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沈湛风

106、第 106 章

　　已是寒冬，清晨的天光晦暗。

　　两万精兵自武安门往紫禁城外排列而去，队列整齐肃穆一眼看不到尽头，玄铁的长矛泛着寒光，天空扬着细雪，旌旗无风肃静垂立。

　　过不多刻，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从宫道上传来，马蹄声渐近，为首一俊美绝伦的少年身着戎装神采奕奕纵马而来，身后跟着几名武将和主簿参事。

　　少年将领到得阵前，一声高呼：“出发！”

　　那等待多时的队伍便整齐有序迈开脚步，清晨安静肃穆的武安门便只听到一阵阵交叠厚重的脚步声。

　　那俊美的少年将领正是奉命北行督军的何夕，此次北行皇帝甚是看重，安拉海别公主与南蒙使臣随两万精兵归国，皇帝携公主皇子及后宫嫔妃送别，又亲召北行将领再次命令定要保护南蒙一行周全。

　　何夕便令郭副将军在前头领路，她和曹主簿及余下几个将领则随行在南蒙公主车驾左右，队伍出得京城道路不复京中大街平整。天上飘扬而下的细雪遇到路面融化成泥水，道路湿滑天气又阴冷潮湿，何夕想要快些自是不能。

　　安拉海别乘坐八骑华盖香车，车身金雕饰玉流苏垂绦，余下南蒙使臣也各有车辆安置，两万威严兵甲将她一行人护卫在队伍中间，本该舒适悠然的归程，奈何车中那人天生就是任性刁钻的性子，又岂是能安安静静得下来的。

　　行不出半日，安拉海别便觉得车中憋闷无趣，已撩起帘子往外打望了好几回了。蒙古人好骑射，若不是天气实在不美，安拉海别出了京城便欲骑马的。

　　眼下透过帘子望出去，漫山遍野一片乌蒙阴霾，细雪夹雨阴湿恼人，安拉海别望着不远处一脸阴郁冒雪骑行的世子，眸子一转，便喊道：

　　“世子可否近前说话？”

　　何夕闻言回头眉头微蹙，勒马靠近了几步：“公主有何吩咐？”

　　安拉海别看她客气而刻意疏离的神态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笑意，那日她被宁远伤得心碎一地，发誓再也不会在她身上倾注分毫，然而从古自今多的是拿得起放不下的人，情之一字即便落在公主身上也无例外。

　　她已不奢求成为宁远的开始，然而为什么她都已经退一步了，宁远却偏偏选择了林飞霜而不是自己？

　　心痛之后便是求而不得的辗转反侧，以及锥心蚀骨的不甘与意难平，为什么不是她，而是别人？

　　她将思绪又收回来，目光落在一身戎装英气俊美的世子身上，她想起那日在猎场中去逗弄世子，没想到世子一点都开不起玩笑一本正经得要死，眼下着实无聊，更何况世子还是某个人的姐夫，又是某个人的表哥。

　　安拉海别意味深长地调侃道：“本宫就是闲得无聊，想和世子聊两句，世子何必这么拘谨？”

　　何夕抿唇一丝淡漠轻笑，依旧是客气而疏离：“在下军务在身，还请公主谅解。”

　　安拉海别仔细在何夕脸上来回打量，并不在意后者投来不悦的目光，只是心里暗自琢磨着，宁远和世子血缘极近，然而面貌却不肖似。

　　她一手撑腮，却不管世子心情如何，自顾自笑得肆意：“世子真是尽忠职守啊，本宫却是不知，如此谨言慎行的世子为何会在秋猎时带上小姨子？”

　　安拉海别的声音不大，但足以引起附近人的注意，何夕脸色一沉，只得勒马往车驾旁又靠近了一些：

　　“公主到底有何吩咐？”

　　安拉海别闪过一抹得意，悠悠道：“本宫刚刚就说了呀，闷得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何夕有些无奈：“那公主想聊什么？”

　　安拉海别：“世子何必一脸不情愿，你难道不想顺利收编尽快返京娶你的沈小姐？”

　　何夕抿唇不答，收编潦河平原一事，安拉海别确实可以使绊子。

　　安拉海别又想了想，她现在和景昭有约世子定是有所顾忌，便继续道：“就是闲聊不谈政事如何？”

　　何夕无奈，既不知这南蒙公主是太任性还是居心叵测，只得淡淡回道：“公主想聊什么？”

　　“给本宫讲讲你那日带进猎场那位姑娘，如何？”

　　何夕心头一阵好笑，这是打听情敌来了？林飞霜和安拉海别大动干戈之后便回了翠微门，临行前自然和何夕见过一面，是以安拉海别对宁远那点心思，何夕岂有不知？

　　她脸色不变，悄无声息打量着安拉海别，只见后者极力绷着脸，可奈何一抹羞窘的神色却藏得不是很好。

　　何夕心里打趣笑过之后又不禁有些唏嘘，前世的曾惜真是惹下不少情债呢。

　　何夕对上安拉海别那双有些闪躲和期待的眼睛，轻声道：“她是我未婚妻子的同门师妹，翠微门下高足，性子有些任性顽劣，因为好奇才央我带她进的秋猎场。”

　　安拉海别心道，这有什么值得好奇的，定然是因为宁远罢了！可是她又不好直接对着世子这般说出来，便只得想些其他的问题试图打探林飞霜和宁远。

　　这一日便这样赶着路说着闲话过了，蒙古女子向来豪放，自然不觉得和男子交谈过多有何不妥，况且她向来任性加之又不是真心实意喜欢景昭，更不会因着他有所避讳。而何夕自从钟离离那场风波之后也是吃一堑长一智，除却涉及私人的谈话之外，她总是巧妙地将随行的将领偶尔引入闲聊之中，又间或和南蒙其他使臣攀谈寒暄，这便不会让人觉得南蒙公主只和自己私聊。

　　行到天色将暗，雪已下大。此处尚有州郡，早有郡守领人侯于城门外，何夕一行人自然安顿下来。

　　到了晚间，脱去冰冷沉重的铠甲戎装，何夕靠着火盆取暖，将怀中信函摸出来，信纸洁白偶有洒金，字迹清秀隽挺一如其人，这便是沈悸安待字闺阁不便亲自送行，今早特遣家仆交由燕飞转送的信函。

　　信中遣词用句极是内敛含蓄，殷殷情意却依然跃然纸上，何夕一面看一面含笑点头，恰似絮叨关切之人正在眼前一般，一面不自禁念着信中句子：

　　“嗯，不可让燕飞王力离开左右……”

　　“……唔，切记暗中安排人手留意京中消息……唔，恐潦河平原是圈套……”

　　何夕看完信嘴角一丝温柔哂笑，沈悸安信中担忧之意甚是明显，却又直言目前尚难看出端倪只愿是自己想得太多，何夕忍不住喃喃戏谑，我家老婆这未雨绸缪心思缜密的范儿，没做军师真是可惜了。

　　笑过之后，何夕的眼神渐渐清冷下来，这一日来安拉海别自以为何夕不知她与宁远之间的瓜葛，然而何夕却早已惊觉安拉海别的各处细枝末节都透露出对宁远的满腔执意。

　　自从得知自己督军北境之后，何夕早已暗地里打听有关安拉海别的一切，众人皆知南蒙公主因受父兄溺爱以致性格顽劣刁钻，以安拉海别的性子与地位来看，情场受挫之后会轻易放弃吗？

　　何夕又想，若是安拉海别赌气嫁与宁远的敌人景昭，又为何在自己不经意提及宁远时眼神紧张而温柔？

　　若说何夕于权谋政治上没有经验，可是对于感情一事她自认不会看走眼。

　　有了这层疑虑，隔日路上何夕便有意无意加以试探，然则安拉海别却不止性子任性刁蛮而已，她在南蒙备受父兄宠爱臣民尊崇可是靠的战功，又岂会是心思全然单纯之人？

　　许是留意到自己昨日言行不够周全，这一日安拉海别依旧与何夕闲聊，何夕偶有提及宁远，她也只是若无其事，随后便转到景昭身上，更不吝对其溢美之词，虽然在何夕看来这番转变委实不够自然，但确实难以摸清她的真实想法。

　　如此各怀心思行了二十几日，这日天空放晴，万里蓝天一丝杂云也无，天地间一片雪白延绵而去，远处隐隐一线黑色城郭，将士无一不喜，曹主簿叹道：

　　“世子，咱们终于快到了，今日晴好，加紧脚程今晚或能进雍谷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