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细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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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卷地，暮雪霏霏。
李甲拿着长矛巡逻了一圈，回来时肩上已铺满薄薄一层冰渣。
塞外的春天着实奇异，李甲很不喜欢。早午时分还是艳阳满天，偏偏过了傍晚又下起小雪，下一阵再停一阵，不比京师，三月三的好时节，飞起的白雪都是灞水边随风飘散的柳絮。
边看边想的功夫，李甲利落的抖落身上的落雪，钻进了卫兵们交替巡逻的帐篷。
帐里旺旺燃着一堆火，上烧一锅热浆，另有几人围坐火边，见李甲搓手进来，便给他舀了些浆水来喝。
“这天气邪乎，你还没见过这样下雪的吧，把它当作小孩的脸就成，都是说变就变，没啥定数，看你冻的，过来暖和暖和。”说话者乃是这群卫兵的什长，大不了李甲几岁，却是随军出征多次的老兵了，前一次还跟着将军打入匈奴王庭，砍下过好几个匈奴人的脑袋，平日里督导起他们都是尽职尽责，为人也和善的很。
李甲点头刚凑过去，便听另一人打趣道：“什么天气跟小孩似的，我看是什长想他儿子了，今天早上还念叨着‘小豆该说话来着’呢！我说什长，小豆到底说没说话啊。”
什长被点中了心事，作势轻踹过去一脚，笑骂道：“皮又痒痒了？还敢笑话起我，自个还没成家呢吧。”
“谁说我没成家，瞧见这个没有！”那人不服气般抽出匈奴人的马刀，兴颠颠又道：“嘿嘿！这就是我的聘礼，她可一直等着我回家呢，我不学什长你，光提儿子不带妻的，倒是小心回家了阿嫂不让你上塌，哈哈哈哈哈哈哈。”
什长佯怒着又给了他一脚，那卫兵在火边窜成一圈，惹得众人纷纷大笑起来，只是笑过之后，这群弱冠男儿们却又微微有股难说出口的落寞，由着极寒之地的北风深深一酿，众人笑着笑着便都寂静下来。
李甲是头一回出征。出了代郡，孤军北进，越过难侯山，渡过弓卢水，将军率领他们乘胜追击到了狼居胥山，一路上见惯了匈奴的铁骑溃不成军、抱头乱窜的样子，他自己还亲手砍下了一个匈奴人的首级呢！可这以后就再难见到匈奴人的影子，将军祭山后，他们又追到了瀚海边上，别说是匈奴人的余部，就连他们牛羊上的一根毛发都没瞅到，于是驻扎在此，一修整便是好久。
刚开始等待不打紧，只是时间久了，他们又跟着将军跑惯了，忽然停下来吧，成日里望着这千里之中不曾变换过的枯萎景象，李甲也觉得腻味。
什长摸了摸胡须，咳嗽两声，出声道：“大伙聚过来，都小点声。我今天禀明过从骠侯，他说，将军早说过何时班师回朝了。”
“何时？”
“什么时候？”
“什长，你快说呀！”
什长笑了笑，眼中精光乍现，学着赵破奴气势盎然道：“倒看北斗星之日。”
立马有人冲出帐篷去，可除了漫天碎雪，便是黑黢黢的天空，何来倒着的北斗星呢，于是议论纷纷的又围坐在火堆前边。
忽然，一声轻弱的声音从火苗边蹿出来。
“你们说，咱们将军……咱们将军他成没成家啊。”周季是他们里边年纪最小的一个，又瘦又弱，偏偏善于养马，平日里反应慢，该是把想家跟成家连在一块了。
方才抽刀的董文一拍脑袋道：“是了！要说娶妻，咱们将军不也是没成家么，将军也不着急！嘿，想是没有哪位贵女能入咱们将军的眼。”
什长跟着一个巴掌拍过去，道：“莫说胡话！将军那是什么人物，能和你一样！也就你没事老想着娶个婆娘回来，听过‘匈奴未灭，何以为家’么，咱们将军志向大着呢。那群可恨的匈奴人还没打跑！我们将军说了，绝不成家！”
众人心中暗自敬佩起来，纷纷为自己刚才小儿女的情肠感到羞愧。又觉得一把烈火熊熊燃在心头，尚且年轻的面孔印在这火焰之下，又像是浑身多出使不完的劲，非要立马出现几个匈奴人让他们徒手撕碎才能抑制下来似的。
可是匈奴人又能去哪里找来呢？
正是此时，账外的一股寒风不由分说的迎面吹来，帐篷被掀起边角，火光映照出一个坚毅英挺的男子，鹰击一般的面容，什长一惊，道：“从骠侯！”
赵破奴摆摆手，在帐内扫视一圈后，沉稳道：“其余卫兵都在这里么？”
“禀从骠侯，晚间轮休七人都在这里。”
赵破奴握紧了刀柄，薄汗顺成一股从额头流下来，他略微点头又道：“今夜不轮替，各处加强警示，现在便回各自范围内去巡察。”
众人低头便道尊令，赵破奴从容抹了抹额上的汗水，低声又郑重道：“还有，骠骑将军的……私事，不可妄议！如若再犯，军法处置！”
众人慌忙称是，等到赵破奴出去良久，才将视线集中到什长身上。
周季小声道：“将军莫不是有了心仪之人才不让我们妄议？”
什长敲了一下他的头，“就你话多！”
董文跃跃欲试抽出马刀，兴奋道：“什长！可是匈奴人要来了！”
什长拿长矛柄打了打他的屁股，“看你能的！少问，多做，快巡察去！”
众人这才重敛面容，拿起长矛鱼贯出了帐篷。等到各自赶到巡防地点，才知道，是这夜半时分，从山后查到了三名匈奴细作。
这可不是件小事，但也仅跟轻风似的掀起些许零碎的细浪，巡防卫兵们只管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鹰狼般的目光密切注视着荒川雪地里的任何风吹草动，一切只等得将军的令下。
很快，雪后初霁，晨光熹微，只剩下烧到尾声的木柴未几蹦出几个火星。
军营另一处，李敢走出了帐篷。
浑身从暖火的烘烤后陡然突遇一袭寒流，李敢稳了稳身形，对着朦胧的天色呼出一团白气，篝火小心翼翼的透露出这位军功世家子弟的面容，他肤色原本略白，先晒过姑衍山的炎日，又淋了瀚海的冷雨，如今逐渐呈现出一种健康的麦色。
他步履沉稳，直直朝着将军大帐而去。骠骑将军霍去病的行军素来疾如烈风，裨将不在于多，往往仅跟几个校尉，李敢便是其一，查到匈奴细作的事，显然早已传达到他这里。
他不慌不忙在雪地中行走着，双手不忘理清胸甲上垂落的流苏，以求形容齐楚，倒不是说李敢对军机满不在乎，其实是因“细作”一事乃是谬报一场。
军士们在瀚海附近连等几日，难免急躁，半夜巡查至石山另一处，听见窸窸窣窣的碎响，再拿火光跟上而照，见着几个高鼻深目的可疑人等蹲在草丛里只管发抖，说出来的话也是叽里咕噜，双方简直是鸡同鸭讲，大老粗的士兵能有多少耐心，绑了回来再说，又拳脚伺候了一顿，等赵破奴领着精通夷语的译官审查之后，才弄清楚事件的原委，特报李敢上禀骠骑将军。
李敢在大帐外等候了好一阵子，有守卫来报，说骠骑将军一早便出去了。
“将军去了何处？”
守卫低着头，恭敬十足道：“将军并未让我等跟从，想必是在校武场操练。”
李敢点头，他跟从霍去病已久，知道将军早晚是有在校场演练兵器的习惯，为将者便是如此律己罢。但是这一次，也太早了些，兵至瀚海都不够将军用完力气的么？李敢抬头看着欲晓不晓的东面，满肚子狐疑也得等到找着了霍去病再说。
校武场离着将军大帐并不远，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霍去病自个来去方便而设，李敢重又整理行装，直奔目的地而去。远方细碎的日光一点一点的明媚起来，经由满地白雪的映衬，不仅将李敢的整个人显得发亮，也将这四周任何绵密的声响收纳进绒软的雪花之中。
凌乱又迅猛的踏雪声率先传进李敢的耳朵，还没完全走到校场的空地，他远远就看见了一个黑红色的影子。
那正是骠骑将军霍去病。
身着红色的里衣，上罩一层薄薄的甲胄，甲胄前垂着璎穗，他周身霜雪，落脚处满地银白，动作轻快的却是在踢着一只蹴鞠。
李敢登时眼前一阵飘忽，不知道比起骠骑将军在踢蹴鞠，还是骠骑将军大早上起来是为了踢蹴鞠哪一个更让他非议一点。
但将军就是将军，做什么事当然都有他的道理，李敢经由漠北一战对霍去病越深俞重的敬佩从来不是空话，他不紧不慢甚至更加郑重的在校场外喊了一声:”将军。”然后低头等霍去病回示，可直等到脖子都低酸了，也没见霍去病对他的到来有一丁点反应，李敢只得提着耳朵仔细听了一会，怎么觉得那踏雪踢球的声音比刚才更凌厉发狠了一些。
李敢出了幻听？
自然没有。
霍去病踢蹴鞠向来是洒脱自如，一举一动只在于心中的意趣，而现在嘛，球在脚下，嘶嘶破风，骤如闪电，倒像是当做单于的脑袋泄愤似的，李敢看着就脖颈一痛，若不是远远就察觉到那显而易见的寒气，肯定不失为一副精美的雪地沙场蹴鞠图。
的确，此时霍去病心情极度不佳。
又是那个梦境。
他气鼓鼓用膝盖顶住落下的蹴鞠。
明明已经不是孩子了，明明已经长得比你还高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以看待一个男人的目光来看待自己。
为什么不看着我呢？
霍去病一个转身在足间用力将蹴鞠踢的老高，那蹴鞠委委屈屈到至顶点，倏然坠下，途中邂逅平地而起的狂风，仅是松松一卷，竟朝着与霍去病风马牛不相及的方向落下。
霍去病抿紧了嘴唇，脸颊鼓起似有几分气恼，两眼如炬瞪着再不肯回来的蹴鞠。
双方互相拧巴着不动如山，大眼瞪着鞠皮。
竟使一切归于平静。
李敢抓住时机叫了声将军，心想这会总该听见了吧？只见霍去病扬起的眉毛又缓了几下才舒展开，再不瞪着蹴鞠一眼，漠然转过头来。
见自己眼睛所成蹴鞠图之中的人物缓慢接近，李敢愣了好一会才匆匆迎上去，这会淡日朦胧，晨曦徐徐，李敢粗粗才见霍去病的面容。
第一眼却是那头高高束起的冠发，漆若乌木的发丝垂在鲜衣之上，想是出来急躁，未曾挽起。
如此这般，气质竟不似往日般泠冽，李敢使劲眨眨眼睛，未曾像平日一般似的感受到冷气从脊背爬升至眉梢。
他忽然想起一个人。
若井洌清泉。
李敢是见过大将军的，在皑皑白雪中的这一瞬，他竟恍惚间从眼前描摹出那个温和的侧影来。
霍去病上下打量了李敢一眼，见他行装郑重，却又两眼飘忽，迟迟不禀来意，不知道再看哪里，微有些不耐道：“李敢。”
李敢愣怔怔张口就道：“生气又不像了”
“不像什么？”
李敢回神一凛，舌尖直撞在牙齿上，生疼，实在不敢跟霍去病解释，便直接恭身道：“卑将有事禀明将军。”
霍去病不喜抓问到底，特别是无趣之事，他随性惯了，见李敢不说也懒得在再问他，便道：“何事。”
李敢呼出一口气，将昨夜误认细作的事情细致回禀给了霍去病。
霍去病起先还有些兴味，直到听得那几人与匈奴军并无太大关系的时候不免又现出几分失望。
此次漠北决战，霍去病与卫青分出定襄，代郡，他先选军将，装备精良，本就是为直面匈奴主力，但两军出师前后，路得俘虏所言，匈奴本部潜伏东路漠北，正是卫青前方沙漠之地，上奏陛下遂得旨，令两军交换阵地，是以卫青出定襄，而霍去病转出代郡。只是他一路长奔至瀚海，都未曾见到匈奴单于的本部，然则，必定为大将军所遇。想及此，霍去病心中不由一紧，习惯性抿紧双唇。
他暂时撇去梦境。
舅舅。
但是......
舅舅肯定能行。
自己只得专注于追击左贤王，要像锥子一般深深楔进匈奴内部，斩断他们的联系，电击雷阵般用最快的速度解决左贤王部，以求在真正的决战开始之前彻底帮助舅舅免除后顾之忧。
兵至狼居胥山，斩敌七万，不够。
逐亡瀚海，追击残部，还不够。
他在前抓住一个俘虏得知，左贤王本部还未退居更深的漠北，仍于瀚海附近，故而在此处多留了几日。
莫非，自己竟猜对了，这消息与先前一样，也是错的？
骠骑将军紧蹙剑眉，微抿嘴唇，鼓起脸颊，很不开心！
出师前约定的归期已至，也只能先回长安再说。
更何况回长安以后，还有要事亟待解决！
霍去病混沌的瞳仁晶亮一闪。
“那几人可确定了身份？”他想起另一要紧之事。
“禀将军，其一人为西域秘地的术师，另两人是他的弟子，译官说此三人为左贤王所虏，困囚王庭，另外卑将还得知左贤王部已然退居漠北更深，与将军先前所言不差。”
果然跑了，霍去病有些失望，但想及如若此也算间接支援了舅舅，便平静下来。
“若身份得以确定，问那三人愿不愿去长安，若不愿，放其返还故乡便是。”
不愿，那最好。
愿意，不好意思我们是军队，烦请自个前去。
霍去病下了定论，背手准备返还大帐，
“将军。”李敢硬着头皮叫住他。
“你怎么还在这里。”
李敢噎了一下，道：“那几个……那术师言，请见将军。”
“不见。”霍去病张口直接拒绝，他不喜神祗，也不信鬼怪，平日里遇上这些术士方士长吹嘘自己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也是皱眉避得远远的，看这些人满腹神秘，出口便是“贵不可言，必有作为”这般赞词，实则都是空有外表，只凭一方唇舌对着任何人都能说出同样的话来。
李敢犯了难道：“此人说因感将军相救之恩，愿向将军献宝而请以求见。”
霍去病回头轻笑道：“分明胡说，我可从来没救过他，更何况，献宝应是上献陛下，李敢，叫他们直接去长安吧，不然便叫这些江湖骗子滚的得远远的。”
李敢低头道“敬诺。”只是想起那术士所言，又不免开口多言道：“此人说此宝能引精气助人得心仪之人垂青，但想于将军也乃无用，卑将得令，马上把他们赶出大营。”
“回来！”
李敢忽而被霍去病喝住。
“将军还有何事？”
“你说此人乃西域术士，专司何职？”
李敢不好怠慢，道：“助右贤王运势，听说极为应验。”
霍去病嗤笑道：“若是真的应验，就不用远遁漠北了，可陛下素喜珍奇，本将还是替他看看这是如何一件宝物，李敢，带他来见我。”
李敢心里泛起嘀咕，变得真快？可想想又不敢妄自揣测霍去病，默念几遍“将军是将军，自有他的道理。”便道：“敬诺。”
两人同往大帐返去，霍去病面色无常，心里另有琢磨。
李敢回头又看到落在雪地中的蹴鞠，用料很是精贵，是难得的兽料，提醒道：“将军……蹴鞠……”
“不准捡！”霍去病眉毛一挑，“我不要了。”平平淡淡分明一副长安恶少的模样
“敬诺！”李敢另有腹诽道：“这日子可怎么过的下去。”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细作
