立嫡，他便仗着自己的身份在宫里头横行。”
　　听完李骸这么一解释，吴庸算是明白了，敢情他师父何如整日唠叨他是白虎星转世，如今冒牌货终于遇上正品了，这才是实打实的白虎家出来的好苗子。

　　“只是这些年来谁也没见过他的白虎真身，老仙家不免有点猜疑。”
　　尽管如此，吴庸还是有点怕怕，躲在了李骸身后。

　　“让你让开听见没啊！”公子小白一声吼，震得吴庸小心肝儿颤颤。

　　“你怎么他了？”李骸问。
　　“挠了他一爪子。”吴庸很心虚。

　　的确，李骸是在公子小白的脸颊上看到了一道抓痕，相较夜里苗苗挠他的那一爪，可就严重多了。

　　后头吴庸正使劲伸爪子在李骸裤脚上蹭，企图将爪缝里的血迹给蹭干净。

　　“这是臣李骸收养来的猫，无意冲撞了公子，还望公子见谅。”

　　“放你娘的屁，挠了本世子一爪子，本世子就这么让他跑了不成！”

　　李骸没有抬头，只是绷紧下颚，脸色十分不好看。

　　“那么公子想如何呢。”

　　“你让开，让本世子射他一箭。”

　　吴庸在后头整个炸毛，万没想到这质子的脾气是这般瑕疵必报，当时就应该把他眼珠子给抠出来当弹珠儿弹。

　　“区区一只小猫，怎捱得过公子的箭呢。”李骸笑，放缓了语气。

　　“不是说猫都有九条命么，你放心，这一箭肯定射不死他的。”公子小白领着一帮子仙仆仙将笑开来。

　　吴庸顿时感到周遭的寒意刺骨，很显然，他的主人李小骸，在这位质子面前，说不上话的。

　　“让开让开，让老子给他射，不就是射一箭么，死不成的。”
　　吴庸伸出爪子戳了戳李骸。
　　三百年前他就在九幽就嚎过要翻身奴隶把歌唱了，吴庸就没打算给权贵下地求饶。

　　“你小子尽管射，要是射中了，老子化作你的箭下厉鬼也要晚上爬你的床缠不死你。”

　　“不如就让臣代替猫儿来受公子一箭吧。”

　　吴庸不禁抬起脑袋看着这个始终低头说话的男子。
　　他喉咙里有点涩涩的。

　　“既然是臣养的猫儿无意冲撞了公子，这箭该由臣来受罚。”自始自终，李骸都说得挺风轻云淡地。

　　在他的脸上，吴庸看不见任何恐惧或是求饶的神色，就好像这事儿跟他无关一样，他只是平静地，在叙说一个事实而已。

　　他低着头，目光注视着脚下某处，微微抿住唇，在吴庸即将扑上来，一脚便将他挡在了后头，代替吴庸硬生生受下这一箭。

　　吴庸看见箭刺进他的右肩，他也只是咬咬牙，皱着眉头连连后退几步，接着用手捂在了伤口处，没有忘记低头。
　　不知道为什么，吴庸忽然有点明白了，为什么他的头发会变白。

　　“喵呜。”吴庸觉得歉意，因为自己的一个疏忽而导致遭受如此羞辱。

　　“还请公子，饶过臣的猫儿。”字句铮铮，烫在了吴庸心上。

　　“赶紧滚吧，别让本世子再见到你！”一句遣散，宫门前再也不见这群王八。

　　吴庸觉得后背滚热，像是下了油锅一般刺痛。
　　他眼看着李骸流血不止的右肩，看见这男的终于抬起瘦削的下巴，眼睛死死盯住王八们消失的那一处，一手将那支箭拔下，折断，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